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动物

第十四章身体的交谈

字体:16+-

虽然昨夜在苏沃野那里欢娱一番之后感觉有点儿累,可是罗雅丽还是按时爬起来,赶到了自己的办事处。那套房子的安全门还锁着,余清余洁和安迪显然都还没有来。

罗雅丽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小憩,这才听到卫生间里传出的声响。罗雅丽先是一惊,莫非是毛贼进来了?继而传出了歌声,那嗓子镀了一点儿金属音,宛如嫩光光的下巴上长了些许新生的胡子。

听出来了,是安迪。

哗哗啦啦是水声,叭叭哒哒是毛巾的拍打声,与歌声混在一起,让罗雅丽听着觉得挺有味道。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眼帘上却出现了浴室里的那个新浴缸。明媚的紫罗兰色,样式是那种盛开的花瓣状,人躺在里面就象是花蕊呢。当初装修这套房子的时候,特意去选了这样的浴缸,想着与苏沃野幽会时在里面双双地躺着,心情就会象地花瓣一样盛开。

安迪在浴缸里躺着会是什么样子?

罗雅丽的心不规则地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忽然开了,毫无觉察的安迪一边快乐地哼唱,一边用毛巾揩着**的身子走出来。

罗雅丽无法把目光移开。

“哟,罗姨——”

安迪惊讶地笑着,他下意识地用毛巾掩了一下,随后就快步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罗雅丽自己呆在那儿走神,她不由自主地将方才看到的那个健美的身体与丈夫与苏沃野做着对比。

安迪重新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他的运动衣。“罗姨,早上一起床,我就去了健身房。嘿嘿,弄了一身汗,我就——”他向卫生间那边指了指。

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罗雅丽没有理睬他的解释,只是说了一句,“告诉过你,别叫罗姨。”

“是,罗经理。”

虽然有运动衣遮盖着,罗雅丽却仿佛仍旧能看到那些发达的胸肌,背阔肌,肱二头肌……。它们象隐伏在土层下面的雷弹,蕴埋着爆炸的**。罗雅丽尽力将视线移开,她板起面孔,向安迪问起了昨晚余清余洁他们俩陪吉院长的情况。

安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挺好,挺好的呀。”

罗雅丽不放心地追问,“你没有到处遛着玩吧?”

“没,没有。我就照您说的那样,一直守在汽车里。”

“吉院长和她们,玩得还——”

“那我就不清楚了。”安迪摊开手,耸了耸肩,“你想想,我在汽车里,怎么可能——”

“她们是怎么出来的?”

“你不是让我十一点钟进去叫嘛,”安迪大大咧咧地说,“我就那么进去了。我说我是余清的男朋友,是来接她的。她们俩就跟着我出来,然后我就开车送她们俩回家。”

“噢,”罗雅丽点点头,忽然又问,“吉院长他们还高兴吗?”

安迪笑了笑。

罗雅丽也笑了,她这才觉得自己是急了点儿,要想知道详细情况,只能问余清和余洁。

大概是因为昨天夜里休息得太晚,余清和余洁比平时来得稍稍迟了些。余清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余洁却小脸儿黄黄的,两个眼睛都肿着,双眼皮一下子变成单的了。看了她那小模小样的可怜相,罗雅丽觉得有些心疼。她把俩姐妹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关切地问道,“昨天晚上,你们俩工作得还好吗?”

余清说,“林大夫还行,吉院长那边怎么样,你问我妹妹。”

罗雅丽把目光投向余洁,这小姑娘小嘴儿哆嗦着,还没有说话,眼圈就红了。

罗雅丽有儿急,“怎么了,你把吉院长得罪了。?”

“没,没有。”

罗雅丽舒了口气,再望望余洁的眼睛,姑娘的泪珠儿已经打转了。“他怎么你了吗?”

“罗姨,你不是交待我说,唱可以,跳可以,别的项目不可以嘛。”

“嗯。”

“跳的时候,他拼命把我往他怀里搂,还老是要贴脸儿!”

“噢。”

“唱的时候呢,她让我坐到他腿上。”

“唉,也就是这样了。再没有别的情况吧?那就好,那就好。”

“不,他说了,要抽个时间,单独请我到宾馆玩儿──”余洁为难地哭出了声,“我要是拒绝了呢,他会不会把咱们的事儿就给坏了呀!”

