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祥林并不是一个吃饱了肚皮就心满意足的人,电视机室外天线也好,单、双声道扩音板也好,电源稳压器也好……仅只是些解决一时温饱问题的救急产品。作为一个现代企业,还必须有自己的主导产品。美国REB公司访华期间,恰巧曹样林在京联系一项业务,通过一位老同学的关系,他得知REB公司是生产微型电子计算机软磁盘片的专业化公司。近十几年来,电子计算机向微型机发展的速度很快,从军事、科研单位走向了工厂、商业、以至办公室和家庭。微型机的发展带动了作为信息储存器的软磁盘片的生产。随着微机应用的广泛推广,对软磁盘片的需求量也势必越来越大。那情形,就象收录机越多,磁带的需求量也越多一样。
但是,据他那位在中央电子工业部门工作的老同学讲,我国软磁盘片生产至今还是空白。有关科研部门虽然加紧了这方面的研制工作,但由于使用的是国产代用设备和国产粗制原料,至今才拿出了软磁盘的低档产品——单面单密度磁盘。那情形,就象世界已进入了高级音响系统的推广使用,而我们还在研制矿石收音机一样。曹祥林马不停蹄地走访了电子计算机服务总公司、电子工业部情报所等单位,了解到两年内国内软磁盘片的需求量可达一百二+万片左右,到一九九O年将会增加到六百万片以上。
引进软磁盘片生产线!先下手者为强,曹祥林立刻拜托那位老同学上下奔走,与美国REB公司的代表接洽商谈,初步制订了引进计划。当事者双方的谈判并不复杂,统共只用了半天和一顿饭的时间。酒宴上,曹祥林祝酒,为双方的合作干杯,并说道:“让我们双方都做出努力,尽快促成合作项目的实现。”
“尽快?我们这里好办,你们——”那美国人耸耸肩,抽了一下鼻子。
曹祥林也象突然嗅到了什么似的,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鼻子抽了一下。当晚,他便买了一张站台票上了火车,赶回厂里去了。
是的,曹祥林知道,当要他为全厂职工发工资的时候,没有人来替代他这个“当家”的位置;然而一旦他在这个“当家”的位置上要做其它什么事情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当他的家了。
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原来归属市电子局领导,因为机构精简改革,市电子局撤销,改而归属市工业局领导。可是市工业局又成立了一个电子公司,名日“企业性公司”,经费要各企业出,工作人员从各企业抽,公司的头头是原来电子局的局长。这一来,工厂由“儿媳妇”变成了“孙媳妇”,想给主管部门说句话,就先得给电子公司这位“婆婆”说,再由“婆婆”向他的“婆婆”去说了。省里的电子工业基础薄弱,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行政上归属市工业局,但业务上归省电子局指导,甚而因为是全国有数的十几家晶体管生产厂而受制于国家电子工业部。曹祥林做事并不“迁”,他不会做那傻乎乎静待公文旅行的蠢事。他将各种报告和附件影印出几十份,由自己和其他几位厂里的负责人分别携带,奔赴各个庙堂,亲自登门拜佛。
二月十八日,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84)厂字第一号文件《关于峣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引进美国REB公司软磁盘片生产后道工序的报告》上报市电子公司;
三月十七日,市电子公司批复该报告,转呈市工业局审批;
四月十二日,市计划经济委员会和市工业局拟定联名文件,C市计经改字(84)26号《关于呈报峣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引进美国REB公司软磁盘片后加工生产线计划任务书的报告》,上报省经委、省电子局;
五月二日,省电子局文件,省电计字(84)146号,向省经、计委报函中说:“……经我局研究,同意该报告引进内容,请予审批”;
六月二日,省经、计委召集有关领导部门和有关单位进一步为引进该项目进行论证,所得结论是:该项目将填补我国软磁盘片生产空白,同意引进。请市有关部门进一步选择定点厂。
引进报告是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呈上的,定点自然应该是该厂。那么,又何来“进一步选择”呢?
