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老梭镖”杨绍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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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绍林退休好些年了,他至今肯定还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绰号,这绰号毕竟不雅,我们从来没有当他面提过,这有损“高知”的自尊。

绰号是曾康林给起的。曾康林是属于那种有心计而话多的人,他的幽默在于,能用切实的形象非常传神地概括某人某物的主要特征。

比如这“老梭镖”,本是语录歌曲“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中的前三个字,但林场本地场员刘庆平在唱这三个字时,你听来一定是“老梭镖”这三个音。后来越冬时大伙儿在厨房里摘菜,舍不得把“包包白”(莲花白菜)最外面那层老叶子(俗称“老豁漂”)扔掉,也煮进了大锅里。大家吃到了,嫌太老太硬,于是曾康林就学着刘庆平的腔调唱了起来“老梭镖,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他用“老梭镖”代换“老豁漂”,用“也要吃”代换“也要学”,令大家捧腹。

“老梭镖”就是“老豁漂”的意思。

杨绍林大我们八九岁,年龄在林场最老。

其实,老杨当年并不老,二十四五岁,青春小伙儿一个,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在今天堪称“小帅哥”,而且,乐于助人,人缘很好。因为年长,成熟,又当“社青”多年,在我们报名申请当知青的那些天里,他热心服务,给人以“街道干部”的感觉,所以一到林场我们几个“学生干部”(档案有记载)被召集研究组建“场委会”时,都提议让杨绍林金“班子”。

这是,驻场干部用眼光巡视我们一番,沉吟片刻,说了句:“不行,他因作风问题被学校除名。”一霎时,我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那年头,这“作风问题”专指“乱搞男女关系”。“乱搞”这个词所认定的范围相当广:卖**、嫖娼肯定算;通奸、**也在内;早婚、早恋也包括,师生恋、同性恋也难逃。那年头,“作风问题”被列入“黑五类”(属敌我矛盾)。一个女人私下**,现在叫“婚外恋”或“第三者”,那时叫“破鞋”,“破鞋”是划入“地富反坏右”中的“坏分子”的,是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可了不得!吓煞人的!

老杨的“作风问题”是秘密记入档案的,我们没瞧过,至今不知道确切内容。但现在想来,大不了就是学生谈恋爱之类的事,那时,这也会被学校除名的。假如比这严重,肯定就会戴“坏分子”帽子或者弄去“劳教”的,而让他当知青,和我们一样待遇,应该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但当时因这“作风问题”当不了干部,对于他,是组织上给予的一种“惩戒”。

有一次在我们背地里议论人时,曾康林过来打听,一听说在议论杨绍林,他随口说:“哦,老梭镖啊!”我们心照不宣,他这里是用“包包白”外面那层没啥用处的“老豁漂”来代指杨绍林。在曾康林看来,老杨一九六〇年被重庆大学除名,现在林场也不用(不让他当干部),不是“老梭镖”(老豁漂)是什么?我们觉得比喻贴切,都乐了,于是这个有欠恭敬的绰号暗地里被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认可了。实实在在说,就喊过几次,背地里的,没传开去。

不过,这“作风问题”终归让我们想入非非,在我们潜意识里,它是和“下流”“调戏”、“猥亵”“性”联系在一起的,它也给我们戴上了“有色眼镜”。一段时间里,我们神经过敏地审视杨绍林!你看“老梭镖”单独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色迷心窍……你注意他,主动跟漂亮的女孩说话,大献殷勤……以至于个别女知青心有余悸地躲着他、防着他,大概视他为“色狼”。

那是一个人性受压抑的年代。我当时十六岁,“没醒”(青春还没萌动),只知傻乎乎地“广阔天地战天斗地”,体会不到杨绍林被压抑的那份“饥渴”,因而没法“惺惺惜惺惺”。现在想来,二十四五的他,扎在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堆里,是很有些无奈的。谈情说爱吧,面对的女孩都还没满十八岁,弄不好就是“糟蹋幼女”,吃罪不起。抛开不想吧,可大男人汉子熟瓜热蒂的,煎熬难挨。左不是右不是,自己还有“历史污点”,咋办?最终只能压抑自我。

