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字体:16+-

我对她们在“社办场”的那段经历了解并不多。一九六九年十二月,我和同学陈和威随下乡的洪流也到了万源县草坝公社,落户在一个小山村,于是开始同姐姐她们那批“社办场”知青一起生活了。

姐姐同生产队里的农民相处十分融洽。落户前,我到姐姐所在的生产队小住一段,队长的儿子杀自己家的狗,拔自己家地里的萝卜,煮自己家的腊肉招待我;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不是送米面就是端来咸菜,把我当成远方来的客人。在知青中,姐姐也很有人缘,下乡前,我在重庆家里,通过姐姐认识了很多草坝公社的知青,有些虽然不曾见过,但从姐姐的口中,早已耳熟能详,以致后来见面,似乎已是朋友。在他们中间,大多数都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纯正,志向远大,但因为家庭的原因,他们离开学堂,到偏远的大巴山来寻求“理想”。卢晓蓉、邓鹏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落户生产队后,我生活的杨家湾和邓鹏生活的挂鼓崖仅隔一条山沟。我第一次打柴就是他帮我在那条山沟里砍伐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身上仍然充满书卷气,那时他已在农村生活了整整五年。后来在炼铁厂里,我们又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从他们身上,我阅读到一批“社办场”知青忍辱负重、奋发向上、终成正果的人生轨迹。

我在大巴山里的小山村生活了一年,时间不长,但留下的印象很深。我和陈和威住在一个破旧的小木房子里,悬空的楼板下圈养着房东的牛,四壁透风,我叫它“风雨楼”。雪粒儿顺着瓦隙飘落在被盖上,夜晚牛铃声伴我进入梦乡,门前那株孤独伫立的白杨树,易家妹子那双黑又亮的大眼睛……构成了我对那段生活的基本印象。我们与当地社员相处融洽,生活还算平静,比起在城市里所受到的屈辱,可算是一种解脱。

我下乡是为了寻求解脱,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无奈的悲观;而姐姐却是为了追求缥缈的憧憬,表现出一种单纯的冲动。

记得初次到草坝公社,路途上耗费了两天。第二天傍晚,人已累得精疲力竭。突然姐姐用手一指,兴奋地喊道:翻过那山就到草坝公社了。我抬头一望:四周的山坡上全是一行一行的茶树,半人高,虽临近冬季,仍然青青的;山腰以下全是梯田,庄稼已收割,田里蓄满了水,夕阳下泛着橘红的光。突然,“哦——嗬——”一声长长的吆喝响起,顿时四周的山醒了,一幅立体场景活了。原来对面山坡上,一个背着背篓的农夫,用“丁”字形木杵托住背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巴山背二哥的印象太深了。

姐姐激动起来,似乎回到了久别的家。她接过我肩上的行李挑子,大步朝前走去。

我的心却沉下去了,这难道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吗?那山的背后是更高更大的重山远岭。太阳的余晖透过云缝斜射出来,给山巅留下一条光痕……“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脑海里浮现出这两句诗,但我不太喜欢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因为它的意境太低沉,尤其在那个时候。刹那间,一切兴奋和新鲜全没了,只有乡愁。我开始留恋刚离开两天的曾带给我无数苦痛的那座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