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情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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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水的光泽在亚麟眼眶里闪动,脸颊上那被树影摇曳的昏黄的光犹如火的影子在跳……

……当簧火快要熄灭的时候,也有黄色的光影在亚麟脸上跳。啤酒喝完了,瓶子被当做手榴弹甩到了山崖下。海蟹吃完了,淡淡的海鲜味儿仍在空气中弥散。

远征的自行车队来到了闽南。他们游历了各处名胜,很发了一通千古兴亡的感慨之后,来到了太平岩。他们沿着石径进入山门,只见一石开口大笑,石身上书有“石笑”二字。径畔巨石上题诗日:“极乐太乎日,鹭江石笑填。笑中真意趣,唯有石能知。”

当晚,他们在一处山坡上野营,大约是啤酒喝多了,亚麟忽然唱起来,于是,大家也都跟着唱。亚麟偏又不唱了,他很认真地问:“你们猜猜,这山上的那尊笑石她为什么笑?笑,笑的是,是什么?”

“‘极乐太平日’嘛,天下同欢,石头也笑了。”

“人生如白驹过隙,石头笑世人功名利禄缠身,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石笑’背后是太平岩寺,里面‘海云洞’是当年郑成功读书的地方,石头是为郑成功而笑。这位英雄誓师抗清,雄踞闽粤江浙,并且收复台湾,这劈荆析棘的千秋功业,便是山石也要来笑贺的。”……

“不,不,不!”亚麟舌头发僵,他神经质地嚷着,“那是我的母亲在笑。她在苦笑,无可奈何地笑,流着泪笑……她看到了我,认出了我。可是,她又不要我,她不能要我呀……孙悟空是石头生的,我也是石头生出来的!”亚麟低低地呜咽着,“是谁把我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母亲!你既生了我,为何又弃我而去?……”

那一夜,他并没有讲他的身世,他没有告诉别人他是一个被人收养的私生子。因此,大家都以为他醉了,是酒醉后说着胡话。

夜很深了,他还伤感地唱着一首歌:《橄榄树》。那歌词,是被他“篡改”了的。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问问天空飞翔的小鸟,

问问山间轻流的小溪,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

母亲,母亲,

走遍天涯海角寻觅。

母亲啊——

你为什么把我抛弃,

可怜母亲,可怜我自己。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寻找梦中的母亲

母亲啊——

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生母是谁,或者生母竟将他弃置不顾,那他一定会万分痛苦的。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感到那种魂无所归,身无所依的孤独。……

……亚麟带着孤独和茫然的神色最后望了一眼楼房那蒙着树影的灯光,犹如醒来一般地加快步子走了。

梦茸慌忙紧紧地跟上他,那情形好象不是亚麟在送她,而是她极不放心地在夜色里护送着亚麟。

亚麟苦笑着咧咧嘴。“你别以为我是在发神经病,我清醒得很。这件事我连你姐姐也没有告诉过,鬼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人是很难忍受孤独的,有时,总要禁不住将属于自己的那份秘密讲给他愿意讲给的人听一听。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恶梦,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生母里我把淌满热泪的脸轻轻贴近她的额头,幸福地闭上了眼。可是她却惊叫起来,那本该挂着慈祥的笑容的脸上充满了僧恶。于是,我惶惑地跪下了,我用满腔的爱心和赤诚颤抖着对她说,我是她的亲生儿子,我爱她。可是她不听,她不信。她说我是一个怪物,一只老鼠变成的编蝠,一只长满毒疮的蟾蛛……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一个永远不会被生身父母承认的儿子。可是,我依旧割不断那爱,每当我在孤独和悲伤之中无所依傍的时候,总要想起她。你姐姐方才不是嘲讽我在大学里很‘有名’嘛,是的,我很有名,以至于最后又被审查关押了一段时间,在那阴郁的日子里,我常常靠思念想象中的生母来握过那难熬的时光。”……

