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招工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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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江 范涌泉

作者简介

范涌泉,男,一九六三年六月于重庆七十中学毕业。一九六五年五月下乡到四川省达县地区通江县长胜公社五大队二生产队。一九六七年十月返城。已退休。现任《收藏投资与鉴贫》杂志责任编辑、重庆收藏协会常务理事和书画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一九七二年,国营企业开始招工。通江知青凡父母在国营单位工作的,陆续被本单位录取为新工人。

六月初,我的女友也因此返回重庆。

我父母是集体单位的。集体单位何时开始招工呢?我只好每天在盼望招工消息和紧张劳动的交叉生活中度过。一天、二天、三天……

三个月后的一天清晨,跟往日一样,我刚打开鸡笼,十只母鸡和两只公鸡就叽叽咕咕地向四面八方散开,极认真、极仔细地寻觅那每一粒种子、小虫、食渣、菜叶。到时间,母鸡会悄悄回来,跳进蛋窝里生蛋。每当我下午回屋,看见草窝里那一只只白色的、粉红色的鸡蛋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抓起一大把粮食,抛向院中的鸡群。

我三口并成两口地吞下一大碗洋芋饭,忙慌慌地给母猪和六只小猪倒去一大桶猪食,就火急急地赶到生产队去参加播种冬小麦。我抓紧时间犁了两亩地,顺手给耕牛丢去一捆草,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老范!范浦泉……”远处有人拖长声音喊我。

我迎过去。原来是家住六大队的刘在贵,达县钢铁厂基建科的刘科长。

“老范!听说你女友回城了。现在集体单位又不招工,你到我们达钢来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达钢?达钢也可以!”我低吟中略一迟疑,随即果断地回答。

“那好!我回去后就给你办。”刘科长胸有成竹地说。接着口气一转:“时下,我送定亲礼、买建房材料差点钱,我找你……”

“差多少?”我接过话头。

“百把元。”他伸出一个手指头。

“好!过两天我给你送来。”

大队书记杨天禄牵去大母猪,生产队长何文裕捉去小猪。钱,很快送到刘在贵手中。这时,刘科长一脸笑容。

十月末,霜降过。一串串、一挂挂去皮红柿子,被霜打出雪白的霜粉。天气渐寒,霜粉日厚。又一个冬季到了。

变冬闲为冬忙。我提着砍刀,带上棕垫,钻进深山老林。伐柴剔枝,运到公社,换成钞票,揣在怀里,哼着小调回生产队。

砍冬柴两个月后的一天,老天阴沉沉的,我爬上一棵大柏树,左手抱住树干,右手挥动砍刀。每砍掉上部的一根杈枝后,就向下滑退一点点,又接着砍上部的杈枝。就这样,人就慢慢滑退到树腰部。树腰部有一根粗壮的树杈,托住了上半部砍掉的大量杈枝,把树杈压弯成弓形。也是该当出事:本来锋刀用力一伐,切口干净利落的我,竟然连砍数刀,拖泥带水——枝粗、刀钝、力怯。

“嚓!嚓嚓——”树杈断裂声带着异常的拖声……我心想不好,但已来不及了。右脸部顷刻受到重重的一击,人掉到地上。瞬时,半边脸红肿、瘀血。后来,热敷了半个月,瘀血才消退完。

临近春节,气温骤降,天寒地冻。清晨,盛水盆中,清清蓄积水,凝固成整块晶莹透明的水晶砖;冬水田里,静静秧母水,凝成了巨幅无色透亮的水晶被;滴水岩边,汩汩细流水,凝结成无数参差不齐的水晶棍。

上午,外地人来收洋芋种,价格是夏天的三倍。我好乐意,顷刻成交。正乐滋滋地清点洋芋款,刘在贵出现在我面前。

“老范!招工的事,你放心。二季度招工计划肯定下来。”他开口就是一颗“定心丸”,随着走进屋:“春节我结婚,到时候你来耍……还有点小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结婚办喜酒,花钱如水流。我想再向你借点钱。”

钱是现成的。虽然脸上的柴击伤还隐隐发疼,但我没有犹豫。我将手中的洋芋款递给他,随即开箱取出卖柴累积款。刘科长笑吟吟地接过去。

“三月惊蛰春分,四月清明谷雨”。天气逐渐暖和,蛇又开始活动了。

生产队派我看柴山,真是一举两得,既挣工分,又捉蛇卖。活蛇不能打伤,打伤不收,收去运不拢药厂,将死于路途。

我带上两根长约三尺、细如手指的小棍,边走边打草惊蛇,把蛇赶出来。蛇见了人,立即扭头逃窜,我放开大步赶上去,伸右手小棍压住它身体任何部位都可以。左手小棍换压住蛇颈——必须压蛇颈,然后,右手擒住蛇颈,就往公社供销社送去。

蛇的颈部被我擒住,不能扭头咬人,它就不断地吞吐那细长而鲜红的蛇芯子。它那通体冰凉而有力的长长的蛇身,缠在我的右手胳膊上。这时,我感觉到一股透心的冰凉,将我的胳膊逐渐箍紧,在暗中加力!加力!再加力!!要迫使我松手。我故意和它斗劲:先憋足气,然后突然发力,胳膊用劲一硬一憋,蛇箍立即松退……

六月初的一天傍晚,晚霞正红。我卖掉蛇,扭头看见刘在贵正从一辆车上下来,我赶紧拦住他。

“老刘!从厂里回来。有消息没得?”