“会,当然会。”罗雅丽皱起了眉头,“当然,咱们不能让他把咱们的事儿给坏了。我会想办法对付他的。”

罗雅丽当即拿出商务通,查到了昨晚苏沃野留给他的那个电话号码。也真是该她办成事儿,只拨了一次,那边就接了电话。

“喂,吉二哥吗?”

“哪一位?”

“我是苏沃野的朋友,姓罗。昨晚他给你说了,省人民医院进药的事儿。”

“哦,小罗,知道知道,好说好说。”

“今天晚上想请你坐坐,在海鲜城吃饭。”

“行啊行啊,我也想跟沃野老弟一块儿喝两杯了。”那边大大咧咧地一口应承。

“好,那就六点半在海鲜城,见面再谈。”

当天晚上,罗雅丽一个人去了海鲜城。饭桌上那位吉老二问起苏沃野,罗雅丽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苏沃野晚上临时有急事儿,不能来了。虽然没有苏沃野,那位吉老二的酒仍旧喝得很足,罗雅丽一杯一杯地陪,差不多和他打了个平手。酒酣耳热之后,罗雅丽拿出了两个红包。一个给了吉老二,另一个托吉老二转给他那位当卫生厅长的弟弟。

半个月之后,林大夫和药房王主任几乎是同时给罗雅丽打了电话。两人分别表白了一番他们各自做了这样那样的工作,然后又表功说,进药的问题吉院长在会上已经松口了。

晏蔚然接到深圳罗湖区法院的开庭通知,心里很感激韩律师。虽然他至今还没有给韩律师预付劳务费,可是韩律师高效率的工作却是显而易见的。晏蔚然希望开庭时,韩律师能够到场,然而只让马儿跑却无法让马儿吃到草,在这种情况下再向韩律师提出什么要求就让晏蔚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了。

晏蔚然托了柳琛去向韩律师婉转地表达他的意思,第二天柳琛转告他,韩律师手里正有一个房地产纠纷案也在那个时间开庭,所以很难分身去深圳。他已经托了深圳那边的朋友向罗湖区法院的熟人打了招呼,他们会尽量关照的。在此期间,如果能脱身,韩律师当然也会抽空赶过去。

晏蔚然听了,叹口气说,“唉,真不想一个人去。有什么情况,也没个人可以商量商量。”

柳琛说,“跟我商量可以吗?”

晏蔚然惊喜地说,“你,你能去深圳?”

“我有十五天年假,去深圳一趟我想是足够了。”

“哦,太好了!”晏蔚然高兴地跳起来。

那天黄昏柳琛回到家里,向苏沃野打招呼,说是要利用单位的年假,到深圳去玩玩。苏沃野沉吟片刻,问了句是不是跟“他”一起去,柳琛用沉默做了回答。过了一会儿,苏沃野笑了,蹦出一句“祝你玩得愉快”,然而嗓音却是涩涩的。

晚餐是柳琛从三汇超市买回来的三汇牌优质速冻饺子,羊肉胡罗卜馅,那是苏沃野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小碟子里放了镇江香醋,糖蒜瓣,仅只看一看闻一闻,就能让人食欲大开。苏沃野似乎在餐桌前坐不住,草草地吃了半盘,就起身离了桌。等柳琛收拾完东西,苏沃野又走过来,说是想一起出去散散步。

从他们家住的那幢楼出去,拐过两条街,就是羊耳河。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不宽,水也不多,但是河堤上有树有草,就有了一些田野的风格。苏沃野和柳琛这对小夫妻刚搬过来的时候,差不多每个黄昏都要挽着手一起到河边走走,那时候河堤上是一条土路,踩在复盖了青草的泥土上,脚下就觉得无比松软无比惬意。河边的风就象他俩的感情一样,似乎每一天都新鲜如初。亮闪闪的河水和高高的河堤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就象两人要携手前行的人生之路一样,悠远而漫长。

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疏懒。渐渐的,河堤漫步不再是两人每日必修的科目,起初是隔了一两天,然后是一两周,再接着是一两个月了……。时至今日,两人已经无从忆起他们最后一次来这里漫步是在什么时候。

