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作案手法如此鲜明,一探便知此案出自你手:先是对围栏的一记重击,后是从撬开的露台门开始侵入的体温。须后水的气味弥漫在凌晨三点的卧室,你用刀片抵上了被害人的脖颈。“别动,不然我杀了你。”睡眠像一枚大锤,砸得他们思虑僵硬,对威胁反应迟钝。谁也没来得及坐直,清醒时只发觉已无能为力。你事先割断了电话线,取出了枪里的子弹,摆好了事先准备的绑绳。你在一旁发号施令,他们模糊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面罩的轮廓和剧烈的喘息。你对他们的熟悉让他们大惊失色,伸手一摸就找得到隐蔽的开关,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有几个孩子、出门常去哪。前期准备给了你绝对优势。在被害人因为你刺眼的手电筒光芒和咬牙切齿的低声威胁中而醒过来时,他们从来都不认识你,但你却始终对他们了如指掌。
鼓动的心脏,干燥的口唇。你的外形始终无人知晓。我们知道的,只有你疾驰而逃时脚下的硬底鞋、你涂满婴儿润肤乳后插入被害人被绑双手的阴茎。“好好弄。”没人见过你的脸,没人感受过你全身的体重。被害人双眼被蒙,只得依靠嗅觉和听觉。他们嗅到过爽身粉的芬芳、肉桂皮的残香,听到过窗帘杆叮当作响、旅行袋拉链开敞以及硬币掉落的清脆回响,还有呜咽啜泣,你哭诉着“哦,妈咪”,甚至有人瞥见过你宝蓝色的拉绒皮革网球鞋。
犬吠声向西,渐行渐远。
你留下的痕迹如此特别,一看便知此物与你相关:那是在圣拉蒙蒙特克莱尔那幢低矮别墅的纱窗上留下的4英寸纵向划痕,是树篱上的绿色把手短柄斧,是尘埃中撬棍的轮廓,是桦树上垂下的一段绑绳,是后院里施利茨麦芽酒空瓶上残留的泡沫,是一种无法辨认的蓝色颜料留下的污渍,是康特拉科斯塔县警方第三卷照片中的第四张——他们认为你从这里翻越了围栏,是一个女孩青紫的右手——麻木了几个小时才恢复。
也是八个破碎的头骨。
你是偷窥狂,对记录习惯和日常活动极富耐心。在被害人丈夫的排班改为夜班的第一个晚上,你便抓准时机趁虚而入。在萨克拉门托索恩伍德3800号街区案发地的浴室窗口下,鱼脊形纹路的鞋印引起了警方的注意,那是你在案发前四到七天留下的。警方注意到,站在那个位置可以看见被害人的卧室。“给我来你跟你男人玩的那套。”你生气地低语,仿佛知道他们如何**。你把高跟鞋放到过一个女孩身上,那是她和男友在**玩的游戏。作为纪念,你还偷走过照有比基尼泳装的拍立得照片。你永远带着光芒刺眼的手电筒,态度生硬地重复着相同的台词,在你脑海里上映的电影中,你既是导演,也是主角。
几乎每个被害人都描述出了同样的场景:他们能感知到你在房子里的其他地方心烦意乱地乱翻一气,然后又回到他们身边。你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他们知道你站在那,他们能想象到,从滑雪面罩的两个孔洞中射来了死气沉沉的目光。一名被害人感到你盯上了她背上的伤疤。经过长时间的寂静后,她想:他走了。她呼出一口气,这一刹那忽然感到刀尖顺着伤疤的末端划了下来。
幻想使你兴奋。你用想象补偿失败的现实,你的缺陷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对你尝试了逆反心理的被害人曾对你耳语“你真不错。”突然间,你从她身上抽离,感到十分震惊。你的硬汉形象像是威吓被害人用的伪装,你咬牙切齿的低语总伴着几分不安,偶尔还会口吃。另一名被害人向警方描述了你如何短暂地抓住了她的左胸,“好像握门把手一样。”
“很爽,不是吗?”你在强奸一个女孩时问道,而在她同意之前,你一直用小刀抵着她的喉咙。
你在幻想中越陷越深,却从不得意忘形。对暴力罪犯的调查就如同一场赛跑,而你始终领先。你很聪明,知道把车停在两栋房子之间或是空地上,这些地方在警方巡视的标准范围之外,不会引起怀疑。你在玻璃窗上打上小孔,用工具推开木质插销,在被害人熟睡时打开窗户。为了听清是否有人朝你走来,你关上了空调。为了开辟便于逃跑的直线路径,你打开了侧门,还重新摆放了露台上的家具。你骑着十速自行车,逃过了驱车追来的FBI探员。你从一所房子的房顶跨上另一所的房顶。1979年7月6日,一名追踪人员的警犬对丹维尔锡卡莫尔希尔街的一丛常春藤反应异常强烈,这名追踪人员相信,片刻前气味的来源刚刚离开。
一起案件中,邻居目击了你逃离案发现场的身影。你下体**,进入那所房子,后又原路返回。
派过直升机、布过路障,市民巡逻队记录过车牌号,催眠术师、通灵师显过身手,几百名白人男性咬过纱布。仍然一无所获。
你是一丝气味、几块鞋印。警犬和警探不懈追踪,他们寻得到痕迹,却寻不到结果。
他们寻入了黑暗。
