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情人们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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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朗在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借用”一间房子,那本意是为了寻求一个家庭之外的避风港。或者说,一块只属于他和庄婷的“安定的绿洲”。

妻子詹玉芳那种将他拒之门外的冷酷无情的举动,固然使他的自尊心大受损伤,然而,一旦脱却了妻子那双盯得紧紧的眼睛,他却体味到了一种鱼儿脱却金钩后的痛快自在。你不让我进门吗?我索性不回了,倒慌得她三番五次往报社跑着寻人。报社无人知晓姜朗的这个去处,只道他下班便回家去,自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妻子又恨又气,却又焦巴巴地盼着他回去。他回去的那天,便忍了气,象过节似地做了菜款待他。他象出外跑单帮赚了大钱归来的当家人一样,瞒着儿子让妻子伺候,并侃侃而谈,说这几日又到什么什么地方去采访,住在什么什么样的宾馆里,不久自己又将有什么什么作品要问世等等。

看他吃饱了喝足了,妻子才耐着心劝他顾顾家,和和顺顺正正常常过日子。他则大谈自己在事业上己经如何如何,在文坛上的地位已经如何如何……而妻子竟然至今意识不到这一点,还拿自己当那个烧锅炉的小工人,宣传队里上不了台的胡司令B角!妻子正颜厉色地告诉他,她不需要他的“地位”也不需要他的“事业”,只需要他做一个合格的丈夫,自己能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家。这时,便轮到他嚷嚷妻子“庸俗”、“没出息”,痛斥妻子不该去报社找他,“影响极坏”。妻子则怒驾他本来就坏。他终于愤而出走,到那“安定的绿洲”去避几天风,然而再雄赳赳地回家,然后再吵架出去,然后再回家……周而复始,他觉得这种日子反倒是正常的了。

他在绞尽脑汁构思一部小说,是表现他和庄婷间的那种微妙的感情的。他觉得自己的心犹如新雨后的湖塘一般充盈满滋,必需向四处的渠沟渲泄,唱出些涂涂的歌才好。于是,那自我感动的泪水常常将他的眼眶湿润,他捉住笔,用那些最缠绵徘侧的词句,写下了他自认为能让人读了柔肠寸断的章节。他觉得,这将会是一部象《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样轰动文坛的杰作。

平心而论,如果他能正视自己的生活经历,尊重那块曾经养育过他的忍辱负重的土地,他本来可能写出一些混杂着泪、血、污秽然而又充满真实的情感和坚韧的力量的文字。他曾经生活过的那紧挨着铁路的肮脏的居民区及那些低矮阴暗的小屋中带着汗臭味儿的人们,是他们孕育出来的那些新生命的上帝。从小和姜朗一起捡煤核的孩子小秋,后来大学毕业并考上了研究生。当他最终进了研究所并在大城市里定居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新婚的妻子来朝圣般地拜望那靠摆香烟茶水摊儿将自己养大的母亲。而姜朗呢,一旦离开了那里,就耻于再谈到它,竭力要将它从记忆中抹去,并且因存在对那“肮脏”、“低残”的羞耻感,而格外竭力地表现自己的高雅。那情形,就象一个五短身材的黑男人,要扭扭捏捏娇娇滴滴地去演唱林黛玉一般。

借着报纸副刊召开一次全省性的业余作者座谈会的时机,他提名请庄婷参加了。这是庄婷第一次在文学界的聚会上抛头露面。在此之前,有关《月之惶惑》这篇构思奇特的小说及其作者“庄朗甲”已经有许多比这篇小说的构思更为奇特更为轰动的传闻了。因此,庄婷的“出场式”就格外引人注目。那一天,她因为匆匆赶往话务台最后一次核准请假事宜。所以来得迟了,一进门,全体与会人员的眼光都一齐投向了她。