曹样林觉得事情来得蹊跷,一时间那小小的办公室仿佛倾斜了,他站立不稳地摔坐在椅子里。
有人挖墙角?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如坠五里雾中,茫然不知。
在激烈的经济竞争时代,国外有搞经济情报,派经济间谍之说,曹祥林也准备派出“探子”去摸情况,以便采取对策。
厂办公室主任是曹祥林手下的一员得力大将,当下便遣他去市工业局。下午上班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就探来了消息:要撬他们的生意,争这个金饭碗的是市幻灯胶片厂。该厂要求引进同一个项目的报告已放在市工业局陈副局长的办公桌上了。
听了这,曹祥林长舒了一口气。酶,这简直不是对手嘛,那个胶片厂既非电子行业,技术力量、资金、厂房设备又都差得远。这种引进项目,根本就不是他们应该吞和能够吞得下去的东西。小鸭子啃猪腿,咋张得开那张嘴?
然而,细想想,不对了。如此一个市属小厂,怎能调动省计、经委,使他们发出指示,要求市有关部门“进一步选择”定点厂呢?这“进一步”几个字,显然表示他们认为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并非唯一和最佳的定点厂选择对象。
那么省直这两个部门的意见很可能是选择幻灯胶片厂了!
曹祥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要搞清幻灯胶片厂何以有如此大的活动能量里。
办公室主任领着一班人马四处察访,搞来了一份幻灯胶片厂科以上干部及其亲属一览表。那是一张不折不扣的联络图,按图表指示,他们终于找到了原因:该厂供销科长原来是省计委某副主任的亲妹夫!
曹祥林当即决定亲自出马,到市工业局去据理力争。
然而,他迟了一步。市工业局的陈副局长告诉他,今天早上,主管工业的市委牛副书记已在幻灯胶片厂的报告上做了批示。那批示很明确:“我意该引进项目的定点厂似以选择幻灯胶片厂为妥。”
曹祥林怒气冲天,在陈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大叫大嚷起来:“你说,幻灯胶片厂根本就不是电子行业的厂家吧?他们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
“对,对,一窍不通。”
“他们厂有什么技术力量?连个普通的幻灯片都做不好,生产的那些破烂玩艺都卖不出去!”
“对,对,卖不出去,那些破烂玩艺儿。”
“簸箕大个小院子,又无地皮无厂房。把国家和人民的钱甩在那里,是不负责任,是浪费,是犯罪!”
“对,对,是犯罪,是浪费。”
曹祥林猛地顿住,直盯盯地望着陈副局长。陈副局长不自在地咧咧嘴。“咱,咱们一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呐。”
“那怎么会有这个决定呢?”曹祥林咄咄逼人,完全是一副质问的口气,“请问,你在那报告上是怎么批的?”
“哎,你这个同志,怎么是这个态度呢?”陈副局长不慌不忙地吸了口茶:“这又不是我能定的事。要问,你去问牛副书记吧。”
曹祥林急红了眼,别说是市委牛副书记,就是省委牛副书记,中央牛副部长他也敢去撞撞。
办公室,家里,儿个地方曹样林都扑了空。最后打听到牛副书记在宾馆开会,第二天开会前,在宾馆会议室门口,曹样林把他堵住了。
“牛书记,我是市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曹样林。”
“唔?”牛副书记一副湿谁滚的牛眼睛瞪得老大,租和善善地望着他。
“有件事情,想给你汇报一下。”
“噢。”牛副书记掏出一根牙签,开始剔牙。
“是关于引进软磁盘片后加工生产线的问题……”
曹祥林用最诚恳的态度,最有力的证据和理由,最简洁最有说服力的词句,向他陈述了自己对这个间题的看法。
在此期间,牛副书记不停地剔着牙。等曹祥林讲完,他也把牙缝剔完了。他把牙签往地上一扔,仰起头哈哈笑起来。那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点儿嘲讽意味的笑。
“你这个同志,本位主义思想严重啊!这个厂那个厂,不都是国家的厂嘛,得了利都是国家的。怎么有块肉就只许你吃就不许别人尝呢?你只说别人怎么怎么不行,人家再不行也生产过胶片,怎么就不能生产软磁盘片呢?可你们还没弄过什么片嘛,你们是生产半导体管子的……”
牛副书记说完,看看表就要往会议室里走。曹祥林待要再说,他却摆摆手,“还有什么问题,找你们主管局谈。找他们谈,我没时间。”
那一整天,曹祥林都在肚子里骂人。放屁!胶片,软磁盘片,都是“片”,狗屁不通的官僚主义者,可怕的官僚主义者!他只作他的官也可以,糟糕的是他们还偏要管。要走要停,是死是活,全在于他们的一句话。他们口口声声说要你搞“活”搞好,可又总想卡你的脖子,去他妈的,随便好了……
曹祥林躺在**,正要蒙头大睡,忽然又坐了起来。他冷冷地笑了笑,好你个王八蛋,咱也走走“官僚”路线!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总有治住你的。