今晚走在河堤上,他们俩都有些惊讶,原本熟悉的羊耳河变得陌生了。土河堤变成了水泥河堤,河堤上的青草路变成铺了水泥花砖的步行道。步行道的旁边每隔一段距离便设置了几张连椅,看上去就有了一些公园的味道。

晚饭之后,来这里漫步的人也比过去多。那些鱼群一般游来游去的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对于他们来说嬉戏就是幸福,追逐就是快乐。在他们的面前,任他们享用的时光似乎无边无垠,供他们消费的憧憬也无穷无尽。胶着状态是初恋情侣们的标识,如果他们在行走着,他们的手他们的肩就会胶着在一起。如果他们共处一隅,胶着的则是他们的胸他们的唇。中年夫妇在漫步时,似乎遵循着一种松而不散的默契。他们的手拥有着各自摆动的频率,他们的肩膀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

苏沃野留意了一下他和柳琛,发现他们俩的情形有些耐人寻味。他们之间谁也没有跟上谁,但是谁也没有拉下谁,就象风中的雁阵,不分不散,不即不离。

一对老年夫妇迎面走了过来,那想必是一对终生相守的老人吧,望上去颇有些“夫妻相”。头上是一样的银发,脸上是一样的核桃纹,甚而眼睑下垂的弧度、鼻头干缩的形状都惊人的相似。

“瞧,他们俩多象啊。”柳琛低声感叹。

“嗯,象。”苏沃野点点头。他不由得遐想起来,他和柳琛白头到老之时,那“夫妻相”会是什么模样。

默默地想着,默默地走,迎面忽然出现了一位拄着手杖的老翁。那是一个孤独的身影,无傍无助地趔趄着,行行停停地蹒跚着,犹如风中的朽木,似乎随时都可能栽倒……

苏沃野打了个寒噤。

柳琛忽然紧紧握住苏沃野的手,“他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柳琛喃喃着。

柳琛的手凉凉的柔柔的,有一种令人绝望般的软弱感。苏沃野使劲儿捏了又捏,仿佛要将一种意志和力量捏进她的手中。

那老翁渐行渐远,苏沃野回身望了又望。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苏沃野忽然转了话题。

“下周一吧。”

“你走了,我可能也要走。”

“去哪儿?”

“上海。”

“……”

“星期天,咱们把慧慧接回来──”夫妻俩几乎是同时张口说出这句话。说完,两人会心地对视着,一起笑了。

星期天一大早,苏沃野就开车到姥姥姥爷家接来了慧慧。听说爸爸妈妈要带自己去南郊公园玩,慧慧乐得又唱又跳。柳琛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女儿,梳了小辫子,又扎花绸带,还给慧慧描了眉毛涂了红脸蛋儿。女儿望上去鲜鲜亮亮熨熨贴贴,柳琛心里也熨贴极了,感觉中似乎许久许久都没有如此轻松过。

南郊公园有很多树很多花坛草坪,还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儿童游乐场。苏沃野和柳琛陪着慧慧在儿童游乐场玩够了,然后又来到了人工湖边。湖面宽广湖水澄澈,湖水上浮动着许多外形各异装饰别致的游船。用双桨划动的木船细长如梭,租用这种船的大多是争强好胜的年轻人。圆型的情侣船是用轻巧的玻璃钢制做的,外形装饰成花蘑菇、甲壳虫、兔子、水鸭、天鹅……。外观无论如何变化,内里则一律是小房子一样的隐秘,能让二三人容身,行进依靠的是双人脚踏板。靴形的大游船是开放式的,船上装置了两排宽座椅,能坐六个人,船顶张着遮阳棚。船的动力也是来自蹬踩踏板,把踏板飞快地踏踩下去,船身就能快速地在水面上移动。

慧慧最爱坐船,一道道水纹在船边犹如丝绸似的波动着,间或还能看到在水里游动的小鱼。深深的湖水仿佛藏匿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引得孩子那颗好奇的心欣喜不已。坐在船上向湖岸上看,树在走着桥在移着小山也在转动,那感觉真奇妙。慧慧是船长,指挥着爸爸妈妈向右前进,向左前进……。

可是,租船的地方排着长队,什么时候才能上船呢?

