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五、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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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桶的倡导和组织下,我们成立了“硬骨头革命造反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即搞文艺演出。这是我们抓革命的主要内容,也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唯一手段。它是我们除生产劳动外,占时最长、最主要的活动。除利用工余排练节目外,也占用部分劳动时间进行排练。农闲时,或在每一阶段农活完成后间隔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就到县城、各部队、各公社去演出。凡遇重大政治事件,如最新最高指示发表,毛主席接见四川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等,我们都要走上草坝街头庆贺,并表演节目。

当时,从上到下的各级党政领导均被当作走资派而打倒,党的领导名存实亡,只有毛泽东思想光辉灿烂,取代一切。因此,“文革”时期的文艺表演充斥着浓厚的个人崇拜色彩,泛滥着不少假、大、空的文艺垃圾。各艺术团体清一色以歌颂“红太阳”为主题,我们的文艺节目也不例外。其间流行的绝大部分载歌载舞节目,如《大海航行靠舵手》《万岁!毛主席》《北京有个金太阳》《草原红卫兵见到毛主席》《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及由毛主席诗词编排的舞蹈《长征组歌》等我们都表演过。我们这支宣传队人才济济,在万源县享有盛誉,其中很多人后来进入了专业文艺团体。

随着“硬骨头”宗旨的改变,黄桶那支曾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笔,也转向了文艺创作。他写下了大量宣传队所需的歌功颂德歌词、朗诵词和一些说、唱、跳、表演相结合的节目文字。记得在一首由黄桶写词,甘铭谱曲,名叫《峥嵘岁月》的优美的四声部合唱歌曲的开头,有这样几句词:“峥嵘岁月,战斗历程,啊!峥嵘岁月,战斗历程,这惊心动魄的革命,是长虹的史诗。从炮打司令部,到造反有理,从一月风暴,到革命委员会好……”

黄桶所写的歌词统统由他最亲密的战友甘铭谱曲。甘铭是重庆四十二中学六五级初中毕业生,品学兼优,因右派父亲牵连而与升学绝缘,同年下乡到星火茶场。他是星火“硬骨头”领导层中唯一的初中生。他性格沉稳,天资聪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硬骨头战报》所有的文字书写、插画和宣传队用的曲谱与歌单刻写,都由他一人包下。“星火”时期,“硬骨头”的旗帜、袖章上漂亮的字样都出自他的笔墨。他以无声胜有声的行动,给了黄桶最有力的支持。甘铭有着天生的音乐天陚,黄桶写的词与他谱的曲真是珠联璧合。他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的大姐都称赞他的曲作品很地道。

宣传队里的一切舞蹈及节目编排都由黄五自承揽,我为她当助手。黄五自有四个兄弟姐妹在专业文艺团体当演员,耳濡目染的表演技能,使她舒展的舞姿带有专业韵味,创作的舞蹈优美大方。黄五自创作的舞蹈动作由我试跳,发现不合适,我们又商量着进行修改。排练舞蹈时,她要求我们练压腿、下腰及进行比较专业化的形体训练,使我的舞姿上了一个台阶。与她一起编排舞蹈动作及其他节目时受到的熏染和影响,让我受益匪浅。回城后,在大学里和先后工作过的单位,我都成了文艺活动的领头羊。黄五自则进了专业文艺团体,既当演员又当编导。后来,任正容由重庆“八·一五”文艺宣传队回到“星火”,带回了一些新的舞蹈节目,也参与部分编舞。离开农村后,她也进了专业文艺团体。

骆骆是个多面手。解放前,她母亲曾与著名电影演员张瑞芳同一剧社。她不仅从爹妈那里得到了一副好嗓子,能登台独唱,而且兴趣爱好广泛,喜欢摆弄乐器,吹笛子、拉二胡她都在行,是乐队的主力。当人手不够时,她还参加跳舞。离开农村后,她同样进了专业文艺团体。

我们宣传队有点阴盛阳衰,会跳舞的女知青多,男知青基本都不会。为了演出之需,大家逼上了梁山,男同胞和一些舞蹈基础差的女知青认真学起舞蹈来。因长期体力劳动而僵硬的躯干和四肢,一时竟奈何不了这雕虫小技,跳得怪相百出,令人捧腹。我们教舞的女孩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学舞者更是专心致志,反复琢磨练习,终于苦尽甘来,男同胞成功地登上了舞台。