他打起精神,决心与这些“官僚”周旋到底。他苦苦地思索着,谁和牛副书记是“对头”,就象在诸葛亮的八卦阵里,寻觅那个“生”门一样,他不知道是哪根线连通了幻灯胶片厂那位科长和牛副书记,使红灯亮了起来,但他确信只要找对了头,接通另一根线,绿灯还会亮起来的。
申副市长!曹祥林终于想到了他。在C市,牛副书记是市委分管工业的副书记,申副市长是市政府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下面的同志经常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他们俩意见不和,拴不到一个槽上,你说朝东,他偏说朝西,弄得下面的同志无所适从,左右为难。
曹祥林要的就是这个。
他做为不速之客,闯入申副市长家了。那时,申副市长正要睡午觉,见到曹祥林,他的脸上刚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被曹祥林一句话给驱散了。
“申副市长,这事儿你可得评评理。我对市委牛副书记有意见,他怎么能这样做呢?”
“唔?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嘛。进来坐,进来坐。怎么回事呀?”
“是引进软磁盘片后加工生产线的事。”
曹样林把事情的原委详详细细地又给申副市长讲了一遍。申副市长义正辞严地说:“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拿着人民和国家的财产开玩笑嘛!当然啦,领导同志嘛,谁还能没点儿缺点呢,牛副书记做的有些事情也得原谅他。他还不象我,好歹上过中专,搞了多年工业,做过十几任厂长,他是公社书记出身,修个水渠什么的还行。搞工业嘛,嘿嘿,还得学着点儿。”
“是啊,我说那个厂不具备引进该项目的条件。他却说:‘人家再不行也生产过胶片,怎么就不能生产软磁盘片呢!’你说……”
“哈哈!”申副市长兴奋得哆嗦起采,“他说什么?什么?反正‘片’都是‘片’——,你再说一遍!”
申副市长象听了一段相声一样开心地放声大笑,然后如获至宝地用笔记本记下了那句话。并当即打电话给市工业局,要陈副局长来汇报这个问题。
至于申副市长后来去省里找了谁,走通了哪条线,曹样林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的目标达到了,终于使市有关部门的“进一步选择”,仍选在了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
八月三十一日,省计委、经委文件,计经字(81)172号文件,《关于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引进软磁盘片后道工序生产线项目建议书(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同意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引进该项目,形成年加工软盘36万片的生产能力,软盘材料由该公司提供,引进项目所需资金由中国人民银行C市分行贷款解决……
至此,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引进该项目终于获得了批准,但这已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曹祥林不禁想起年初与REB公司谈判时,那位美国人耸肩抽鼻的神态。他苦笑了,然而说心里话,他觉得无可抱怨。由于在省、市各部门都递了报告,又托人打了招呼,这些部门并未拖延,以这种速度,已经够快的了。
经与美国REB公司协商,美方促请中方尽速派出考察代表团赴美确认合同各项内容,以期在美方公司当地签约生效。
这一来,关于赴美考察代表团的人选问题,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又起草了报告逐级上送。
“曹厂长呀,你看是不是让我也出去学习一下啊?”原市电子局局长,现在的电子公司庞经理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要求。
“小曹呀,申副市长前天找我说了,要我们这次出国时把他也带上。唉,现在是开放的时代,搞的是开放式的经济,不出去开开眼界是难抓好全面工作楼!你别忘了,你们这个引进项目,申副市长和我可是大力支持的哟!”市工业局陈副局长一张口就给出国考察小组增添了两个人。
省电子局计财处长亲自深夜登门拜望曹祥林,颇有些R贤下士的味道。“………曹厂长,你们厂出国考察所需的外汇兑换指标问题,就不要操心了。省经委那面,我去替你们跑。美国这地方,谁不想去转转?局里的几位处长,都排着队,轮着出去完了,唉,说也可怜,就剩下我……”
曹祥林把牙根儿咬得格格响。出国考察的费用按有关规定得厂里出,那外汇折合下来,一个人得拿一万多人民币!