象六朵花瓣一样围聚在一起的六位女作者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音调各不相同的“唔”声,犹如乐队奏出的神秘难解的和弦。随后,那嘈嘈切切珠落玉盘的议论声,并不很讨人喜欢地从会议开始一直延续到会议结束。其实,她们此刻议论的那些东西,她们己经记不得议论过多少次了。什么她父亲是刘志丹的警卫员,军队一位高级领导人向省文艺界领导打过招呼,要注意培养她啦;什么她母亲当年进过延安鲁艺,并且和丁玲有过交往啦;什么她的作品据说是她的父母亲,甚至还有她父亲的秘书,‘一起帮助写成的啦……唯一新鲜的内容,便是对她装束的评点,“啧啧,穿个男人的夹克衫留着个男人头,真是太——”

几位正襟危坐,已到“不惑之年”的男人疾速地然而又狠狠地盯过来一眼,随即低了头,仿佛因自己受了**而微红了脸。他们早己听说《月之惶惑》是女作者“庄朗”在写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当过兵,在那个小小的观通站里,的确有过那么一个月色迷朦的夜晚,而且也确有那么一位“熊班长”,所不同的是小说里只写到她抱住了“熊班长”,而实际上他们已经“那个”了!他们惊叹这位才女有卢梭写《忏悔录》公开自己隐私的勇气和魄力,更考证出她是打着弗洛伊德“性心理学”印记的典型的文坛“现代派”,因而愈发好奇地急于一睹芳容了。

两个小伙子轻轻打了一个“框子”,嘻嘻笑着向姜朗挤眉弄眼,他们是姜朗“培养”的,成天围着他屁股转的小伙计。在一次酒桌上,姜朗在夸握自己的“艳遇”时,忍不住将“庄朗”这个笔名的来历和含意抖落出来,此后,两位小伙计便将它传得满城风雨……

庄婷站在大会议室的入口,面对着那么多陌生的目光,略略有些胆佚了。因此,当她看到姜朗的身影时,便立刻不加思索地走过去,在紧靠着姜朗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很专注地倾听着会议主持者关于小说创作近来新动向的报告,因而那两位挤眉弄眼的小伙计怎么做着手势向姜朗表示他“艳福不浅”,姜朗又怎样不无得意地回笑及半真半假地阻止警告,她都未能留意。会议中间,一位捧着照像机的记者为大会留下了许多值得纪念的镜头,其中就有庄婷和姜朗的合影。

这类会议总会飞飞扬扬飘**起许多花絮的。为期五天的会议结束时,与会者们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了。而庄婷却浑然不觉。

姜朗邀她到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那间小屋里去,她欣然地跟随去了。站在那小房前,她看了又看,拍了一下手说:“真清静,多好的世外桃源!”

“不,是诺亚方舟。”

“为什么是方舟呢?这里并没有洪水呀!”

“有些事情,比洪水还可怕。”

姜朗用低沉的声音苦笑着回答,仿佛肩上背负着深重的灾难。

小屋是极简陋的,桌椅,书和稿纸,一张铺着被褥的床。

“你,晚上在这儿睡吗?不回家……”

“不回,为了事业,我要在这里深入生活,采访,写作,回到家,什么也干不成。”

“为什么?”

“我的妻子,唉,她不理解我。只要我一回家,她就要我洗衣,做饭,抱孩子,还说这才是男女平等。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她就要我,和她一起-一,上床,我如果还坐在桌前写,她就爬起来撕稿纸。可是每当寄来了稿费,她都要登记,一笔笔仔细算计着……唉,说起来也怪我,当初,她看我会写东西,就拚命追着我,甚至,跪在地上哭,弄得我心软了。现在,我才尝到了没有爱情的婚姐的苦恼……”

姜朗用那样阴沉、痛苦的声调讲述着,仿佛是一团滞重的浓云拖带着冰冷的秋雨。庄婷只觉得压抑得几乎要窒息,手和脚都凉冰冰的。呵,她无法想象,陪伴在姜朗这样一位才华横滋的作家身边的,居然会是一个如此庸俗不堪的女人!闭上眼睛,她的面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凶神恶煞的面孔,披散着头发,吸着门牙,牙缝里塞满了纸屑一一那是被她咬碎的稿纸!

