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茶场坐落在“十里坪”的茫茫林海中,四周无人居住,场里没有报纸,更谈不上电灯和电话了,消息十分闭塞。一九六七年二至三月份,大家无从知道“镇反”的情况,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大家坚守山头,无人上街。直到油盐已尽,无米下锅时,才小心翼翼地派人去草坝街上试探,发现风平浪静,方知中央早已下令停止镇反。
事后有知青在草坝区公安特派员何举国办公室柜子里,发现了写有包括王永楠、曾令德、谢建华和甘铭等知青在内的黑名单和一些空白逮捕证,在甘铭的名字下写有“年龄不够,免予逮捕”字样。当时甘铭不足18岁。
这场虚惊过后,人心开始浮动,看似风平浪静的革命大家庭正在裂变。外场的多数知青逐渐离去,“星火”本场的人也零星离场返回重庆。逐渐,离去的人越来越多了,热闹非凡的“革命圣地”顿失先前的风光,显得有些冷清。
从一开始,星火茶场就时有外场者来来去去,甚或几进几出,在大家眼里,“星火”就似落脚的驿站,因而离开“星火”并不让人感到格外诧异。谁也没有劝阻执意离去的人们,大家心里非常清楚,那只会徒劳无益。多数离场者仅简单地与同一寝室的伙伴道别后,便毫无张扬地上路了,往往不知不觉就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很多离去者事后才被知晓。尽管大家曾亲如一家,此时,却既没有送君千里的难舍,也没有人去屋空的哀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样自然而然。
其实,很多来“星火”的知青是因为当时中央三令五申,要求回城者返回农村;各种新闻媒体展开了强劲的宣传攻势;居委会的婆姨们紧锣密鼓上门催促;各单位对知青的父母施加压力;重庆各区安置办公室派专车遣送而被迫返回草坝的。这种添加了娱乐辅料的生活,并没从根本上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阴影,实际上,只不过是对社办茶场的改良,与要求彻底砸烂社办场、杀回老家、索回户口的目标相去甚远。当造反未成功,“东山再起”无希望时,唯一可供选择的,就只有逃离农村这种消极的反抗方式了。“星火”充实的生活让我相信,我们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所以,看着一天天离去的人们,我无动于衷。
黄桶忠贞不渝地坚持上山下乡大方向的信念,使来去自由的乌托邦在经历回流潮洗礼后,没有全军覆没,留下了来自草坝区七个社办茶场的三十多位“硬骨头”成员。其中外场者占三分之一,其余是“星火”本场人。除少数迫于生计留下者外,绝大多数都是顽强地坚持上山下乡大方向的殉道者。
殉道者们在“硬骨头”坚持上山下乡不动摇的鲜明旗帜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尤其是外场者,有着失群孤雁归队之感。共同的目标将大家凝聚在一起,人虽少了,心却靠近了。多数人在“文革”前是各场干部,或在学校时当过干部,大家都表现出高度的自觉性。劳动尽力而为,脏活累活抢着干,唯恐比别人逊色。集体行动总是步调一致,配合默契。每个人身上那种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不甘人后的出色表现,在不经意间彼此感染,互为榜样,推动上着殉道**日渐痴迷。大家对返城不屑一顾,我们把回城当逍遥派看作是革命意志衰退,放弃人生追求,浪费青春,惧怕艰苦,逃避现实的懦弱行为,从心底里瞧不起,哪怕是永久回城的机会也不为所动。
有一件发生在赵蔚琪身上的事,代表了我们当时的思想状况。有一次,我们在万源县城演出期间,跳舞女孩赵蔚琪的哥哥赵蔚新找她来了。这两兄妹原来都是乐园茶场知青,皆因右派父亲影响而中考落榜。哥哥一九六四年下乡,妹妹一九六五年初中毕业后也来到哥哥所在茶场。两兄妹都曾跟造反队伍回了重庆,哥哥留下未返,不甘沉沦的赵蔚琪带着理想和满腔的热血来到了“星火”,继续为自己谱写壮丽的青春。这位泼辣干练、充满朝气的姑娘,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总是主动承担最艰苦的工作,她的踏实劳动可与宪妹媲美。