然而,得拜的码头必须拜,卸不掉的负担只好背。原计划五个人的出国考察组,增加到了十个人。出国考察报告的最后审批权在省人民政府办公厅,申请送过去的第三天,曹样林就接到了他们的电话。
“喂,曹厂长吗?我是省人民政府办公厅。赵秘书长请你马上来一趟。”
放下电话,跳上吉普车,曹祥林憋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娘的!都来吧,都出去吧,逼急了老子不去了!让你们自己掏腰包出国转去吧……”
汽车开出去老远,他还拍着车座训斥司机为什么不发动车。他气昏了头,认定那位秘书长找他面谈,不是自己想随着出国去,就是又要代什么人说情。
赵秘书长瞧上去比曹祥林还年轻,可是那火气比曹祥林还要大。
“你就是厂长吗?你这个厂长是怎么当的!简直是拿国家和人民的钱财当儿戏!到底是你们需要出国考察,还是你们的上级领导们需要出国?”
“……我们,唉,他们……”
“什么你们,他们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重写一个申请,写清楚是‘出国旅游观光’报告好了!”
赵秘书长将曹祥林的那份报告狠狠地摔在桌子上了,然后径自走开去,站在窗子前点着了一支香烟。那神态,似乎是房子里根本就没有曹祥林这个人,或者是不屑于再理睬他了。
曹样林拿起那报告,又懊丧又羞愧。他吸啸着不知说什么好。自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竟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了脚。
赵秘书长的脑袋后面好象长了眼,曹样林刚挪了一步,就听到赵秘书长一声喝斥,“到哪儿去?回去再打报告,还要耽搁时间,就在这儿把报告改一下,定下来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你讲一讲,这名单里每个人出国的任务和作用。”
赵秘书长一边听着,一边亲自用笔在报告上勾画。仅仅用了二十多分钟,一个四人考察小组的名单便由他亲自圈定了。厂里三人,配上一位市外贸部门的工作人员。
“就这样定了吧?你还有什么意见?”
曹祥林想笑,然而眼眶却涩涩地涌出了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象小学生捧着老师改过的卷子一样捧着那份报告,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曹样林打算在新厂区的那座迟迟不能完工的生产大楼里安排软磁盘后道工序加工生产线。这座八层高的楼房称得起高大雄伟,然而它那一身密密刹阿的象弹孔一般无门无窗的空洞,内无装修外无粉刷的粗陋的砖体,使得它瞧上去就象被人遗弃的废墟。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是六十年代中期兴建的。当时半导体二极管三极管正是时髦的紧俏货,因而这个厂也颇时髦兴旺了一阵。但是晶体管生产需要相当严格的净化环境和净化设备,原来因陋就简抢促上马的那些厂房和设备很快就落伍了。用落后设备和落后工艺生产出来的半导体管质量差,于是厂里在七十年代初提出了一个另选新址,修建新厂房、安装新设备的规划。当时的市委负责人是“军管会”留在地方工作的一位师长,老军人事业心强,积极性高,对电子行业抱着一种神秘的崇拜。他亲自过问这个厂的改建工作,运筹帷握,决定以该厂为带领全市经济前进的“突击部队”,一切都要高标准,一切都要第一流。单是这厂房的主楼揭顶,就已耗费了二百三十万块钱,市政与厂里均无能力承受,资金来源是老师长跑上跑下四处筹措的。当时的方针是一次报批计划,逐年添补追加。谁料到后来的政策方针一变,市委负责人又几度易手,这座楼房就变成了停建缓建项目,二三百万块钱化作一堆砖头堆在那里,称得上全省有名的“胡子工程”。中央一位电子行业的专家来这里看过,也禁不住惊叹这楼房的设计标准之高。却原来这八层楼房实际用作车间的只有四层,另外四层是设计用来安装净化设备夹在各层之间的,以此标准,除了日本有一座略小于此的楼房外,它完全称得起东南亚第一流的了!