一家三口人站在那儿向湖中张望,只见一只只游船悠然自得地来来往往,丝毫也不理会他们焦急的心情。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苏沃野和柳琛的目光都投向了附近的一只靴形游船上。苏沃野看到的是罗雅丽,而柳琛看到的则是晏蔚然。就在苏沃野和柳琛发现游船上的这对夫妇的时候,游船上的这对夫妇也发现了他们。

这对夫妇低语了一下,然后一起蹬动游船,向岸边靠了过来。

“喂,你们也来玩呀?”

船靠了岸。罗雅丽在船上向岸上的三口人招着手,她的眼睛在向苏沃野笑。

“哦,是。“苏沃野点着头。

“你们是不是要坐船?那就上来吧。”晏蔚然对柳琛摆摆手。

“噢,上船喽──”不等爸爸妈妈招呼,慧慧就欢呼着跳上了船。

这只靴形游船装着两排座椅,在两排座椅之间安装了脚踏板。晏蔚然和罗雅丽夫妻原本坐在同一排椅子上,仿佛是为了礼貌,当苏沃野和柳琛上船之后,晏蔚然就站了起来。

“请坐,请坐吧。”晏蔚然说。

苏沃野下意识地向罗雅丽的身边走了一步,他似乎觉得不妥,折身又要往对面的那排座位上走。船晃动起来,慧慧吓得大叫。

于是苏沃野不走了,他就势坐在了罗雅丽的身旁。

晏蔚然和柳琛相视一笑,选择了另一排椅子。慧慧呢,这边看看,那边瞧瞧,柳琛拍拍手要抱她,慧慧却在爸爸的身边坐下了。

一只船上有了四个水手,四人合力蹬踏脚板,游船就快速驶向湖心。到了湖心处,四人默契地将节奏放慢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游船就从容地走,人也随之从容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两排椅子的中间是小桌,桌上放着饮料和零食。苏沃野抓起一把瓜子嗑着,说了句,“你们俩也常到公园玩吗?”

罗雅丽说,“不常来。这不,晏蔚然说是要到深圳办事,临走前陪他来放松放松。”

晏蔚然看着柳琛,“这儿是你们两口子常来的地方吧?还有妞妞──”

“不,这一段时间来得不多了。是他提议,星期天带慧慧来这儿转转。”柳琛指指对面的丈夫,那语气仿佛是在解释什么。

苏沃野半开玩笑地说,“瞧瞧,瞧瞧,什么责任都要往别人身上推。”

柳琛认真地反驳,“是什么就是什么嘛。”

罗雅丽和晏蔚然一起笑起来。

苏沃野把吃剩的瓜子壳随手丢下来,自嘲地说,“看看我,只顾吃你们的东西了,来,尝尝我们带来的东西吧。”

矿泉水、梨、柚子、奶糖,巧克力蛋卷、面包、火腿肠……,还有啤酒。

柳琛向晏蔚然微微颔首。“吃吧,吃啊。”

罗雅丽拿起一块奶糖来,晏蔚然却呆着没动。

苏沃野动手剥柚子,皮很厚,他剥得有些吃力。罗雅丽在旁边打起下手,给他帮忙。坚韧不拔的柚子皮终于被攻克,**的果肉新鲜可人,发散着甜甜酸酸的**。

“来来来,共享,共享,都吃,都吃。”

就象马路边的新屋推销员分发广告单一样,苏沃野分发着柚子瓣。别人接了,晏蔚然却不接。

“对不起,我的牙怕酸。”

“嘻嘻,他怕酸!──”苏沃野的手只好伸着,他因为尴尬而生出了愠意,他把眼睛眯起来,嘴角也怪异地撇着,“嘻嘻,没关系,这是甜的!”

晏蔚然沉下了脸。

“给我,这是我的柚子,这都是我的!”