……元旦节快到了,几个系的学生会主席凑在一起商量开一次晚会。有人提议跳交谊舞,反正自愿参加,无可无不可。几个系的学生会主席都表示同意,甚至校学生会主席侯大文也没有表示不同意见。侯大文在考入大学之前是县税务局的一个副股长,因为有些作官的经历,所以那“下情上达”的工作比上情下达的工作做得还要出色。又因为在小县城里威武惯了,在同学们面前就不免时常摆出税务官的架子,因此就被大家戏称“侯大人”。前些时,“侯大人”与庄亚麟和另外一位同学同时被提名为区人大代表候选人。选举的结果是庄亚麟和那一位同学当选了,“侯大人”很可悲地充当了差额选举的差额数。事情的结局,本来与庄亚麟无甚干系,庄亚麟又没有搞什么竞选活动,或者操纵选举,做下什么手脚,选谁不选谁,完全是选举者的事情。然而,“侯大人”脸上却很有些挂不住,在学生会讨论工作的时候,他就象在野党领导人似的,时常挑庄亚麟的岔子,摆出个动不动便要“弹劫”的架势。对此,庄亚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遇上这种情况,他就一声不响,只将微微眯起的眼睛向“侯大人”逼视过去。于是,“侯大人”冰块似的眼神就变成了被压碎的冰沫,四下散开去,只偶而地偷偷发出闪烁不定的寒光。

论起跳舞,庄亚麟也算得上一个舞迷,与会者便推举庄亚麟负责,在历史系的大教室里举办。“侯大人”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好,甚至还关心地询问了诸如是放录音还是请乐队、要不要拉彩灯、几点钟开始几点钟结束这类具体的问题,俨然是一个支持和合作者。

对于这一场轻松愉快的晚会,不知道为什么学校的反应却异乎寻常地紧张。犹如第三次世界大战将要爆发一样,各系的辅导老师也象神秘的信使一样纷纷出动,找那些可能参加晚会的“可疑分子”个别谈话。微妙的暗示,莫测深浅的忧虑……似乎那些人已被推到了裁纸刀下,再过一瞬间就会被齐刷刷地切掉。

“他们要借着组织舞会闹事!”“他们要游行……”,“他们这是一种有目的的小集团性质的活动……”各种风言风语传到了庄亚麟的耳朵里,他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算了,别惹事了,干脆不跳了。”有的好心人劝他。

“干嘛不跳呀?咱们又不搞什么阴谋活动,不就是玩玩嘛!”一些人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严重。

“跳!人家说你们要闹事,不让你们跳,你们就果真不跳了,那不证明你们原来就是打算要闹事嘛。”还有人说。

庄亚麟是有心计的,他决定索性去找老校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在校长室里,他看到了“侯大人”。“侯大人”正凑在老校长身边,低声地嘈嘈切切地说着什么。见庄亚麟进来,他窘迫地红了脸,打着哈哈告退说:“哎,你们有事吧?你们谈,我走了。”

“你不用走,又没有什么秘密事。”庄亚麟笑着说,“是关于元旦组织交谊舞晚会的事,你不是也知道吗?”

“哎,知道,知道。”“侯大人”点着头。

庄亚麟径直向校长问道:“听说,学校不让跳了?”

“嗯……,这个,你们看,不跳也没有什么坏处吧?”

“校长,在中国历史上,恐怕没有几个政府禁止过跳舞。封建帝王歌台舞榭自不必说,就是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也没有禁令跳舞。历史上禁止跳舞的只有两例,一是蒋介石,满肚子男盗女娟,却要搞什么‘新生活运动’,禁跳交谊舞,再一个就是‘四人帮’。反动愚昧如慈禧太后者,尚在宫中观洋人跳西式交际舞,革命先进如八路军者,在延安浴血奋战的年代里,犹有史沫特莱教授交谊舞给周恩来及朱德、罗炳辉、彭德怀几位将军的佳话,每周一次,由朱德率队,大家都到延安的大会堂跳舞。不跳舞者未必革命,跳舞者未必不革命。既然如此,学校为什么要禁止我们跳舞呢?”