曹样林自然也没有神力一下子使这座大楼复活。但他打算采取一种“自我复苏”法。开发一种新产品,在楼内安装一条生产线,然后再依此积聚资金,不断开发新项目,逐层使大楼完工。
软磁盘后道工序生产线开始引进之后,新厂区的基建工地上,那座骼镂般的八层大楼的楼壳开始有了生机。那些做为应急之策的“储存业务”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饲料仓库”撤销,那楼梯的第一层,几十扇钢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犹如一眼眼枯井中涌出的新泉一般。内外粉刷装修过的房间,陆陆续续开始安装上了新引进的软磁盘后道工序生产设备。工人们出出入入,机器轰轰嗡嗡作响,很有些勃发兴旺的景象。
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和曹祥林一起,新近也变得颇有名气了。“扭亏增盈的典型”,“开拓型企业家”……那名声随着报纸上发表的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而似乎得到确认。那豆腐干文章是一位到厂里来采访的记者兼作家的人写的。介绍信上写的报社记者,而说话中那人有意无意地暗示出自己是位作家,是来写“报告文学”的。说老实话,曹祥林实在分不出记者与作家孰高孰低,孰优孰劣。让他看来,记者常常是“通天”的,带着权威性的“官方”色彩,作家固然象电影明星一样神秘,却带着一种个体户似的“自由”的味道。在这个意义上,他倒更愿意接待一位记者了。报纸他是常看的,时下的文学期刊他却从不翻开来读。“报告文学”这个概念,在他的脑子里认为,大约是用小说的写法撰就的报告一类的东西。
来厂里采访的这个人,与曹祥林谈了一个上午,然后又由他陪着转了一个下午。曹祥林只觉得他待人热情得近于做作,行事老练得稍失于油滑,因此交往起来仅止于R仪,彼此打着哈哈,甚至于连他姓什么都没记住。
然而,那豆腐干文章却很快在报纸上发表了,曹祥林立刻感受到了那文章的威力所在。“老曹,上报了!”“上报了,老曹!”……无论走到那里,几乎都会被熟识的人提到这件事来做贺,甚至在市里工业系统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一向居傲的发电设备厂的胖厂长也居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走进会议室的曹样林握手致意。那之后不久,求购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各种产品的函件骤然增多,“劳动服务公司”的门市部的营业额也日日看涨。这一下,曹祥林似乎才想起来,那人的身份原来是记者兼作家的,并且牢牢记住了那个署在豆腐干文章上的名字:姜朗。
曹祥林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得了人家好处,心中便十分歉疚,宛如不是借了自己的事那人才写成了文章,倒象是借了那人的文章才有了自己的今天一样。,他心中时时惦着回报,终于得着机会,借着招待兄弟省一位来访的厂长的时候,请姜朗也一起喝了酒。姜朗是极豪爽的,半斤酒不醉,并称曹祥林念念不忘的那篇短文章是“小菜一碟”,他下去要写的那篇“报告文学”要相当于那篇文章的几十倍、几百倍。曹样林征住了。他庆幸命运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位能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的人来帮助他。初见面时的那小小的阴影,早已烟消云散。’他们越谈越是投机。曹祥林很认真地问姜朗有什么需要,姜朗也很认真地回答说想借一间房子。写作时,白天晚上住住,不受于扰,工作效率高。
厂里的办公用房是很紧的,曹祥林第二天便派人腾出了自己的那间办公室,摆上了一张小桌、合灯和小床,安排做姜朗的写作间。姜朗看了,不知是谦虚还是另有考虑,推说写作向第一要的是安静,坚决辞了不住,却在新建工地处转了一圈,看中了空院角落处的‘排不起眼的平房。那平房是做仓库,堆放水泥、钢筋、铁钉之类物品的。曹样林让人收拾粉刷了一间,布置得倒也象是住房了。出于礼貌和关心,姜朗搬过去后,曹祥林去拜望过几回,白天房间里不大有人,然而晚上几乎灯总是亮的,门关得紧紧,且又遮着厚厚的窗帘,曹祥林想他必定是在写那“报告文学”,未敢进门打扰,只在外面转了转就走了。“记者兼作家”不是说过,“第一要的是安静”吗?曹祥林也向全厂职工宣布了这件事,要大家不要去打扰。他一心只盼着那相当于豆腐干文章几十倍、几百倍威力的报告文学尽快问世。
在此期间,一桩与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命运生死彼关的大事发生了。
全市企业整顿验收工作开始,市里为此组织了一个阵容强大的验收团。带队的是申副市长,副手是市工业局陈副局长,财务检查组的负责人是电子公司的庞经理,队员除了市属有关部门的干部外,还从市属各厂选拔了一些,一共有四十个人左右。验收团根据验收项目分为财务、供应、物资管理、行政工作等六个小组。检查细则一共有一百零二条,每条均规定有若干分数,总计一千分。每个厂验收三天,吃住接待都由被验收企业负责。验收总分数在八百分以上的才算及格。如果不及格的话,第一,不给该企业颁发生产许可证,第二,不给安排技术改造、技术引进项目,第三,企业前一年为职工进行的调资不被认可,不准固定;第四,不许发奖金及安排职工福利开支……一句话,验收如果不合格,便等于宣判了企业的死刑或死缓!
