无声的群落

铁道兵部队里的文艺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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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道兵是一种特殊的兵种,它的文艺兵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早上不用出操,平时很少军事训练,从来也不站岗放哨,显得比较宽松自由,只有宣布命令和吃饭时才集合,体现出军队的样子。因为我的手续不全,没有军籍,其实是个黑兵,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像我这样的黑兵队里有好几个。有个年纪比我小的男孩,是广州某杂技团的乐手,吹长笛,他哥哥就是队里的排副,在《沙家浜》剧中扮演“沙四龙”。我们几个人没有正式安排任务,也不知道参军手续什么时候能办好,成天就聚在一起瞎吹牛。不知不觉在部队混了一月多,迎来了一九七一年新年。余主任告诉我政治部派干部到邻水县去了三次,县武装部态度强硬,双方关系已弄僵,手续一时办不来,他劝我再耐心等等。我的情绪受到了很大影响,当初参军的**慢慢地消退下去。

一天,邻水县来了两位知青,专程前来打探消息并看望我。他们给我带来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我走之后,当天在邻水县引起了轰动,许多知青都纷纷想效仿离开宣传队,到部队参军去,思想很混乱。县委沈书记非常生气,恼羞成怒地把宣传队的知青召集起来,当众宣布我参军是非法的,家庭历史有问題政审过不了关;县里要和部队打官司,这场官司不管是打到成都军区或是打到中央军委,发誓都要把张竞生弄回来;谁要是擅自参军一样的下场云云。据说,中央军委刚刚下发一个《二号文件》,就是针对部队在地方乱招兵,难怪沈书记底气十足。二是我刚走之后,大招工开始了,重庆各大企业涌向农村招收知青回城。只要表现好的,生产队、大队、公社推荐就有希望,许多知青已经开始填写推荐表了。

对第一个信息,我还是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从部队退回到原来的生产队去。家庭出身是我的致命弱点,只要从政治上上纲上线,就不会有我的出路。在那个年代,家庭出身就像一道紧箍咒伴随着我,像魔影一样笼罩着我的命运。沈书记(也兼任武装部长)这样气急败坏,下大决心要把我弄回去却是未曾料到,我预感到前途凶多吉少。对第二个信息,我十分感兴趣,像打了一剂兴奋剂刺激着神经,因为参军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回重庆。这样一想,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凭着我在农村多年的良好表现,被推荐招工是有可能的。为我的问题部队和地方已无调解的可能,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我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当我把要走的想法告诉余主任后,他显得很吃惊,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他说你走后已经得罪了县领导,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回去肯定被报复,县武装部有个王参谋态度很恶劣。他还说手续虽然没办到,但是部队正在想办法,相信最终会解决的,部队既然把你接来就要对你负责,部队还有许多企业可以安排,比如水泥厂等等。可是余主任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去意已定。当他看到无法挽留,只好同意。同时表示将派两个干部陪同返回。如果回去后,县里给小鞋穿,部队欢迎你再来。

我离开部队的时间正好是一九七一年的腊月二十九,春节马上快要到了。那天天色阴沉沉的,寒风夹着碎雪迎面袭来。我还是穿着以前的旧棉袄,浑身上下感到透彻的寒冷。登上吉普车,几位要好的战友相对无言默默为我送行。挎包里比来时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本《毛泽东选集》五卷合订本,它是部队送给我的纪念品。书的扉页上写着:“希望张竞生同志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在革命化的道路上不断取得新的进步。”

一路上,车内气氛沉闷。没兴致的话题,谁都不愿多说话。来时犹如过关斩将,春风得意,现在犹如败走麦城,失魂落魄。我与送行的两位干部也发生了分歧,他们坚持要我一块去见沈书记,由部队把责任揽下来,想帮我说几句好话。我心里有气不愿去见沈,打算一到县城就返回生产队。后来,双方妥协,他们答应我只站到沈书记家门外,不用进屋去,表示部队确实把我送回来了。

回到邻水县城,已经傍晚时分。我们一行人到了沈书记家,按照约定,我站在他家的小院内,两位军人进去。毕竟英雄气短,当时我虽然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内心的痛苦难以言状。不一会儿,我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县宣传队的知青伙伴纷纷赶到,大家都给我出主意。有的说,沈书记非常喜欢你,这次不辞而别是你的错,认个错,他会让你留下来,有的说,地区会演还未开始,宣传队真的缺人,只要态度好,参加演出有希望。我当时就认定一个死理,年轻人当兵何错之有?等两位军人谈完事情,沈书记送客出门时,听到从他嘴里蹦出一句话:“小张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我二话没说,拔腿就走,径直朝汽车站奔去,登上回乡的晚班车。

当夜,我回到袁市公社胜利三队我弟弟插队落户的院子。那时,心里一片茫然,我既不愿回重庆让母亲及家人伤心,又不愿意回到生产队丢人现眼,更不愿意让知青们看到我失魂落魄的窘态。弟弟早回重庆过年去了,为什么到这里来自己也不明白。邻居们知道我的境遇后,不断好言安慰,拿出过年的老腊肉招待我。早上还在部队,吃的是细米白面,晚上就住进农家,碗里只有粗茶淡饭。真是天上人间,一枕黄粱美梦。人生百味,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