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小学的文艺节目评选会,争论得很激烈。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对四(三)班演出的评价上。教导主任娄青云发言说:“从演出情况看,四(三)班就算了吧。出了那么个事故,指挥摔下来了,真不象样!”
有几个老师支持他的意见。但是,也有许多老师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们认为:四(三)班的这个合唱,排练得很认真,领唱的两个同学唱得很好,合唱整齐,有感情,有气势。和乐队配合得也很好。
大家争论不止,最后,老校长说:“还是请蓝瑛老师谈谈吧,她是教音乐的,最有发言权。”
蓝瑛老师站起来的时候,孙老师也坐不住了,他找了个借口想走出门去,刚走到门边,听到蓝瑛老师讲:
“我的话很简单。演出事故那是偶然的、可以避免的。单就四(三)班排练的这个节目来说,我觉得可以代表咱们学校的音乐教学水平。”
孙老师不由自主地坐下了。老校长最后说:“我看,就按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吧。让四(三)班代表咱们学校参加市少年宫的演出。当然啦,孙老师,你还要抓紧时间让同学们精益求精,去那里演出可不要再出什么差错啦!”
当孙老师在班里向全体同学们宜布了学校的决定时,大家的情绪可高了。但是,孙老师注意到,也有一个同学对这一切毫无兴趣,那就是熊年年。他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嘴里吹着口哨和小鸟对话,仿佛这件事和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熊年年自从受了学校处分之后,性情变得更孤僻了。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自暴自弃地对待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帮助。为了加强学生家长和学校的联系,让家庭教育更有效地配合学校教育,孙老师特意为熊年年做了一个小本,叫做“学校家庭通讯录”,上面记载着熊年年一个星期来的思想、学习、生活表现。然后让他星期天回家时带给家长,请家长看后提出意见,并写上学生星期天的表现。
孙老师每次总是密密麻麻地写上好几页,但是拿回来的本子上却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红指头印。最近以来,孙老师发现那红指头印忽然变小了。当他疑惑地向熊年年询问家长的意见时,熊年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熊年年的学生登记表上,家长那一栏里没有父母的名字,只有舅舅和舅母。他舅舅在城市郊区的一个工厂里工作,到那里去要乘坐市郊火车。孙老师做家访时曾经去过一趟,然而那次他吃了闭门羹。“铁将军”守着大门,他们一家人都不知哪里去了。
孙老师决定这个星期再去做一次家访,他在“学校家庭通讯录”里写下了这件事,并且告诉熊年年一定要转告家里,请他们抽出点儿时间来谈谈。熊年年听了,点点头。一双眼睛却眨来眨去,那神情活象一只嗅到了危险气味,随时准备钻进树洞里去的小熊怠。
星期天,郊区火车相当拥挤,孙老师是一直站着到八里塘才下车的。熊年年的家离火车站不远,经过一条泥泞的街道,就到了那所工厂的宿舍区了。天刚刚放晴,一排排灰色的砖瓦平房经过雨水洗淋,就象半新半旧的灰裤褂一样,略略给人一种寒枪的感觉。
孙老师在火车上站了一路,有些累了,但等他吃力地走到熊年年家门前的时候,发现门鼻上又守着一个威严的“铁将军”。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院子里到处是湿池谁的,只有门前系着晒衣绳的木杆可以依傍着休息一下。他靠在木杆上喘气,木杆晃晃悠悠的,孙老师脑子里也晃晃悠悠地在想:怎么搞的,是熊年年这孩子没有把消息带到,还是家长有什么想法不愿见我?
孙老师正在纳闷,邻居老太太出来晾衣服,见到门前有位陌生人,就上前询问。当他得知眼前这人是熊年年的班主任老师的时候,就颠着小脚把他往自己屋里拉:“哎哟,是年年的老师呀咋在外面站着,快进屋,快进屋!”
老太太一边拉孙老师,一边向屋里喊自己的孙女儿:“小铃,小铃子,到医院喊你魏姨去,说年年的老师来了!”