这可是一件不能掉以轻心的事情。眼下的厂长没有一个是木头脑瓜,都知道那“评分”是极灵活的把戏,那并不象买裤子买鞋一样,三尺一便是三尺一,40码就是40码。万一那验收人员感冒了,打个喷嚏,兴许手上的笔尖一滑,就会把“7”写成个“1”字。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那后果就很难预想了。如果说,别的厂长是操着十分心的话,那么曹祥林操的则是一百分心。副市长,副局长,经理,带队的诸位大员都是当初要“随”曹祥林出国而未能如愿者,此番恐怕很难让曹祥林在验收中轻易如愿的。
验收是从城市南面的工厂开始,逐渐向北推移的。厂里时时传来“已经到……”“昨天过了……”之类的消息。说时,人人脸色紧张,颇有些象当年跑蝗灾、跑水灾,谈到蝗群飞落的路线及大水冲决而来的方向一样。验收团里有一个从厂里抽调去工作的小陈,曹祥林派了办公室的通讯员直接与他联系,虽谈不上“一日三探”,但那验收团的工作内情及各厂的接待方式方法‘曹祥林是了如指掌的。初时闻说变压器厂因为没有招待所,将验收团安排住在华夏饭店里。团长套间房,组长单间房,队员两人一间房,都是铺地毯带卫生间的。伙食则是一人每天八元标准,并且租了一辆大轿车,接送验收团来去。继而,又得知阀门厂为每一个团员送了一把折迭伞和一个提拉式软箱,软箱里则装满了许多“小玩艺儿刀”。随之,在接待方法上又有成功经验可循,谓之日:“捂着嘴,绊着腿”。“捂”,除了多吃菜多喝酒之外,还多了在厂区办公室布置接待室,摆放糖、水果、烟、茶,“绊”,则独出心裁,在接待室播放精彩录像,厂方主动多介绍经验,谈体会,检查不足,七扯八拉耽误时间,绊着验收人员的腿,尽量减少他们下去检查的时间。集大成者,莫过于医疗器械厂,索性将改革的成功经验——“承包”,推广到验收工作中来。你不是分门别类地规定的有验收分数嘛,我就按分数“承包”给这些部门,完不成“承包”分数者,罚,超额完成者,奖。至于那些部门是如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完成“承包”分数的,厂里便充耳不闻了。
验收团开始验收晓曳无线电元器件厂,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此时曹祥林是已株马厉兵,准备停当了。有那么多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那总该万无一失的,但是曹祥林心中却很不踏实。
每厂验收三天,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华夏饭店租包的验收团的房间便归在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名下了,租包大轿车的费用也从这一天起,由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结算。一大清早,曹样林亲自带了办公室主任和通讯员做为“迎验人员”站在厂门口,接那辆大轿车进来。车一停,第一个走下来的就是申副市长,曹祥林老远地伸出手去担,申副市长却扭过身,向车上的人招呼说:“喂,同志们,快,快下来了!”
