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四、快乐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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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为让知青安心待在农村,放弃回城造反,当地政府改变了知青下乡一年后不再供应粮油的规定,仍定量供应知青大米和菜油,并发给少量零花钱。因此,我们勿需因油米之忧而起早贪黑背负青天修地球,仅种些苞谷、土豆、红苕、黄豆等杂粮和蔬菜作为补充,喂几条猪改善生活即可。劳动时间大大缩短,显得轻松了许多,以前各自茶场定额的超负荷的劳动,如今变为自觉的、各尽所能的劳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发展个人爱好,各种娱乐活动多姿多彩,生龙活虎,欣欣向荣。

骄阳似火的夏天,劳动后浑身是汗,水性好的骆骆点子多,提议去游泳,黄桶积极支持。下午收工后,顾不上吃晚饭,我们一大队人马迅速奔向离星火茶场约两里路处的一个浅水库游泳,宪妹为我们把滚烫的稀饭晾在那儿,等游完泳回来再吃。男同胞几乎倾巢出动,他们有的用大饭缸装上稀饭,端着走到水库,待游饿了时,再回到岸上坐下,一边吃饭、一边欣赏水中的喧闹场景。圣厚及几个不愿下水的女孩也跟来岸边凑热闹,一道体味着这份快乐。女同胞们多不会水,黄桶、甘铭、马渝、刘焰、刘德齐、马新里、赵时荣、欧守义等水性好的男同胞和会水的女同胞就耐心地教大家游泳。在欢声笑语中,“旱鸭子”们练就了水中任意畅游的本领,劳动后的疲乏一扫而空。水性好的伙伴们有时邀约走一二十里路到深水库游泳,游兴未尽的我总跟着掺和,在那清澈碧绿的深水库里,练习跳水、踩水,学着变换泳姿,比赛横渡,真有心旷神怡、其乐无穷之感。

丰富多彩的生活总让我对来日怀着期盼,因为“星火”经常会冒出新鲜的事情来。一九六七年春夏之交,曾令德不知用什么绝招从县里弄回两大包书。这位识货的老兄拿回的全是世界名著,这在当时是被以“四旧”查封的禁书,什么《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怎么办?》《红与黑》《高老头》等等。这下可饱了大家的眼福,没有谁担心被“四旧”腐蚀灵魂,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由于人众书少,不能人手一册,经常几人合看一本书。尤其是女孩们,总爱两人肩搭着肩同读,甚至吃饭时仍手不离卷,洗漱也轮流进行,绝不让书空闲。我读过的很多世界名著都是在这儿完成的。

那些启迪人生的富有艺术魅力的不朽文字,悄悄唤醒了少男少女对真、善、美的欲求——当然,与此同时,“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也在背记。

当时没有现在这样的速成饲料,因此,很难养肥一头猪。平时没肉吃,但自产黄豆多,黄桶经常让大家推豆花改善伙食。每次豆花连豆渣一块,加上切碎的青菜煮,便成了菜豆花。在当时算是上乘菜了,用来下饭,既营养又好吃。如果现在吃菜豆花,再不会吃出那滋味,还未必能下咽。

每到杀猪,场里便是一片繁忙和喜气。记得一九六七年的国庆节,准备杀猪了,为省事,也为节约三元杀猪钱,决定不请专业杀猪匠,自己干。没有杀猪用的两面刃的长尖刀,聪明的男同胞就把竹子削尖薄了当杀猪刀用。当他们将肥猪仰按在长凳上,准备动手时,开玩笑地问站在一旁观看的饲养员张苇:“敢不敢杀?”“敢!”这位个头矮小瘦弱的女孩勇敢地回答。围观杀猪表演的人们本已担心竹片杀不了猪,此时更拭目以待了。张苇先用剪刀在猪脖子上剪开一条小口,然后用自制的竹刀刺进小口中,没刃的竹片可真难为了张苇,她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竹片捅进去了。这时,吴光佑在张苇手上再加点劲,半尺长的竹刀全进去了,杀猪成功了!大家一片欢呼。此后,男同胞经常跟张苇开玩笑说:“女知青太厉害!竹片把猪杀死了,不敢惹!”

