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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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源 李素华

作者简介

李素华,女,万源县黄钟区石人公社青松茶场一九六五年知青。

一九六五年从南纪门中学初中毕业后,我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未能继续升学。在区政府和学校“上山下乡闹革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当五分钟的社青”的强大攻势中,经过一番苦苦思考,我终于偷出家中的户口簿,悄悄到街道办事处,毅然报名上山下乡。不顾相依为命已七十高龄的姑婆的眼泪,于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二日与十二位同学一道从两路口出发,来到万源县黄钟区石人公社青松社办茶场。那时的我,自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选择,一个壮举。

接受了五年的贫下中农再教育后,也许是岁月的磨难,也许是成熟,知青们当年的革命热情**然无存,整天想的就是“出路”。不少女知青或通过结婚迁移到重庆近郊,或投亲远走他乡,或干脆与当地农民成家。

终于有一天太阳出来了。从一九七一到一九七二年间陆续招工调走了许多知青。我在希望中等待着,等啊等,等到万源县城里没有了招工的信息。我明白了,又是那该死的家庭出身问题,使我回城的梦破灭了。我该怎么办?我的出路在哪里?那些日子真不知是怎么挺过来的,人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整天在痛苦绝望中煎熬。

感谢命运之神终究没有把我遗忘,一个十分偶然的机遇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记得那是一九七三年初春的一天,天气沉闷,我百无聊赖地在公社的小街上闲逛。在街口碰上原茶场的女知青小王,她刚从重庆回来。言谈中知道她是因“心脏病”回来办“病残”返城的。看着她壮实的身体,充沛的精力,我惊异地问:“你有心脏病?”她回答:“当然没有。”神色中掠过几分神秘。正欲往下说,她的爱人老邓便走过来狠狠地责骂了她一顿,在一通“傻儿”“宝器”之后,又诚邀我一道办“病残”。

我有些犹豫,但想想这或许是一条出路,恐怕对我这种家庭出身“黑上加黑”的人来说还是唯一的出路。我顾不了许多了,只要能回城,刀山火海也闯吧!从这一天起,我踏上了艰难的回城之旅。

回城之路足足走了一年多,由于心切和愚蠢差点铸成大错。

在老邓的指导下,我先回到重庆托熟人从医院弄到一张风湿性心脏病的病假证明,返回生产队后找到生产队长和其他队干部游说病情。幸好我平时经常犯病,没有引起多大怀疑,对我“因病”要求返回原籍的申请很快就同意了。然后就是大队、公社、区政府逐级地跑,在一番奔波、连番诉说后,取得了他们的同情。最后我们总算揣着各级政府的大红印章来到百十里外的万源县城,借住在一个知青的爱人小吴的家里。

县医院复查这一关是“病退”成败的关键,也是我们的软肋,很像等待生死判决。焦躁不安的等待开始了。

多日后,老邓沉不住气了,他说:“这样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得想办法。”一天他搞到好些空白证明,高兴了一阵子,但无法盖上公章,那时造假的技术远没有现在这样高明,只好放弃。

终于有一天,知青安置办公室通知一批人第二天到医院去复查,其中就有我。真要命,明知假的真不了,要露馅,怎么办?这时不知听谁说了一句:“麻黄片可以使心跳加速。”于是,我偷偷去药房买了一瓶麻黄片,晚上加量一次就吃了8粒,准备第二天一早去医院复查前再吃几片,希望能瞒天过海。谁知吃下药后不久便药性大发,一阵头晕心慌,继而呕吐,心跳越来越快,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可不得了。小王、老邓他们劝我进医院,我不敢,怕暴露了真相。我坚持着,坚持着……狂跳的心仍在加速,呼吸急促,脸色大变,死亡以急匆匆的脚步向我逼近。眼看情况不好,老邓他们不由分说背上我就跑医院,医生马上进行了抢救。据查当时心跳每分钟达二百四十次,诊断为药物中毒。好险,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小命难保。

有的表示理解,有的认为不值。这其中更多的是怜悯、同情、理解和关心。我哭了,任泪水在脸上流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沮丧、委屈、绝望一齐向我袭来。我知道企图蒙混过关的“病情”暴露无遗,回城泡汤了。

那位抢救我的医生的话如雷鸣般在耳边回响:“你是知青吧?想办‘病残’,这样做是瞒不过医生的,愚蠢加幼稚会送命的,知道不知道!”

回城,正大光明的调动,像我这类“黑”子女没份,办“病残”,经这一闹没指望了;终老大巴山又不甘心。在如此的折磨中,晕晕乎乎又过了好些日子。也不知老邓和他爱人在干些什么,只记得他们两口子还为办不办“病残”打了一架,老邓将一碗滚烫的汤面泼在妻子脸上,嘴里喊着离婚,原因是做妻子的想打退堂鼓,做丈夫的想力争。这老邓有一股天下没有办不成事的倔犟劲。

十多天后,他神情疲惫却十分兴奋地告诉我:小王的“病残”复查已经通过,材料已转到县知青安置办公室,他成功了。他教我如此这般,准保万无一失。他慷慨地拿出两斤冰糖,两斤白糖给我。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很稀罕,令我至今感激难忘。

随后,我在市场上买了几十个鸡蛋一并装在挎包里。第二天一大早,我挎上这些东西来到医院,在负责“病退”知青复查盖章的主任医生诊室外等候,在忐忑不安中一直等到中午。这其间主任医生进进出出好多次,也曾多次打量我。我踌躇再三不敢贸然上前,因为上次抢救事件,我不认识别人,别人还不认识我吗?等到病人都走完了,医院变得鸦雀无声,诊室外只剩我犹豫不定,主任也好像有许多事未做完没有离去。我鼓足勇气踏进了诊室,将挎包放在桌上,说了一句:“医生,我想办‘病残’……”我感到话音在颤抖,心慌慌的。

主任抬头看了看我,目光很和善,手势示意我将原始病历拿给他看。接下来的一切几乎是在顺理成章中完成的。我得到一张梦寐以求的“风湿性心脏病”的医疗证明。当我拿着这张盖有县医院大红印章的证明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不是一张医疗证明,它是回城的通行证,是一张准城市户口页,它的价值很重很重,说是生命和前途也不过分。我终身感激那位高抬贵手的主任医生。在那个黑白颠倒、情感苍白的“文革”时期也不乏心地善良的人啊!

之后的手续就简单多了,先由县知青安置办公室盖章,将材料移交至原籍重庆市中区公安分局,余下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户籍的日子里,为了生存我什么都干过,挑过煤,担过砖,锁过劳保服扣眼……只要能挣钱什么活都干。记得襄渝铁路万源段通车时,我的准迁证办下来了。我高兴得好像从此就幸福无边似的,很有点像当年下乡时的欢呼雀跃、憧憬未来。不同的是,下乡时是一腔热血开创未来,回来时是一身创伤重整旗鼓。

当时我面临的仍然是艰难、困苦、坎坷、荆棘,可我不怕了,有大巴山上近十个春秋的磨砺摔打,再难再险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