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校长处的地位不同,不能由着性子发挥革命热情。经我点明利害后,他知道最好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火石要落到他的脚背上。至今为止公社党委还未过问此事,以他的意思,最好是将此事“私了”。留下我们,就是要组织我们去看望学生,向家长道歉。
留下我其实并无任何理由,我既不属于学校的领导者,又不是这次事情的当事人。校长或许认为我可以站在学校的立场,说出一番别人表达不清楚的道理,以说服家长化解此事。但他并未想到我的致命弱点:我不好的家庭出身正是对方可以大做文章的好材料。像我这样在歧视中长大的人,对这一点当然是十分清楚的。但是,为了小蒲,我必须去!
学生的家就在七里场当街的一所房子。进去说明来意后,家长将我们一行人直接带到学生的床前。显然他的神志尚未完全清醒,脸上挂着眼泪,嘴里仍在嘟囔着什么,依稀分辨得出:“蒲老师……阶级斗争……三项指示……”
校长握住他的手,叫了声“兰鲜!”
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他那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校长,眼泪静静地从他的脸颊流下来。
我们此行的任务主要并不是抚慰学生,而是“摆平”家长,所以几分钟后大伙便退到一个穿堂似的房间,开始了和家长的“谈判”。
开始时,家长的态度还算平和,谈了事件后孩子在家中的种种反应。随着谈话的深入,口气越来越硬,不断地往“纲”上靠,往“线”上贴。
“……事实证明,我们的娃儿是贫下中农的好后代,从小就懂得要坚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敢于跟反动路线作斗争!”
我们一行人默然,校长的脸色煞白。
“……据我们所知,这个事情是有黑后台的。有的狗崽子就在幕后掌教(操纵)嘛!”
我的头轰然一响,我预计的事果然发生了!
“……我们要求,一、揪出黑后台,二、学校公开向学生道歉……”
突然,小蒲猛地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口口声声坚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晓不晓得毛主席说过‘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我当然晓得!”
“好,你给我听着:我家里三代血统工人,我爹妈都是党员,我爸是钢厂的车间主任,县团级。你贫下中农再凶,也得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毛主席说的,你敢不听?!”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在那荒诞的岁月里,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争论其实都是家庭背景的较量,只要你抬出过硬的家庭背景,无论争论什么问题你都会无往不胜。小蒲当时未必理性上认识到这一点,但生活本身教会了她。
“你要找黑后台,好,我告诉你,我的黑后台就是我爹妈,他们都是工人阶级,共产党员。我的黑后台就是工人阶级,就是共产党!你贫下中农有什么了不起,未必你敢反对工人阶级?!你的娃儿坚持啥子革命路线?上课不遵守纪律看小人书,是啥子革命路线?”
对方这一下兵败如山倒了,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校长的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从容地出来打圆场。
“算了,算了,往拢里说,往拢里说。蒲老师,今天我们又不是来吵架的。我看这样好不好,今天我就算是代表学校给你们道个歉,这个事就算了结了。”
家长一时间也想不出更有利于他们的办法,便只好勉强同意了。(其实我直至今日也不明白,当时他们心中明确的愿望是什么。是要将孩子树立成张铁生那样的反潮流英雄恐怕并非易事,还是要赢得什么实惠——当时也无“索赔”一说。)
在返校的路上,校长不断夸奖小蒲:“蒲老师今天表现得好,果断,有魄力!”
我们当然明白,小蒲暴风骤雨似的一席话让她过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