刚开始,我们宣传队缺乏乐器和会乐器的人,表演时全凭大家一起唱。我们都拼命地边唱边跳,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往往表演结束时,嗓子全哑了。为此,许多从未碰过乐器的男同胞加快了学习步伐,全都在这儿学会了拉二胡或板胡,黄桶、甘铭、胡惠生、龚联庆等还成了乐队的主力。甘铭在此起步学乐器,经过刻苦努力,不久便坐在了宣传队板胡的第一把交椅上。

每当听到骆骆拉出婉转悠扬的二胡曲调,我就心动,总想试一试。一到排练舞蹈间歇的空档,我和张苇、赵蔚琪、任正容、萧懋容等几个跳舞的女孩就乘着乐队休息时去“抢占”二胡,不听指挥的二胡在我们手中发出刺耳的乱叫。有一天,张苇先拉起电影《地道战》插曲,没摸着门坎的我们跟着合奏了起来,“杀鸡杀鸭”居然成了调!彼此相视而笑,左声左调,自得其乐,引得在一旁休息的乐队男同胞们说:“有意思!干脆,增加一个特色节目——女子二胡齐奏吧!”有时,骆骆和乐队的朋友们也热心地为我们指点拉二胡的姿势、指法、示范揉弦。我还真上了瘾,抄录下很多二胡曲目,认真地根据《怎样拉二胡》一书要求进行指法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后来,我竟能将《良宵》《病中吟》《赛马》《二泉映月》《三门峡畅想曲》等曲子拉得有板有眼,那感觉美不可言。

我们的演出十分辛苦,每到一个公社都需走几十里山路,晚上演出结束后,还要连夜赶回“星火”。到县城演出得走一百八十来里山路,那时,既无钱坐车,又无公交车,我们背着道具、乐器,全靠两条腿跋涉,大家总是精神抖擞,乐此不疲,从无畏难情绪。每次演完节目后,大家仍然沉浸在掌声带来的兴奋和演出成功的喜悦中,一路谈笑风生,回味无穷,自豪感和成就感足以消除一切辛劳。

到部队演出则能享受坐军用卡车待遇,大家很开心,唯独苦了我。我生就晕车一流,在重庆时,坐几站市内公交车也会呕吐,更别说是几十里连续拐弯、颠簸剧烈的盘山路了。每次都感到天旋地转,吐得昏天黑地,一下车就得躺着,连饭也不能吃。大家都为我着急,因很多节目我都要参加,甘铭每见我这狼狈相,关心中不忘幽默:“还在晕床呀?”在后台,我仍觉云里雾里,可这节骨眼儿上,说啥也得豁出去!一出场,马上忘了一切。《草原红卫兵见到毛主席》我跳领舞,其中有很多激昂跃马和快速旋转动作,按说我又晕又饿难以胜任,但不知为什么,一点未出偏差。演出结束时,病反倒好了一大半。

演出时,有一件头等大事是不容马虎的:一定要在舞台背景中央悬挂毛泽东头像,在头像下一定要派人把守。也就是右手握着《毛主席语录》置放胸前,像卫士一样笔直地站岗。没有节目的人轮站。如果需全体演员出场时,则简陋的乐队宁可放下乐器,也得抽出人来站到“神坛”下,以示对神一般的领袖的无限忠诚、坚决捍卫。

带有鲜明“文革”特征的造反舞每一个宣传队必备,每次演出必跳。我们也跳造反舞“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可挨打、可挨斗,就是不低革命头!……”舞蹈中,大家反复响亮地高喊着口号:“革命的跟党走,不革命的滚开!革命的跟党走,不革命的滚开!”表演时,群情激昂,一边吼叫,一边轮番施展着扭头、犟脖子、拍胸、挥拳、叉腰、踹腿、跺脚功夫,充满杀气的动作应有尽有,颇有点斗殴、骂街味儿。

并非一切造反舞我们宣传队都有资格跳。有一个猖狂叫嚷“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就滚他妈的蛋!”的造反舞,我们这支全由“黑五类狗崽仔”组成的宣传队就尴尬地无福共舞,只得靠边站。这让一时趾高气扬的我们,顷刻坠落回下等公民的深渊。

在高贵的红色血统者眼里,“狗崽仔”们无论怎样“脱胎换骨”,也抹不去铭刻在身的“黑五类”烙印,更别妄想混进革命阵营里!这对声嘶力竭地宣传毛泽东思想、披肝沥胆地紧跟伟大领袖干革命的我们,真是莫大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