赵蔚琪的哥哥想方设法为自己办成了假“病残”,拿到了县安办开具的迁移户口回重庆的手续。此时,哥哥兴冲冲拿着握在手中的回城上户口证明来找妹妹,让妹妹跟他一道回重庆。哥哥深知妹妹的倔强,未敢擅自给赵蔚琪办理病残证明。他将赵蔚琪带到一个饭店共进午餐,席间摊开了自己的宝贝证明。哥哥告诉妹妹,县医院的医生已很熟悉,只要她愿意,马上可办理病残证明;县安办也已打通关节,能马上盖章放行回重庆。令哥哥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切被赵蔚琪义正词严地当场拒绝。赵蔚琪告诉哥哥,她身体很好,决不办病残,那是搞欺骗。她就要在大巴山干一辈子革命。哥哥说:“这革命有啥干头嘛?!机不可失,你以后没机会了,你会后悔的!”一个中午过去了,无论哥哥怎样劝说,也没能让赵蔚琪有丝毫动心。下午要排练节目,哥哥跟妹妹来到排练场地继续“攻关”。排练马上开始了,哥哥仍不死心,继续追着妹妹劝说。“不行!不行!我不走,那不成逃跑了?!”我们几个跳舞的和在场的人听见赵蔚琪的吼声走了过去,才弄明白事情的缘由。我和在场的人都好奇地看了看那张由知青变为城市人的证据。只见赵蔚琪又对哥哥说:“好了,好了,你快走嘛,大家都在这里干,要我走不可能!”最后,哥哥只好失望地、百思不得其解地走了。那个让无数知青朝思暮想的、近在咫尺的回城机会,轻易地被赵蔚琪放走了。
有时因演出急需,我们经常停工排练。没有节目的朋友陈正宪、陈树楠、钟小容、邵世敏、王碧辉、郎世清、徐先玉、周平戎等则自觉上坡劳动。彭明恒一直负责食堂煮饭。当大部分人外出表演时,总会留下不参加演出的一两位守场,其余的人则跟随演出队伍出去协助后台工作。宪妹和彭明恒经常自告奋勇留守茶场。我们在外演出时,看家的朋友不甘寂寞,尽心地守护着空旷的茶场,主动做好打扫场坝、喂猪、养牛及准备饭菜和热水等一切能做的事情,满怀期待地等候大家归来享用。他们的生活虽缺少了许多色彩,但却一如既往,无怨无悔。他们中任何人也不曾有过豪言壮语,显得低调而默默无闻,然而,却留守意志坚定,是最具牺牲精神的殉道者。
陈树楠和王碧辉最爱在劳动休憩时来看我们排练舞蹈,每次总是看一会儿就笑眯眯地起身说:“你们在忙,我们也该去干活了。”又拿着锄头自觉上坡劳动去了。我曾问过陈树楠:“当初你家里生活条件也不错,为何留在‘星火’?”答曰:“我认为不应该离开,回重庆是错误的。”这个文静的姑娘曾是重庆四十一中学初六五级的班长,其优异的成绩给母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下乡三十几年后返校时,当年的校长一眼就认出了她,并不无惋惜地说:“陈树楠哪是不学习的孩子呀!”这样的尖子生就因为有一个曾是国民党军医的父亲而失学。她那曾经放弃到台湾、毅然留在大陆的父亲怎能料到,他的爱国之举会让女儿的前程蒙羞。这个从小听话的乖孩子最能忍辱负重,克己奉公,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跟随着伟大领袖,毫不犹豫。这种根深蒂固的忠君意识也是留在“星火”的“铁杆”知青的共性。自幼的思想培训养就了唯命是从的心理特征,大家总是扮演着顺民的角色,将无端强加给自己的不公当作是理所当然而默默接受。
星火茶场“硬骨头”在组建时选出的领导成员大部分人离去后,只剩下王永楠、甘铭、曾令德三个。曾令德也是重庆四十一中的高中生,不能上大学自然也是家庭出身“不好”的罪过。他充满**,任何时候总是昂首挺胸,颇有几分英雄气概,因此大家送他一个雅号叫“英雄”。他口若悬河,极具演讲和辩论才干,主要负责“硬骨头”的对外事务。他一直从事万源县和草坝区造反派之间的联络工作,长时间待在县城里,他属坚守阵营类,但很少回“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