这种压抑可以从以下方面推断——

不太合群,喜欢单枪匹马独干;

没有调情行为;

涉及男女的话题,禁口不语;

有求必应,从不索取回报;

有时参与策划,从不摆“干部”架势;

胡琴拉得好,向他请教,谦虚过度(尽管那时流行“谦虚过度就是骄傲”的评判)。

你看他,一个人承包了苗圃的种植和管理。林场植树需要小苗,他硬是精心培土,精心育苗,精心施肥,培植出一大片松、杉、柏树苗。

挑“窑货”下山(将林场自己生产的陶罐送到街场出售),我们成群结队,他却喜欢“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

好在被压抑的他并没有“越轨”行为,于是渐渐地,我们“放松警惕”和他打成一片了。这时才感觉到“老梭镖”是多好一个人,充满魅力。

首先,他一手好字,就让爱好书法的我有逢知音的感觉。

其次,他口才不错,故事讲得津津有味,肚里有货。

而最让我钦佩的,是他在大学里当过摩托车手和足球队员的经历他说,那一年,苏联莫斯科红星足球队来中国,在北京打了友谊赛后来到重庆,在大田湾体育场与重庆大学足球队踢了一场,贺龙元帅在现场观看,他是校队,司后卫,打满全场。虽然输了球,但与苏联国脚过了招,有过接触,今生足矣!这真是让我羡慕不已。我想象他矫健的身影在绿茵场上奔跑,那么多女大学生充当啦啦队为他喝彩助威,多神气,多牛(当然我也不知他是否在吹牛)。

我今天很迷足球赛,看“世界杯”可以几日不眠,其兴趣就是那会儿得来的。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寒暑易节,花开花落,我们也慢慢“醒了”。

其实,在中国农村,娃娃们是容易“早熟”的,因为大自然的启示太多了。你瞧,狗“连裆”,牛“爬背”,甚至鸡“打架”,都可以点醒你。

于是乎,男女之间的“那点意思”,我们也慢慢看出些名堂来了。

我们发现,“老梭镖”最喜欢打堆的人是陈大姐。

陈大姐名叫陈德惠,老“社青”,下乡那年二十岁,是林场年龄最大的女知青。从年龄上看,他俩最般配。

但是……

这里我真不愿意让语义转折,因为陈德惠是一个好大姐,刚来林场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不会做饭,陈德惠担当起火头军。烟熏火燎、挑水劈柴这些粗活又脏又累且不说,单是在大伙儿早晨六点出工前把早饭做好,就必须起早贪黑。年复一年,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后来一堵陡峭的石壁立于眼前。那几个爬上又滑下的胖女孩,被我们男孩开玩笑编了绰号,陈大姐就是“一号猪”,她当时(少女)的体重和现在做了外婆的体重差不多,少说也在一百五十斤以上。

“老梭镖”和陈大姐要好了,年龄倒是般配,但用“郎才女貌”的传统标准来评判,小帅哥的他,和她是绝不般配的(仅仅说外在条件)。

但他们恋爱了。大龄青年相亲相爱本不足为奇,但我们想,如果杨绍林不“出事”,不下乡,或者不到我们林场,他能选上陈大姐吗(仅仅说外在条件)?

一九六七年,我们林场知青“砸烂林场派”的“回城梦”破灭后,大部分知青随大流返回重庆当了“逍遥派”,而杨绍林几个人(准确说是几对人)留在了林场。“老梭镖”和陈大姐是一对,还有陈章国、黄从周两对(曾康林那一对在田岔子分场)。据说,这几对共同住在一间房或两间房,每张床用蚊帐裹得严严实实,算是给小两口构筑了一个“围城”。这段日子我不在林场,“文革”风暴在大城市如火如荼,在山村却杳无音信,可以想见,小两口恩恩爱爱,如处世外桃源。