慧慧扑了上来,从父亲的手里,从母亲的手里,从罗雅丽的手里──,她把那些柚子瓣都收了回来。

柳琛舒了口气,爱怜地用手抚着女儿的小辫子说,“瞧瞧这孩子,多不讲理。”

慧慧说,“本来就是我的嘛,你们不许吃。”

“好了好了,慧慧,咱们是不是该照相了?”柳琛向大家笑笑,转了个话题。

“对,爸爸,给我照相呀。”

到底是女孩子,小小年纪就会做姿做态了。慧慧抱着妈妈的的脖子,笑眯着眼儿,小嘴儿抿成个“一”字。如此一来,胖胖的两腮上就浮出了两个浅浅的酒涡。苏沃野最会抢这样的镜头,苏沃野是家里的摄影师。

苏沃野按下快门,说一声“好了”,慧慧就站起来,绕到柳琛的背后,她把小脑袋从柳琛的肩膀上面探出来,嚷嚷着,“爸爸,这样照──”

苏沃野赶忙偏过身子,寻找着最佳角度。

快门响过之后,慧慧又跑到柳琛的前面,将身子伏了下来。她用双手抱着柳琛的膝盖,那模样就象一只伏在人脚边的小宠物。

“这样照啊,爸爸。”

……

慧慧这种没完没了的折腾让苏沃野和柳琛很开心,罗雅丽呢,在旁边陪着乐,陪着闹。只有晏蔚然有些漠然,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望着眼前属于别人的天伦之乐,晏蔚然的眼神愈发显得忧郁了。

苏沃野一家从公园附近的小餐馆用完饭回来,已经是午后两点多钟。夫妻俩小憩了一会儿,苏沃野就到德克士炸鸡店旁边的柯达冲印部取他的快照。取完快照返回来,刚走进楼道就听到自己家中传出的琵琶声。那声音时停时续,时有时无,节奏不稳,音阶也不准,苏沃野一听就知道那是女儿慧慧在弹练。

苏沃野打开大门,走进起居室,只见慧慧正眼泪汪汪地抱着琵琶,坐在乐谱架前。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柳琛,表情全无地木着脸儿,那样子象是一块擦净了字画的黑板。

看到苏沃野,慧慧顿时哇哇地哭出了声,“爸爸,我不想弹琵琶!──”

苏沃野沉着脸把目光投向柳琛,然而柳琛却做出一副毫无觉察的样子,睬也不睬地端坐着,只用眼睛盯着慧慧,嘴里吐出一个字,“练!”

慧慧抽噎了几下,勉强忍住泪,左手按,右手弹,让那琵琶又发出了声响。慧慧练的是抡指,右手的几个指头应该均匀地从琵琶弦上抡过,让琵琶的声音象流水一样连贯地淌出来,可是慧慧的小手指却僵硬而生涩,它们不规则地弹在弦上,那声音就显得断续而突兀了。

“慧慧,妈妈是怎么教你弹的?”柳琛的声调不高,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慧慧在那力量面前犹如崩溃了一般放声大哭,“爸爸,我喜欢练钢琴,我不想练琵琶!……”

慧慧想要的钢琴苏沃野前些时已经为她买好送到了姥姥家,买钢琴的同时还为她请了钢琴课的家教。看着慧慧如此哭求,苏沃野极想上前抚慰,可是他们夫妻早就有过约定,一方批评教育孩子的时候,另一方不能唱反调。

苏沃野只好叹口气,在茶几前坐下。他一边闷着头喝茶,一边翻看那些刚刚取回来的照片。这家冲印部的技术挺不错,那些照片上的人相与景物都很清晰,色彩还原也很真实。宝石蓝的天空和宝石蓝的湖水浑然一体,轻柔的白云在蓝天上飘也在湖面上**。花花绿绿的游船在照片上显得五彩缤纷,照片上的人呢,就在那美丽的背景中迷人地笑……

苏沃野将照片浏览了一遍,他的眉头却皱紧了。

琵琶声又停了下来。

“爸爸!──”慧慧在喊他。

苏沃野抬起头望着女儿。

“我不练了,我的手指头疼。”慧慧不再哭叫,她瞪着眼睛,坚决地把左手伸了出去。

苏沃野手里拿着那迭照片,他下意识地起身来到慧慧面前,去看女儿的那只手。慧慧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指肚上都勒出了红痕。

“你瞧瞧,你瞧瞧,孩子的手指勒成了什么样子!”苏沃野狠狠地盯着柳琛,他举起慧慧的手,象在举着一个无可辨驳的罪证。

苏沃野突如其来的怒气让柳琛有点儿愕然,她解释说,“练琵琶就是这样,磨一磨就好了,练出来就好了。”

“行了行了,”苏沃野极不耐烦地摇着头,“我说柳琛,你那一套就别再传给你的女儿了!”