为了难得的美味佳肴,全体总动员,分头行动。男同胞砍柴、背柴、劈柴;女孩们到地里摘菜、理菜、洗菜和清洗碗盆。一些男同胞和部分女孩包括赖圣厚,还到森林里去打野生板栗,大家满载而归,弄回很多板栗,然后剥出来,放进红烧肉里。黄五自、宪妹、骆骆和我都参加帮厨,切肉、切菜、装盘、接应灶头工作等等。做得一手好菜的黄桶还列出一长串菜谱,并亲自上灶掌勺炒菜,什么粉蒸肉、烧白、酥肉、回锅肉、红烧肉、炒肉丝、炒肉片等一应俱全。餐具缺乏,不管是洗脸盆,还是洗脚盆,全都用上了。先是用水洗净,然后将所有盆子放进大锅里,装满水,倒上碱粉煮一阵,再拿出来洗净待用。菜饭齐备了,没有吃饭的桌子和板凳,我们就把大盆大盆的肉菜摆放到厨房门外的地坝上,大家围绕一圈,席地而坐,喜滋滋地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男同胞们还赶去街上买回烧酒,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因人多消耗大,过上三五天就得派几个人去草坝粮站背米。多雨时节,就得趁天晴,派十几人,甚至二十多人一起行动,多买些回来备用。装米的口袋明显短缺,当时买布得凭定量分配的布票,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用枕巾缝起来装米,有的用枕头套装米。宪妹发明了用外面穿的长裤,把裤脚用葛藤捆紧,裤腿当口袋装米,再把裤腰扎紧骑挎在肩上扛米。这个办法装米又多又方便,很快就被大家采纳了。

每次背米的人到粮站装好米后,马上抓紧时间,到草坝小学过一把乒乓球瘾。天热时,打完乒乓球后,还到附近的水库里游一场泳,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背着米走二十多里路回场。回场是爬山,要走很长一段狭窄的崎岖山路,两旁都是树林,往往走到半路已天黑,大家也筋疲力尽,女孩总是落在后面。每到这时,顽皮男孩龚联庆、吴光佑就会跑到前方躲藏起来,当掉队的女生走近时,他们会突然从树上跳下来,或从路旁的草丛里钻出来拉扯裤脚,吓得人困意全消。大家一路声讨着他们,说说笑笑,很快回到“星火”。

凡是上街背米的人,都要负责到草坝邮局取回大家的信件。魏家茶场来“星火”的知青欧守义特别盼望家信,然而,好长一段日子里,每次从街上回来的人都没能让他如愿。看着他失望的眼神,被大家取名“小朋友”的活泼女孩萧懋蓉突发奇想,一定要让欧守义开心。她执笔给欧守义编写家书,同寝室的女孩陈树楠、忽若珊、王碧辉等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着内容,很快,一封长长的家书写出来了。在“星火”,除吴光佑外,全都是“黑五类”出生,家庭情况无需隐瞒,彼此知根知底。因此,小朋友很容易地填好了信封地址,并贴上一张盖了邮戳的旧邮票,一封可以乱真的家书交到了欧守义手上。当他欣喜中带着疑惑地看到最后,发现落款写着“大爸、二爸、三爸、四爸”时,才知道上了当。尽管如此,也真让他快乐了好些天。

每到天冷的夜晚,大家最爱聚集到厨房隔壁的房间里。那儿有一个深一尺,长、宽各四尺见方的火坑,四周安放着矮长条凳,是“星火”唯一可取暖的地方,也是大家谈天说地的处所。男男女女挤在一起,说笑话、讲鬼故事、摆福尔摩斯、聊家常、谈逸闻趣事、打精神“牙祭”,无所不及。有一段时间,赶场茶场的知青张诗亚每天吃过晚饭后就吆喝着:“大家快来‘踏屑’(嘲讽、贬低之意)我的剧本。”于是,大家坐在火坑旁,听他朗读着文笔不通的作品。大家哄笑着,不以为然地挑着毛病,没人把那出自小学文化的文字当小说。张诗亚却从不气馁、决不罢休,每天都重新修改和续写,顽强地做着作家梦。

在这里,生活已不再乏味。尽管劳动仍存艰辛,生活依旧清贫,我却有着田园诗般的感受。这是当时我能过上的最好日子了,我尽情体味着下乡以来未敢奢望过的愉悦,希望生活就凝固在这种状态。

当张诗亚充耳不闻窗外事,百折不挠地为着自己的理想苦斗的时候,我们这群自以为是的“扎根派”却在为美丽的谎言慷慨地抛洒着自己无价的青春,而且是那样的如醉如痴,那样的安然自得。

在亲密无间的乌托邦大家庭中,无拘无束的交往方式,让朝夕相处的青年男女超越了兄弟姐妹的栅栏,驰向了男女情爱的天地。在这里,有人找到了真爱,获得了终生的幸福;然而,多数人囿于狭小的圈子里,没能享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他们糊涂地将暂时聚集在一起的同路人误为情侣,一旦此路走到尽头时,分道扬镳就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