“暖。”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应声跑了出去。
孙老师也被那老太太让进了屋。老太太是个热心肠而又罗罗嗦嗦唠唠叨叨的人。她就象数落自己的孙子一样数落起年年来:“咋?俺年年又在学校里闯祸了是吧?咋让老师你大老远跑来!唉,这一下,孩子又要跪洗衣板嗤!”
“什么,跪洗衣板?”孙老师不解地问。
“唉,可不是。就是那洗衣搓板呀,一棱一棱的,孩子一跪就是老半天,膝盖肿得就象个发面摸摸”老太太说着,竟揉起眼窝来。
“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呢!”孙老师愤愤地说。他一认真起来,脸上的表情就显得书生气十足。
“咦,年年这孩子性刚啊,任凭你怎么打怎么罚就是不哭,也不求饶!孩子可怜呐!”
“年年他爸爸妈妈呢?他为什么跟着舅舅、舅妈过?”
“作孽哟,别提啦。”年年他爹妈结婚后就老是闹气打架。他爹后来又找了个女人,和年年他妈离了婚。
他妈一气一病,就丢下这苦命的娃儿死了“…年年他舅舅受他姐的托咐,照看这娃儿。可他自己也不轻省啊,四个小娃儿,最小的妞儿还吃奶哩年年他舅妈没工作,给附近医院洗被子床单。年年他舅舅节假日从来不休息,老是自己要求加班。这不,星期天两口子都不在家嘛……”
老太太正絮叨着,她的小孙女儿回来了,说年年和他舅妈知道了,随后就到。小女孩报了信,就蹲在墙角一个纸箱旁边玩儿。她调皮地拿着一个白菜叶,弄得纸箱里扑腾腾响。孙老师走过去,瞧见一只浑身洁白的兔子正跳跃着和逗弄它的小女孩玩儿。白兔见了生人,粉红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唇颤抖着,一动也不敢动了。老太太见孙老师注意这只兔子,就说道:“唉,就说这兔子吧,也可怜呐。当初年年他妈看年年喜欢小兔子,就给孩子养了一对玩后来,这一对儿就变成了一窝儿。年年他妈死后,这窝兔子也没人管了。老兔子杀了吃,小兔子吃的吃,死的死,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只。小年年害怕妈妈留下来的这最后一只兔子也让他们吃了,就把它装到书包里带到学校去养,星期天回来又悄悄交到我孙女儿这里。这兔子,就是年年这孩子的伴儿啊!”
老太太说到这儿,又用干瘪的手揉揉凹陷的眼窝。
孙老师听了,心里一阵发酸。他对那小姑娘说:“小朋友,我是年年的老师,让我把年年的这只小冤子带到学校里去养好吗?”
“你那里有萝卜吗?”
“有。”
“你那里有小白菜吗?”
“有。”
“它可爱吃豆子啦。”
“我知道。”
“嗯——,可是年年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我是他的老师,他听我的话。”
“那好吧。”
小姑娘拿来了年年的书包,这是年年用来装兔子用的。孙老师说它太闷气,会把兔子闷坏的。于是,老太太拿来了一只带盖的小竹篮,把兔子装了进去。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年年和他舅母还没有来。小姑娘跑到门外望着,忽然拍着手跳着脚喊道:“来啦,来啦,那不是他们来啦!”