说完,右手一扬,将那迭刚洗出来的照片摔在地上,随后便甩门而去。

“妈妈──”慧慧不知所措地望着柳琛。

柳琛的嘴角挂出了一个苦笑,她抚了抚女儿的小脸儿,然后弯下腰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照片。她把照片收拾好,就坐在沙发上翻看。看着看着,忽然看出了一些门道来。那些照片都是苏沃野在船上拍的,他的镜头总是对着慧慧,而慧慧的姿态虽然变来变去,位置却始终没有离开柳琛。

──柳琛的旁边坐着晏蔚然。

所以,那些照片上几乎都是柳琛、晏蔚然和慧慧他们三个人。

当天晚上,苏沃野一直拖到午夜两点钟才回家。甩门而出之后,苏沃野在汽车上给罗雅丽打了电话,说是要接她去一家酒吧坐坐,罗雅丽欣然应允。

他们去的是南三街上的“夜巴黎”,那是一个很幽静的去处。街两旁高大葳蕤的树冠将路灯掩映得暝暝蒙蒙,在那片若明若暗之中,“夜巴黎”的霓虹灯宛如游走的精灵一样闪烁不定。门前泊着的几辆轿车没什么奇处,引人注目的倒是一辆太子摩托,锃亮的金属构件之外加了许多皮饰,皮座椅垫上垂着粗大的边条,两个手把上飘着长长的皮流苏,油箱也罩着皮护套,上面缀满了亮光闪闪的金属扣,看上去真是酷毙了。

店堂并不算大,然而那气氛却很足。红、紫、蓝三色交融调制的灯光犹如果汁一般既稠又浓,音响是超一流的,播放着超一流的肯尼金的萨克斯风曲《我心永恒》。吧台边的圆椅上坐着几个年轻人,恍惚的光影里,看得出他们的轮廓,然而他们的眉眼却很难辨清。

罗雅丽挽着苏沃野走进来的时候,那几个年轻人似乎偏转头看了看他们,然后又转身说笑起来。

苏沃野正要向吧台那边走,罗雅丽下意识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咱们,坐那儿去。”罗雅丽指了指偏于一隅的小桌。

“好的。”苏沃野随她一起在那个角落坐了下来。

苏沃野喜欢这个酒巴,喜欢这儿的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那是大西洋的海风与吉伦特河一起造就的陈酿,在浓稠的灯光和音乐里悠悠地啜着它们,人的情绪就象泡在厚厚的橡木酒桶中,不知不觉地浸满了醇厚的韵味。

“来,干杯──”苏沃野举起酒杯,他的目光透过澄澈的酒液向罗雅丽张望。在宝石般的**后面,女人的那张脸仿佛在**漾。

“干杯。”女人说。

两个高脚玻璃杯同心同德地碰响,可是苏沃野却觉得两颗心未能碰撞。果然,女人的目光向什么地方飞快地闪了一下,旋即又闪了回来。

“你在这儿,有熟人?”苏沃野环顾着四周,除了吧台边围着的那几个年轻人,再就是四五对男女了。他们分散在他们各自占据的小桌前,专注于他们自己的伴侣,似乎没有什么人会关注这里。

“没,没有。”罗雅丽笑着抿了抿酒。

苏沃野让自己信了,虽然感觉上仍旧存着疑惑。他约罗雅丽到这儿来,是想和她说说话。没错,就想让罗雅丽陪着他聊一聊,他似乎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给人听。

“你说是不是有意思得很,那天咱们两家人怎么都去了南郊公园呢?赶巧还就在湖边碰上了,然后又坐上了同一条船!”苏沃野感叹地回味着。

“是呀,巧。”罗雅丽点点头。

“我一上船,你先生怎么就会站起来,把他的座位让给了我,让咱们俩坐在一起呢?柳琛和你先生啊,他俩也就坐到一块儿喽。”苏沃野笑了笑,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大家同一条船呐,同一条船。脚踏板就在咱们四个人脚底下呀,就在大家脚底下。大家同心协力一起踩,嘿嘿,船可就走了。你想想那个画面,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很有意思呀?……”

“哦,有意思。”罗雅丽虽然应答着,却显得心不在焉。她的眼波似乎又向什么地方闪了闪。

苏沃野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两个从吧台那边移动过来的身影。苏沃野有点儿不悦地说,“你好象,有自己的心事嘛。”