倒是陈副局长上前握住了曹祥林的手,脸上堆着笑说:“小曹,这回该看你们的了!”随着那阵笑,曹祥林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那个意味深长的“看”字,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被人用枪口瞄准了的感觉。
庞经理呢,弓着腰埋着头只顾“瞪瞪”地往厂里走,犹如一位一辈子也没被提拔上去的排长要急切地去攻打什么堡垒,以建立一桩盖世奇功一样。
厂里的办公室被收拾一新,沙发,折迭软椅排开来,正对着一架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机,录像带也借了来,是刚从南方弄到的最新功夫片《十八魔》。验收团员们一坐下,便毫不客气地剥开枯子嚼,高级香烟的雾气即刻弥漫开,让人产生‘种腾云驾雾的舒适感。就在这时,曹祥林清清嗓子,念起了他的汇报提纲。这“提纲”是他布置全厂各科室和车间分头写就的工作总结,要求是越详细越好。汇总到曹祥林这里,自然是财务、销售、计划、生产、党办、工会,共青团、计划生育…应有尽有,能详尽详。曹祥林吸着茶,拖长了声调,悠悠然慢慢道来。听的人已有的出出入入上了两次厕所,而曹祥林手中厚厚一攘讲稿还未翻过去四分之一。申副市长终于耐不住性子,在喝完第六杯茶的时候,打断了曹祥林的话:“小曹呀,你这个,提纲,啊,汇报提纲,是不是整理成文宇材料让大家看?在这里,我看就不用全都读了吧?”
曹祥林这才住了口,他望了一眼厂办公室主任,主任立刻站起来宣布说:“同志们辛苦了,请大家休息一下,趁休息的空闲时间里,给大家播放最新电视录像,武打片《十八魔》!”
在座的人一阵欢呼,这是有先例可援的,此前已很有几个工厂放过录像了。然而陈副局长却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时间放录像怕不合适吧?我看大家还是先分头工作,录像请厂里的同志晚上再给咱们放。”
陈副局长话音一落,庞经理当即率领财务检查组的成员夺门而出。于是,其它各组也都行动起来。厂里那些接收“承包”任务的各部门的代表早已等在外面,此时便一拥而上,将他们分别接走。那阵势,真可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既已短兵相接,此时曹祥林便心下释然,听其自然了。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各方面的情况即使算不上全市最好,但也决不至于最差,尤其是不比那些先已验收合格的某些企业差。
然而,评分结果公布之时,曹祥林呆了。七百八十分!仅仅二十分之差,他们落到了验收不合格停产整顿的行列里。
陈副局长在全市工业系统的一次会议上主动检查:“教训,这是个教训呐:我有责任,有责任。以往俪注意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负责同志工作有魄力,现在看来还欠扎实,有漏洞啊!……”
庞经理则见了曹祥林的面就毫不掩饰地讥笑说:“嘿嘿,出国吧,出国吧,看你以后还出不出?”
曹祥林吃了个哑巴亏。企业整顿是中央的指示,无疑是正确和必要的,厂里何尝没有在需要整顿的各方面尽了最大努力?可是真要挑毛病,恐怕任何一个企业也经不住挑,漏子主要出在财务组那个方面,他们并没有在财务管理呀、设备管理呀、原始统计记录资料管理呀等方面挑更多的毛病,却出其不意地根据全厂各项产品占全年产值利润的比例,做出了“企业生产方向错误”的结论,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是生产半导体晶体管的中央挂了号的定点厂之一,一向是只生产各种规格型号的半导体管的,而今却仅只生产一种3AD18管,产值才占全厂年产值的百分之二点一,其它则全是“乱七八糟”的小电子产品,什么电视天线啦,稳压器啦,避雷器啦,扩大机啦……这不明明白白是不务正业么?即便是软磁盘,也和半导体管风马牛不相及。
然而何谓“务正业”呢?难道设备、生产工业落后,生产的晶体管大量积压,还硬行生产,给国家继续造成亏损就是“务正业”了吗?曹祥林实在想不通,实在不能认这个错。一认,势必将企业重新引向死胡同。苦闷之时,他顾不得自己给自己下的禁令,竟深夜敲响了“记者兼作家”的那间小屋的门,将企业整顿以来自己的一腔心事,一古脑儿都端了出来。那姜朗听了个开头儿,就忙打开一架小录音机,一边谈着一边录。曹祥林倒完了苦水,几乎难过得要落泪,姜朗却得意地忍不住放声笑了,说是那篇报告文学一直未能找到新角度,所以未动笔。这一来,可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