庄亚麟在发表这番宏论的时候,老校长却埋着头看一份报告。待他说完,老校长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学校并没有说禁止跳舞啊?”

“是呵,是呵。学校并没有不让跳舞嘛!”“侯大人”嘿嘿地笑了。

“……”庄亚麟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转身便走。走出去,绕到窗外的大路上却又喊道:“老校长,到时候我们可请你参加呀!”

大学生们那时会跳交谊舞的其实并不多,有的人也并不准备参加。然而,越是不许吃的禁果,越会激起人们尝一尝的欲望,这种逆反心理,使参加那天晚上舞会的人数出乎意料的多。第一批到达舞场的,倒不是那些跳舞的“骨干分子”,而是众多的校保卫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和各系的辅导教师们。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紧张、优虑,由“侯大人”领着,绕着作舞场的大教室转了一周,然后就分散开,有的留下,有的呆在门口,有的徘徊在走廊里,有的站到院子里去了。“侯大人”则找了紧靠乐队的一张椅子坐下,试奏的乐队每敲一下定音鼓,他便会下意识地抽搐一下,活象是绷在鼓面上的牛筋绳。

晚上七时半,参加舞会的人已经塞满了整个教室。椅子上坐满了,门口和走廊里围满了,甚至院子里也站满了人。然而微妙的是,大教室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并不大,却显得空空费**,只有三五对儿男女在那里并不轻松地挪动着脚。他们一个个感到手脚发硬,似乎那“澎嚓嚓”响着的乐声是枪炮在呼啸,自己会随时中弹倒下。而他们,必须硬挺着坚持下去。临阵脱逃是可耻的擂夫,在这里需要的是英雄气概,哪怕是将一个英雄的角色演给人看。

然而,人们所瞩目的庄亚麟却不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再没见到他的踪影,混!难道他竟叶公好龙,吓得躲起来了不成?

乐队奏起了第四支曲子,可下场来跳的人仍不见多。这里没有一点儿节日之夜的喜庆气氛,倒象是许多人远远地围着观看一个火药桶,紧张地等待着那爆炸的时刻。难道整整一个晚上,就要由这几个人这么一直跳下去么?这几个人渐渐有些张惶了。

忽然,大教室门口处的人群**起来,只听到庄亚麟用高高的嗓门嚷着:“劳驾,请让一下,让一下!”话音未落,庄亚麟已挤进了舞场,只见他回过身,微微弯下腰,做了一个极恭敬、极潇洒的迎候的姿势,象报幕员报幕一样向全场宣布说:“请让我们老校长——”

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不由自主地纷纷把眼光投过去。好呵,老校长也要来跳舞么?

庄亚麟显然有意要等着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他拖足了时间,然后才接着说:“请,老校长——的女儿进来,参加我们的舞会!”

说话间,舞场里便多了两位活泼大方,光彩照人的姑娘。老校长的两位“千金”是双胞胎,被歌舞团双双招去做舞蹈演员。庄亚麟去请老校长参加晚会的活动时,才知道他借故躲了出去,在前一天就到另一个城市拜望一位老同志去了,要在那里过了元旦才回来。于是,庄亚麟机敏地顺手牵羊,请来了这两位姑娘。

庄亚麟自己先风度翩翩地邀了妹妹,在场中心打着转儿旋舞起来,围观的人不禁一起叫起好,掌声四起,舞场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这时,那当姐姐的一眼望见了坐在乐队边上的“侯大人”,认出他是常到自己家来的,也算得熟人了,于是嫣然笑着去请他伴舞。“侯大人”又怕又窘,好象要被人拉去宰割的羊一般,胡乱叫着,将身子往后缩。姑娘只道是他害羞、老实,便愈发大方地去拉,周围的人哄笑着把他往前送。于是,“侯大人”便哭笑不得地与姑娘拽拉着,推小车般地舞了一回。