长久以来,你都处于优势。你总是抢先一步,随之而来的才是警方的调查。人一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遇上一个行事草率又爱打瞌睡的警官,用潦草的字迹记下所见所闻,记录中还掺杂大量错别字——寥寥几笔对**质地的描述,仅潦草地记在了纸边的空白处。调查员追踪线索,用的还是效率低下的转盘式电话。没人在岗的时候,便放任电话径自鸣响。如果想调取过去的记录,他们就得手动翻遍成摞的纸张,而叮当作响的电传打印机还在纸带上打孔。最可疑的嫌疑人都被排除了,理由竟是他们母亲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就这样,案件报告被归入文件夹、装进资料盒,最终,存储在那个房间里。房门紧闭,只留下逐日泛黄的纸张和逐渐模糊的记忆。
这场赛跑,你始终领先。你知道,自己把对手远远甩在了身后。被害人逐渐淡出视野。你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磨灭了他们的信心。他们受恐惧所累,因回忆踟蹰。有些人离了婚,有些人染上了毒瘾。诉讼时效一过,证据就可能因空间不足而遭到丢弃。他们经历过的那些就像池底的一枚硬币,沉在水底一动不动,却鲜亮刺眼。为了继续生活,他们都拼尽了全力。
你也是。
但你也有失策的时候。你的剧本单调重复,风险与日俱增。你先在窗口偷窥,之后潜入室内。被害人惊恐的反应令你兴奋,但三年后,你便不再满足于痛苦的表情和诚恳的求饶。你屈服于自己阴暗的冲动。你谋杀的对象从来都绝色天香,部分死者的感情生活十分复杂,而我可以确定,于你而言,她们都是“娼妓”。
谋杀另有规则。如果被害人还活着,只是在家中遭到捆绑,你知道自己有至少15分钟时间逃离这片居住区。但1980年3月13日,你走出位于文图拉的莱曼·史密斯和莎琳·史密斯家时,毫不惊慌。三天后,他们的尸体才会被发现。
你随手拿起壁炉里的原木、撬棍、扳手,用在被害人家里捡到的东西杀害他们——虽然这可能不太寻常,但你的作案习惯向来都是眼疾手快,除非被害人暴怒,不然几乎不受任何阻碍。
再后来,自1986年5月4日,你消失了。有人认为你死了,或是进了监狱。但我不这么想。
我想,随着时代的变迁,你放弃了。确实,年龄的增长让你的行动不再敏捷,曾经喷涌而出的睾丸素,如今只能缓缓流泻。但现实是,记忆日渐模糊,纸张日渐腐烂。可技术却在进步。
回过头来,你发现对手已经逼近你的脚步,于是迅速收手。
这场赛跑,你曾经领先。你曾是胜券在握的观察家,却不为任何人所察。不过,1984年9月10日,你的第一个阻碍来了——在莱斯特大学(LeicesterUniversity)实验室里,遗传学家亚历克·杰弗里斯(Alec Jeffreys)建立了第一份DNA档案。1989年迎来了你的第二个阻碍,蒂姆·伯纳斯·李(TimBernersLee)提出了万维网的构想,不认识你或是不了解你罪行的人们,都开始编写能够协助找到你的计算程序。1998年,拉里·佩奇(LarryPage)和谢尔盖·布林(SergeyBrin)合作建立了谷歌公司。人们运出了有关你的一盒盒警方报告,进行扫描、电子化、分享。世界因联结与高速而热闹非凡,更不要提智能手机、光学字符识别技术、个性化交互式地图和家族DNA。
我见过1976年7月17日你留在卡迈克尔的鞋印照片,那是一只猛踩过华夫饼的靴子,鞋印留在一名十几岁女孩卧室窗下的土地上——那是偷窥狂别无选择,一时只得静静伫立在窗前留下的粗糙的遗迹。你曾非常擅长隐秘行动,但如今,你在全盛期练就的这项非凡技能已毫无用处。你所有的一技之长都遭到了淘汰。赛况已开始逆转。如今你身边到处都是虚拟的视窗,而你——那名伟大的观察家——是他们瞄准器下,年迈又笨拙的枪靶。
滑雪面罩不再有用。
案发24年后,一名被害人曾接到一通电话,“想玩游戏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低语道。那是你。她十分确定。你十分恋旧,就像患有关节炎的前足球球星,用录像机播放比赛录像带。“还记得我们玩的游戏吗?”
我想象着你拨打电话的场景。在一间窄小阴暗的房间里,你坐在单人床的边缘,用唯一的武器勾起了一段回忆,那武器便是你用声音激起恐惧的能力。
不久后的一天,你就会听到汽车停靠在附近的声音,引擎熄火,一群人走上你房前的步行道。这一幕曾在爱德华·韦恩·爱德华兹(EdwardWayneEdwards)身上上演——那是他在威斯康星州(Wiscon sin)沙利文(Sullivan)杀害蒂莫西·哈克(TimothyHack)和凯利·德鲁(KellyDrew)的29年后;这一幕也曾在肯尼思·李·希克斯(KennethLeeHicks)身上上演——那是他在俄勒冈州阿洛哈(Aloha)杀害洛里·比林斯利(LoriBillingsley)的30年后。
门铃作响。
侧门紧闭,也早就来不及翻越围栏。你紧张地倒吸一口气,咬紧牙关,胆怯地向响得一刻不停的门铃挪动。
这就是你的结局。
“你将永远沉默,而我将遁入黑暗。”你曾这样威胁被害人。
开门吧,现出你的样貌。
走入光明。
——米歇尔·麦克纳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