孙老师赶忙走出去,只见前面走来一个矮胖的妇女。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妇女与其说是胖,不如说是肿。脸黄饱饱的,象刚蒸出来的玉米面发糕。她左手拢着‘个象她身腰一样圆的木盆,右手掂着一个放满了被单的铁桶。她前面走着一个抱着搓板的小男孩,衣服后襟上连着两个抹鼻涕的小姑娘。熊年年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身上还背着一个睡熟了的小家伙。背小孩用的背带交叉着在这个同样还是孩子的熊年年胸前紧紧地勒着。熊年年吃力地、瞒姗地走着,象是犷个经过长途行军的垂头丧气的败兵。,个熊年年的舅妈见了孙老师,脸上露出了笑容,用嘶哑的声音说:“老师来了,这么远,辛苦,辛苦!”那声音象铁铲擦在铁锅上,那笑容也象转瞬即逝的闪电,闪电过后紧接着是一阵暴雨般的训斥:“放下,馋鬼!”她在骂两个小女儿,她俩趁着妈妈向客人笑的当儿,大嚼起生胡萝卜来。
她解下身上湿施施的围裙,擦了擦摇摇晃晃的破椅子,请孙老师坐下。她一面拧着被单,一边埋怨说:
“星期天来,也不先言一声,我们好在家等着你。”
“我——”孙老师想说他星期六告诉了熊年年,并且在“学校家庭通讯录”上也通知了家长。可是他瞥了一下默不做声的熊年年,发现那孩子正用一种绝望的、敌视的眼光望着自己。而在那紧绷着的倔强的嘴角土,挂着几丝使人哀怜的颜抖的皱纹。
在书本上读懂了的心理学在孩子的神色里得到了验证,书生气十足的孙老师居然一点儿也不书生气地擞了个“谎”产我,是呵,我是应该给家长打个招呼,你们星期夭也挺忙,不容易碰上。
孙老师一句话,勾起了那大嫂扯不断的愁情怨绪。
熊年年却轻松地走过来,给孙老师倒了杯水喝。
“咳,俺这一家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那大嫂把洗过的被单、衣服一件件抖开来,要熊年年拿到院子里去晾。“唉,俺家大毛上学,二毛三毛刚读一年级。四毛哩,还吃着奶哩!他爹整夭在厂里忙活,我到医院打点儿零工。俺家里这窝小狗还不够用绳子拴的,又弄个外甥狗来,调皮死。这不,小年年那没良心的爹每月给寄十元钱,是法院判的抚养费。俺们再添几个钱,把他送到你们学校。吃、住、学习都交给学校了,俺就不操那闲心啦!”
“哎,教育好学生,还得要靠学校和家庭配合。”
“说的也是。原先每星期天年年回来,都带回个小本本,上面记着他在学校的表现。俺都让邻居读给俺听,然后在那上面捺个手指头印。你别笑,俺洗完衣服在医院会计那儿领钱都是捺手印的。老师你放心,哼。”
每次听到这惠子表现不好的地方,俺都狠狠教熊他了。这段时间,年年不带那本本回来了,他说老师稍了,全班四十多个同学顾不过来。俺想也是,你就别费那事了。俺家四、五个小孩儿都照看不过来,别说你管四、五十个调皮猴啦!
大嫂宽宏大量地笑着,孙老师却迷糊了:“怎么?那本本不是每个星期都让年年带回来,你还在上面捺了红指印的吗?”
“啊?拿回来了?我怎么没见呵?”大嫂蓦地变了脸色,向熊年年吼道。她手中习惯成自然地举起了滴着水的洗衣棒糙。
熊年年铁青着脸,冷淡地望望舅母,又望望老师,准备着承受那不可避免的责罚。
孙老师望着眼前的情景,仿佛看到了那小本本每次带回来时会发生的一切。哦,这方法并不是万能的,对某些学生的教育会起到好作用,对熊年年这样的呢?却不尽然。于是,他不无自责地说:“别,别怪孩子。那小本本的事情,是我的责任。”
大嫂愣住了,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熊年年也愣住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却明白,眼下可以免除一顿毒打了,因而不无感激地望着老师。
孙老师说的可不是句违心话,他确实感到在教育熊年年的问题上,自己有责任。此刻,他觉得更应该关心这个孩子,于是他说:“大嫂,这次我到你家里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告诉你,熊年年这孩子最近表现有进步。不过,我还想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把他带到学校里好好谈谈。”
“哟,这可让老师费心啦!年年,来,先帮我把这衣服都晾完,然后跟老师走吧,走吧……”
孙老师赶忙站起身动手帮忙。他那瘦长的个头往铁丝上晒起衣服来正合适,免除了熊年年踩板凳的麻烦和矮胖的大嫂仰脖子的辛苦。因此,很得了几句大嫂感激的话。他们很快就干完了,当孙老师去隔壁小姑娘家提回篮子,带着熊年年一起离开的时候,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