在热闹的气氛里,许多人都走进来跳了,舞会成功了,直到夜阑方散。一连几天,庄亚麟都沉浸在兴奋中。可是不久,情况似乎愈来愈不妙,有人得来消息说,“侯大人”被临时抽调到校保卫处整理一份什么报告材料。再往后,庄亚麟被通知停止上课,反省检查。据说他的问题很严重,准备移交公安部门处理。

亚麟的问题主要有四个。第一,出版反动地下刊物。这指的是亚麟将那纪念“四·五”运动两周年集会上所作的《由戊戌变法看中国改革的艰难》的发言稿整理以后,“自费印刷”了。当然,亚麟自以为那个发言是很有“学术价值”的,于是便托人油印了几百份,寄给了一些刊物和友人。今日那些油印小册子成为“反动地下刊物”,那是他始料不及的。第二,散布反革命言论,材料很多,散见于各个场合说的反动话。第三,进行反革命串连活动,这主要指的是那个假期庄亚麟和几个同学骑车到南方几个省考察的事,据说“很可能”与南方一些大学的学生进行“反革命串连”了。第四,在学校里组织并煽动“反革命闹事”,这主要指的是那次组织舞会的事。

没过多久,亚麟果真被公安拘留了。老校长也对这个结局大感意外。一个省只有那么几所大学,一所大学只有有数的那么几个“出头椽子”,情况总是要汇报的,典型总是要例举的,老校长例行公事地做了,亚麟便在劫难逃。

然而,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过了几个月,情况又有变化,据说老校长也做了工作,庄亚麟又被放出来了。亚麟要求“解释清楚”,老校长却正色道:“还解释什么?放你出来就说明清楚了嘛。当年我被打成‘走资派’、‘叛徒’,关了三年,你不才关了几个月吗?你够不上判刑,严重错误还是有的!”……

……庄亚麟心事重重地低着头‘短短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他却已背负了如此多的“错误”,真使他步履维艰了。

梦聋同情地劝他说:“亚麟,你不要丧气。碰了那么多钉子,你不也都闯过来了么?大家都觉得,你不是个凡夫俗子,会有大作为呢。”

“唉,什么作为?青春磋陀,一事无成。眼下这个工作单位,老让人觉得憋气,啥事也别想干。有时想想,我倒真羡慕你那个小货摊儿呢。你是你自己那个世界的皇帝,毕竟可以自自由由地干一番。我要是辞了工作,到你那小货摊儿上搭个伙计,讨碗饭吃,你该不会拒绝吧?”

“那好呵!”梦直高兴地笑着,仿佛真的看到亚麟来和自己合伙儿,“你当老板,我当一,小伙计。哼,说得好听,怕你看不上咱这小买卖。”

“那当然,我如果真的经商,就不会是小打小闹。我的一些老同学已经在经商了,办公司,搞得轰轰烈烈,好象气魄很大。但那都是些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没什么意思。我如果搞,就搞实业,办工厂,有利于国计民生。国家要搞四个现代化,就要发展经济,今天的时代,是企业家的时代,企业家是当代英雄。我看过一篇文章,很受启发,它谈的是现代企业家的作用问题。一项技术或一个产品从基础研究、应用研究、技术开发到投入市场,其投资费用的比例大致是1:10:100:1000,即成十倍递增。谁进行科学研究呢?科学家,谁从事技术开发?工程师,谁将产品生产出来投入市场?企业家。由此可见,企业家在资本利用中承担着十倍百倍的责任。要是可能的话,我倒真想当个大企业家!”

“好,你如果办起工厂、公司,当了大厂长大经理,可得拉我一把,吸收我参加呀!”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俩人开玩笑地将手拉了拉,仿佛那工厂和公司已经成立,而他们则郑重其事地签订了条约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