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韓青年作家短篇小說選

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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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具竝模

齊芳譯

你們可以說我是少見的事兒媽。隨著城市發展和小家庭的增多,愛管閑事也反映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世界觀。本是善意地想理解和疏導他人的憤怒,結果成了被殃及的池魚,落得一身不是,別說回報,沒被反咬一口已經算幸運了。現在,同情別人不過是浪費時間和金錢,在人人自顧不暇的時候,像我這樣愛管閑事的人也許真的少見。但縱觀曆史,許多消除饑餓疾病、揚善懲惡、改變世界的人,不都是愛管閑事的屬性嗎?他們無一不忍辱負重,播撒和平的種子、開創未來。我堅信我看到的就是事實,下麵的事隻是事實的陳述,我並不想表現自己人格多麽高尚,我相信每個人都會這麽做。

我親眼目睹一個女人虐待自己的孩子。孩子蜷縮在地上,像落地的一片枯葉。一腳、兩腳、三腳……她踢了孩子好多下,後來我已經數不清了。孩子每被踢一下身體都隨著在地板上滾動,女人一腳接一腳不停地踢,後來在我眼中她踢孩子的動作變成了慢鏡頭。輕踢和用力踢,雖然痛感不一樣,但被踢的人承受的侮辱和精神的痛苦是相同的。

由於建築公司糟糕的樓盤設計,導致幾個單元之間,處在對麵或對角線的住戶能清晰地窺視對方,這極大地影響到一些居民。我住在這種形結構的樓房裏,包括樓上樓下在內,對麵三戶的內部結構和室內裝飾都能一覽無餘。有過幾次穿著清涼的狀態下,無意中跟對麵視線相碰的尷尬經曆後,我克製著不往外麵看,搞得自己緊張兮兮的。此時,我已經打算好明年租期一到就搬走。唯獨這次,多虧這侵犯個人隱私的樓房構造,才讓我發現了問題。我打電話報警,“這裏是小區,311單元1001號有個女人好像在對自己孩子使用暴力,請快來人……什麽?為什麽要報我的名字,現在這很重要嗎?真是的!他們家緊挨著我家,我看得一清二楚。已經踢了孩子十腳二十腳了!等到鬧出人命你們才來人嗎?人家的家務事?!有多少人就是因為人們漠不關心失去了生命?!你希望我報給媒體,在網上曝光嗎?有本事就來把我現在的通話錄音刪除了!”打完電話,我無法從陽台前麵離開,在原地徘徊著,又靠近些查看那間屋子。媽媽(據我推測是)連踢帶踹了幾十下後,又揮起拳頭砸向孩子蜷縮的身體,因為我看到她握緊的雙拳不停地朝著孩子瘦弱的身體上下揮動,孩子滾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我相信距離再近一點,甚至能捕捉到那女人嘴邊的笑容。過了一陣子,好像警察來按響了門鈴,女人的身影從陽台消失了。孩子像個軟體動物似的蠕動著坐起來,不知道是被散落在地上的圖畫書還是被拚圖什麽的吸引了注意力。由於離得遠,再加上看到的是側麵,我隻能模模糊糊看出那孩子的大概外形。從短發和半袖上衣的顏色來看,應該是男孩,有五歲?或者六歲?從個頭上看,不可能是小學生。孩子身邊有幾條製服褲腿來回晃動,看來是警察進屋了。短短幾分鍾的調查而已,幾乎不可能了解到什麽情況,他們似乎隻問了問孩子媽媽就打道回府了。那女人從裏麵大步走出,來到陽台上,甚至打開外麵的窗戶,把身子向外探。女人沒有四處張望,胸有成竹似的用確定無疑的眼神望過來。我仿佛心髒瞬間被緊緊抓住又鬆開了似的狂跳了一下,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沒做錯什麽,即使現在,也隻是在自家的客廳裏向往張望而已。如果我避開對方的視線或裝作若無其事地轉身進屋躲起來,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等於承認就是自己報的警。我沒必要因為被對方察覺而緊張,作為這裏的居民,我可以坦然地說我做了該做的事,但隻是我自己的想法。萬一是比兒童憂鬱症更嚴重的疾病折磨著她,像恐怖電影裏的常見情節一樣,她隨時都可能來我這邊鬧事,騷擾我,如果做這種令人後背發涼的假設,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跡。我本身作為一個十一歲女孩的母親,無法對剛才的情形坐視不理,這是人之常情,但我也不能保證這種噩夢不會反過來降臨到我孩子身上,我隻是憑良心做了正確的事,不要說報答,別被牽連報複就萬幸了。女人愣了一會,然後接下來的事更糟糕,她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笑,可以視為向我發來的信號。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把這笑容定義為鄰居間單純的問候,或者是她忽然無意間打開窗戶,跟陌生人對視之後尷尬的自然反應,卻不理解為嘲諷的話就太可笑了。我分析了一番那嘲笑的內涵,但以我貧乏的想象力隻得出別管閑事、不該惹她、看她能把我怎麽樣……這種層次的結論。就這樣過了好久,我頓悟到自己最初理直氣壯伸張正義的想法錯了,那個女人正在把我的衣著長相印人腦海。不管我做得對還是錯,考慮到以後,我牽著我的孩子去超市去遊樂場時,遇見陌生人的較高幾率和變數,我應該在那視線投過來的瞬間就立刻裝作不好意思地躲起來,不給她記住我麵孔的機會。可現在為時已晚,於是我反而挺起胸膛盯著對方,努力傳達給對方“你幹嗎瞪我,想跟我挑釁嗎”的表情。那女人似乎終於在眼神的拚殺中敗下陣來,或者她今天隻是試探一下,又微妙地笑了笑,拉上了窗簾。我一直注視著她,直到簾子緩慢地側向展開將她完全遮住,同樣在完全被遮住前,她一直臉上帶著那種笑容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