可以说,是那个特殊的社会环境促成了这一对对恋人。

一九六八年中秋节,我终于在漂泊一年多后返回了林场,又和大家处在了一起。面对眼前的新人新景,我既茫然又向往。杨绍林他们几对已公开同居,曾康林的女友日渐肚大,耳闻目睹,春心萌动。这一年,我二十岁,开始为思念而夜不成寐。于是,我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我这一辈子,都为这个举动骄傲,因为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表达了我的爱。

我给我的意中人(长我一级的校友、一位俊美的大姑娘)写了一首情诗,七言律诗,八句。前四句是嵌名诗,把她的芳名嵌在句首,是对她由衷的赞美。后四句表达我的心境“……意投三更同入梦,情怀两地谁梦谁,唯将终夜长开眼,只待空怀有人偎。”

我心忐忑不安,我预感她会拒绝我,因为这毕竟是我的单恋。那个夜晚,在那条小溪边,我鼓足勇气心潮澎湃地对她念了我的情诗。可她心平气和地说:“别想入非非了,我比你大,这不可能。”就像大姐姐安抚小弟弟那样,我炽热的情火顿时给浇灭了。

这是我的初爱,但不是初恋,因为我是单相思。

正因为这样,我过后思忖:看看杨绍林,一个实在的行动,胜过一打浪漫的宣言!

当年底,“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下达了。杨绍林、代立人等几对恋人成双成对地被安排在各自生产队的一间房子里安寝。他们结成了夫妻,但都没举行结婚仪式。

一九七〇年,曾康林老婆大肚子都快临盆了,我们说,无论如何得举行一个婚礼。曾康林的这个婚礼是林场知青中第一个正式婚礼,热烈、隆重,山村农民首次感到“知青会闹”,也着实让曾康林夫妇感动。没多久,女儿出世了,取名“曾谊”,是纪念知青的情谊。可是,杨绍林夫妇就惨了。女儿生下来就没奶吃,也没什么好的代乳品可寻。刚满月,不想有一天晌午,初为人母的陈德惠午觉后一翻身,把她孱弱的女儿压在了身下。当妈的可是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啊——小家伙还能活命吗?

“不般配”的议论再一次频传于知青口中。有人说,他两个结合,权宜之计,有人说,“老梭镖”花心,迟早得吹。

后来,我第一个调离了农村。“大招工”开始后,单身的、成婚的知青也接二连三地离开了农村,除了嫁给本地农民的余正容。

杨绍林夫妇是招工走的,他们就职于重庆街道加工厂。

这一混,就过了三十多年。

一九九六年,我返回重庆已有几年,一天,杨绍林夫妇邀请我参加他们女儿的婚礼。我们一行十来个知青首先来到他俩的住房,岩边的平民房,陈旧破损,阴暗透风。看着这对老夫妻**漾着幸福的笑容,我不禁暗暗想起一句老话:“贫贱夫妻终白头”。(据悉,知青情侣的婚姻尽管未必圆满,但作为一个社会层面,其离婚率是最低的,那一段风雨同舟的苦难日子,无疑是婚姻的凝固剂。)

让我惊喜的是,杨绍林两个女儿十分出众,大女儿(实为老二)美若天仙,小女儿秀丽娇媚,都像爹,不像妈。看着陈大姐忙不迭地为大女儿整理婚纱,看着小女儿为当不成伴娘噘着嘴的娇嗔样,我思绪回到了林场:啊!想当年……

那天,我赠送的贺礼,是我急就章的一幅花鸟画:垂吊硕果的枝叶间,两只麻雀欢快地飞翔着……真的,我真心祝福老两口(也包括小两口),就像这一对自由的麻雀无忧无虑。

我特意简略装裱了一下,以示敬重。但我想,小两口不会珍藏,因为日子好了,那画儿不值钱,而世事的变化是很快的。

果然,前两年,他家的电话没人接,说是搬到女儿新房子住去了。

最近,电话号码也变了,据说,这老两口迁新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