罗雅丽坦然地回答说,“抱歉,我是有那么一点儿事。”

这时候,那两个移动的身影差不多已经来到了他俩的桌边。苏沃野留意到的是一个耳垂上吊着大金属环的小伙子,他身上的那套牛仔装缀满了闪亮的铜钮扣。那风格看上去与停在门外的那辆太子摩托颇为相合。

罗雅丽的目光落在“铜钮扣”旁边的那个小伙子的脸上。这是安迪,罗雅丽一进门就感觉到吧台那边的人群里有他,这感觉果然没有错。

安迪只是在罗雅丽的目光向他扫过来的时候,与罗雅丽对视了片刻,旋即就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这个乖巧的大男孩儿很识趣,女主人既然没有向他打招呼,那也就是说他也不应该给她打。

那边有洗手间,安迪搂着他的伙伴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只把一句话抛了下来,“……没意思,没意思,等一会儿咱们去蹦迪……”

这两个年轻人消失在了洗手间那边,苏沃野便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

“还记得我在船上照相吗?我女儿不停地摆着姿势说,爸爸,这样照呀。爸爸,那样照啊。等我把照片洗出来,你猜怎么着,哈哈,照的全是他们三个人,是他们三个人——”

苏沃野忽然停下来不说了。这是他最感慨的地方,他期望罗雅丽能与他一起感慨。可是这个女人没有,她毫无共呜,她毫无感觉,她的目光在望着窗外。

苏沃野自己端起高脚杯,灌下了一口红葡萄酒。

是的,罗雅丽在注视着窗外。吧台那边的几个年轻人此时已经来到了大门口,“铜钮扣”坐在那辆吼叫的太子摩托上,屁股后面驮着一位染了黄发的靓妹。那靓妹虽然搂着“铜钮扣”的腰,目光却望着安迪。安迪和其他的伙伴们一样骑的都是自行车,虽然安迪的赛车看上去也还算酷,但与太子摩托比起来显然就不在一个层次了。

等太子摩托和赛车们都消失了,罗雅丽才将目光收回来。

“唔,唔,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罗雅丽笑着问。

“没说什么,来,喝酒。”苏沃野忽然失去了诉说的欲望,他只想喝酒,喝酒。

两个杯子亲切地接触了一下,血色的**就摇**不已。幽暗的光线下,罗雅丽那张白晰的脸象发光体一样闪着细润的乳色,双颊泛起的红晕仿佛就是醇美的波尔多酒液了,让人禁不住要俯身上前啜饮。

“你,就是一杯酒。”苏沃野眨眨眼。

“什么?”

苏沃野猝然探身,吻了她的脸頬。

“瞧你,真是的。”罗雅丽嗔笑着抚了抚脸,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

“怕什么,再亲一下。”

苏沃野做出个跃跃欲试的姿势,罗雅丽晃了晃要躲。苏沃野却稳稳地坐着,只是将胳膊伸出来,掳获了罗雅丽的手。那手是如此光洁,如此丰腴,如此柔软,如此温润……,苏沃野抚弄着,把玩着,那玩物还没有融化,他自己却一点一点地融起来。

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两膝之间,亲亲密密地贴靠着,晃晃摇摇地摩挲着,那是罗雅丽的腿。

那是女人的身体在呼唤,苏沃野发现他的身体也在快乐地回应着,两个身体就那样用它们的语言做着交谈。

苏沃野自嘲地笑了,原来罗雅丽和他并不需要用嘴来交谈的。仔细想想,两人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他和罗雅丽之间,其实只是彼此身体在渴望,身体在思念,身体在依赖罢了。

这样也好,简单,利索,明快。

苏沃野将面前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浓郁而柔顺的香韵通透周身,每个毛孔都象酒后驾车一样,变得飘飘欲仙。酒吧的桌台真窄真小,这种窄小想必是刻意为之的,就在苏沃野把身体探过去的时候,罗雅丽也将身体探了过来。两个身体很容易地相逢了,你拥着我的脖颈我抱着你的背,你贴着我的嘴巴我吻着你的唇。对着罗雅丽张开的嘴,苏沃野把一句话直接送进了她的身体。

“我要去一趟上海,你想不想跟我去?”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