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特务儿”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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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场六十多个场员,分成两个大组,一组搞生产,二组搞副业和后勤。我分到二组放牛。

一位叫魏四毛的本地小男孩和我,负责林场十来头牛的放牧工作。我们两人每天除了放牧外,还要帮造纸组碾造纸的原材料(旧历四五月时,把刚长高的嫩竹子砍下来,放在池子里用生石灰沤烂,等到下半年,就变成了造纸的原材料)。

每天吃完早饭,我们吆赶着牛出发了。我俩一个在前面牵着老牛领路,一个在后面不停地吆喝着,因为这群牛里有好几头不听话,特别喜欢在岔路口乱窜,经常到目的地后,一点数,差好几头。遇到这种情况是最让人头疼的,得留一个人看着牛群,另一个沿着来时的路径去寻找。有时它们就在附近竹林里吃草,有时跑到竹林外生产队的地里吃庄稼。遇到这样的事,轻则,我们赔礼道歉受批评;重则,除赔礼道歉受批评外,还得赔损失、扣工分。为此,每到岔路口时,我们就上下不停地跑呀,不停地吆喝,很累……即便如此,我仍然喜爱这份工作,因为它让我了解大自然……

记得我第一次放牛,把牛安排在选好的山林坡地吃草后,猛一抬头,看见一棵树上挂着条白色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魏四毛,他说:“你怎么连这都不认识,那是蛇蜕皮。”听他说完,我被吓一跳:“哇,这里有蛇呀?”“有,你自己注意看嘛。”我果然看见不远处树丫上、竹丫上挂着好多条白色的蛇皮。我就是这时才知道蛇要蜕皮,而此时正是蛇换皮的季节。

后来我还看见过蛇。当时突然听见有嗖嗖的响声,转头一看,一条长长的花蛇在不远处爬行。我的心一下子紧起来,急忙一大步站上一个树桩,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蛇。蛇似乎对眼前我这个大动物无动于衷,两眼盯着,继续爬行,眨眼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后放牛的日子里,我还看见了小松鼠、小山鼠和非常漂亮不知名的小鸟在玩耍、觅食、打斗时活泼可爱的情景,每当这时,我就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一样。我有时突发奇想,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无忧无虑地在蓝天飞翔,在林间欢耍,该多好啊。

放牛的活儿,别看漫山坡闲转,其实很辛苦。特别是下雨天,不但要戴斗笠,还要披蓑衣。蓑衣又大又重,我很不习惯。即使这样,也抵挡不住林子里的大雨点,回到林场,依然是一身泥、一身水。

但有时也想想这些牛儿,别看农闲时悠闲自在地吃着草,可春耕一开始,精壮的牛儿哪条不是累得半死。动物也有不舒心的日子,“做牛做马”就是比喻人像动物那样在受苦。这样一想,我们跟在牛屁股后面受点罪,也算不了个啥,苦中寻乐吧!

这群牛里,每一头我们都给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代表它们的形象和性格。其中一头叫“特务儿”,是因为它特别顽皮、狡猾,经常不听指挥,并且时常带着其他的牛在树林、竹林里乱跑乱窜,像电影里“狡猾的特务”。每当它不听话时,就要用竹棍“优待”它,因此,它就成了我们特别盯管的“重点队员”。

一个深冬的傍晚,有点小雨雪,我们这支浩浩****的“队伍”在山林崎岖的小路上返回宿营地。我在前面牵着牛,魏四毛在后面赶着,吆喝着。快到林场时,“特务儿”显得急躁不安,东跑西跳,突然扭头往旁边的林子里奔去。魏四毛手挥竹棍,不停地吆喝追赶。这时我急忙把大部队吆进牛圈,也朝“特务儿”追去。

跑了半匹坡,人牛都累坏了。快接近“特务儿”时,忽见它“嘭”的一声倒在地上,两眼睁得大大的,肚子鼓得圆圆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时魏四毛气不打一处来,手挥竹棍向它挥去,嘴里骂道:“你好吃懒做,把肚子吃得圆圆的,到处乱跑,追到你还装出这副模样,看我怎样‘优待’你!”

看见它的这副样子,我也又气又恨,心想,今天非教训教训你这个“特务儿”不可。突然,我看见它的肛门流出红红的血液,哎呀!出事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对四毛说:“快,回场部叫人去。”

刚下工回到林场的知青们听说情况后,一下子都跑来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

这时,只见它的肛门处露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一位本地的农民场员嚷道:“哇,下小牛了!”

霎时间,我们知青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相信眼前牛“下崽儿”的事。“特务儿”什么时候结婚当的新娘?新郎是谁?一大串疑问不得而知。我们当时是十几岁的小男孩、小女孩,这一大串疑问想得到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慢慢地,露出的“东西”越来越大,但下不来。有人说是牛头,有人说是牛腿,但都说是难产。快,快去场部找人想办法。

飘雪了。不知谁说,“快捡柴烧火给它烤烤”,在场的知青一下子忙开了。

这时的“特务儿”嘴巴张得大大的,眼里流着泪,身子不停地颤动着。看到往日诡计多端、调皮讨厌的它,今天如此模样,心里又恨又同情,不是个滋味,我在一旁也眼泪汪汪。

大伙儿烧起两堆大火,等待着。

世上还真有那么巧的事,就在这危难之时,公社兽医站的王医生下乡巡回路过林场,当时我们欢呼起来,“特务儿”有救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医生放下医药箱就动起手来。他只粗略地看了一眼,说露出的“东西”是牛的嘴巴和一只脚。只见王医生把牛的脚慢慢送进肛门(实为产道)里去。因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没有办法让小牛顺产,为了救两头牛的生命,只能用最残酷最简单的土办法。只见他用小刀在小牛的下嘴壳上戳一个洞,把绳子穿在洞里,用力使劲往外拉。

这时的“特务儿”真听话,顺从地配合医生,平时的“恶习”一点都没有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只听得“咚”一声,一只湿漉漉的小牛来到了这个世界。此时的“特儿”像卸下了重担,静静地躺着。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刚出生的小牛身上。只见小牛挣扎着想起来,却摔倒了,又起来,又摔倒,这样的动作反复了四次。后来才知道,每条牛生下来都有这样的举动,人们称之为“拜四方”——拜东南西北。

我们牵着“特务儿”,抱着小牛,将它母子送进牛棚,为它准备好饲料,这时夜幕已经降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眼所见动物生产的全过程。

“特务儿”生产后却没有奶水喂小牛,饿得小牛嗷嗷叫。我们就将煮米饭沥下的米汤用勺喂小牛,可怎么喂也喂不进。于是,张世高专程到集市买了个奶嘴,把一个墨汁瓶洗干净,装入米汤套上奶嘴,像婴儿吃奶那样喂它。看着小牛吃得津津有味,我们高兴极了。那几天,小牛就像小孩子一样前后跟着,谁往它身边经过它就跟着谁走,真是与人形影不离。

非常不幸的是,由于营养不良,加上刚出生就挨了一刀,一个星期后,小牛去世了。

当时我们知青生活很艰苦,每天就只能吃白干饭和水煮青菜、萝卜,油荤少得可怜,于是,炊事员把小牛煮来给大家改善伙食。

我没有吃。我看着它降临到这个世界,和它有七天的感情,我原希望它能活蹦乱跳的,我想着它就难受。

有人说,老牛看见小牛的骨头会哭啼。于是有人把小牛的骨头放在老牛面前,看它的反应。

果然见到老牛两眼大颗大颗地流着泪。

“特务儿”虽然“老奸巨猾”,作为母亲,感情却是真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