“有!而且是好消息。我们基建有两个名额,一个是你,还有一个转业军人。”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招工表,“你拿回去填好,立即送过来。再带点钱来,我好支付建房的工匠款。”

社员来捉下蛋鸡,我好心疼。为了钱,赔着笑脸让他们捉。凑上冒着危险换来的捕蛇款,带上填好的招工表,用压倒一切的喜悦心情,又一次去看刘科长的笑脸。

好景不长,乐极生悲。一星期后,我到永安赶场,碰上家住烟溪公社、也在达钢基建科工作的李干事。他告诉我:招工是假的。在我之前,刘在贵已经骗了好几个人。“厂办”正在调查刘在贵的问题。

我好痛悔!立即返回生产队,面带愠怒地找到刘在贵,把事情当面揭穿。他见我已知道事实真相,随即原形毕露,一张笑脸瞬时变得狰狞起来。

“要钱没得!你要干啥我都奉陪!”他仗着块头高大,蛮不讲理地说,“明天我回达钢,反正家中没有值钱的东西。”

“好!有胆量。三个月内约你决斗!”我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我给达钢厂办公室连发几封信,详细地揭露了事实真相(后来,达钢开除了刘在贵)。我又给公社武装部景田瑞部长当面汇报,又在五、六大队的干部、社员中广泛宣传,博得同情和支持。我相信“哀兵必胜”。

我小弟其林接到信后,从重庆火速赶到通江,带来了我写信要的短铁管、风窗挂钩、铁砂子。

我们将铁管的一头烧红打细,打拢,冷却后,将打找的铁管头磨出能看到针尖大的一个小洞,再用螺丝帽箍住。将风窗挂钩斩断,制成撞针。用粗铁丝制成枪身和发动弩,再用黑胶布将枪身、枪管固定缠紧,配上宽皮橡筋,一支火药枪就完工了。

“一硝二磺三木炭”,谁都知道是制火药的土方法。偏偏我们附近几个区,都没有硝酸钾卖。我分析它的化学分子结构,决定用高锰酸钾替代。

把木炭粉、硫黄、高锰酸钾按多种比例组成配方,在桌上顺序排列出各种样品,用燃烧完的火柴梗那极弱的微红,去触发、测试各配方的灵敏度和强度。

我不断地试验,想找出最佳配方来。突然,一种配方一触即发,它的快速、强烈使我来不及闪避,瞬时,将我的眉毛、胡须、额前头发一燎而光。幸而样品量少,没有灼伤面部真皮,但也成了“红脸关公”。

我们把“纸火”嵌进火药枪的螺丝帽中,将少许黄磷灌进枪管,抖进底部针尖细孔。再装进土火药和铁砂子,扦实后用纸团封堵。然后插在腰里,带上装备用药的挂包,钻进柴山中,极其认真地练习枪法……

不到三天时间,就收到社员带回来的景田瑞部长的便条:“听说要决斗,我反对。追款的事,多想想办法。”看后,我左思右想,最后写了一张便条送交刘妻:“通知刘在贵,一星期后,前来揭瓦卖钱。”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清晨,观天后,确定不会下雨。五大队四十多位社员,在与我交情最深的何文裕队长带领下,清一色的竹编大背篼,再扛上三架柏木梯子,浩浩****地向六大队开拔。

我和小弟赶到队伍前头,指挥社员将刘在贵的三间新房团团围住,然后架上木梯,准备上房揭瓦。果不出所料,刘在贵从达钢赶了回来。这时,他从老屋里出来,手里提着把板斧。

“刘在贵!莫要提劲!有胆量只管来。”我小弟其林说。我俩同时拔出火药枪四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刘在贵。

我俩拦阻在中间,距刘在贵四五米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他稍有动静,我们必将先发制人。

“何队长!你带着大家干。”我头也不回地喊着。

刘在贵没有想到我会破釜沉舟,更想不到我能调动众多的本地社员——我是生产队会计,和社员关系好。他表情愕然,脸色由紫红变为惨白。

“算了。还钱!”眼看着社员上了房,刘在贵终于软了下来。话刚落地,就悻悻地将斧头砍在木桩上,随即朝刘妻挥一挥手。刘妻怏怏地从怀里摸出早有准备的钱款。

为了放松绷紧的心弦,为了遏制沸腾的热血,为了宣泄莫须有的狂气,我和小弟朝天鸣枪!鸣枪!再鸣枪!!

枪声过后,那冒着青烟的、圆圆的、黑洞洞的枪口,仿佛是这场招工闹剧的终极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