而眼前的这位青年作家,就显得格外可悲、可怜亦可敬了。为了事业,他独自一人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床下,放着一盆泡在水里的衣服;桌上,摆着一包散乱的饼干;烟头、纸片扔了一地,书籍笔记本丢了满床……庄婷心中一动,便拿了答帚扫地,然后擦桌,最后竟搓洗起盆中的衣服。这些事,她其实在自己家里也是很少干的。

姜朗自然是感谢不迭并一起动手。两人一起整理好房间,就一起坐下来讨论写作。这里比编辑部方便,甚至比如今的庄婷的那间小屋清静,庄婷情不自禁地夸了一句。姜朗笑着说:“这是我的写作间,也可以说是你的扩你想来时,欢迎你随时光临。我想,我们俩大概不会互相妨碍的。”

他给了庄婷一把房间的钥匙。庄婷拿了它,并且以后果真经常来了。也许是因为这里果真比在家里清静,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一进屋,总是收拾房间,精理衣物什么的。渐渐的,到这里来和做这些事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习惯。

那是她的小说《太阳之昏眩》完稿并经姜朗与她一起讨论改定的晚上,大约是新作完成心中充满了喜悦的缘故,她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今夜格外皎洁,且在涟漪般的薄云中轻轻跳**着。她陪着姜朗在小屋前漫步,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本该回家去的,可是姜朗却忽然提议回屋去吃两碗方便面。

碗里的面吃了一半,姜朗说:“小婷,以后,你不要再到我这儿来了。我,也不再去找你——”

方便面很软,可是姜朗的喉咙却仿佛嘎住了似的。

庄婷望望他,奇怪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样做,对你,对我,都好。”

姜朗越是一副不愿说的样子,庄婷越想弄明白。她放下碗,直视着姜朗说:“我从来不曾让你费心思猜谜,你为什么要用一个谜来折磨我呢?”

姜朗默默无语地闭上了眼协许久,才用一种悲剧演员的低嗓音缓缓地说:“你,木应该认识我;我,也不应该认识你的。咱们俩的相识是一个误会。以你的才气,即使役有遇上我,终究有一天你也会自己闯出来的。而我,情不自禁地与你发生了联系,不是对哪一个人的关注,而是对才华的赞赏,对智慧的瞩目。谁不愿意为出土的新笋搬一下石块呢?谁不愿意为清晨的阳光推开一扇窗门呢?我心甘情愿地做了,我不加思索地做了。我自以为是做一桩好事,即使花费了我的时间和精力也在所不辞。我不希冀有何回报,可是结果呢,却的确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庄婷愕然了,她忐忑不安地说:“天:小溪不会想到去冲决给她力量的大山,在我的心底寻不出一丝一毫损害你的念头。难道我曾在什么时候,无意中得罪了你吗?”

“不是你,而是你我来往所造成的舆论,难道你一点儿没听说吗?”

“没有。除了参加一次那种会议外,我再未和文学界的人来往。我忙着写小说,整天生活在自己虚构的那个世界里。”

“可那个现实的世界却在窥测着你,虚构着你,只要你听一听那所谓的‘舆论’,就足以懂得世态的炎凉,人心的险恶。我实在不愿用我的口把那些无中生有的捏造别有用心的诽谤,在这里重复一遍。”

“说,说,你一定要说!”

“你是一个女子,一个应该被称为‘美丽’的女子;我是一个男子,一个应该说是并非无足轻重的男子,你可以展开想象力,猜测到他们演绎出来的一桩桩所谓风流韵事。”

庄婷红了脸,泊纳地说:“哦,是这样。”

“是的。比如说那作品的署名‘庄朗’吧,大家就风传着不仅是咱们俩名字结合的产物,而且是,灵魂与肉体的……”

庄婷的眼睛灼热得发光,她狂怒地嚷道:“棍!这些,唉,这些话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你正紧张地沉浸在《太阳之昏眩》的创作里,我担心会影响你的创作情绪。那时,我也想过,索性即刻便离开你吧。可是,我怕我的悄悄离去会增加你的猜疑,反而更深地伤害了你。你会想到,我是因为听到了一些关于你个人生活的流言才弃你而去的。”

“他们说了我什么、什么?”庄婷的表情是咄咄逼人的,似乎是要抓起匕首与企图凌辱自己的歹徒搏斗。

“搞文学的人,都是善于联想的。他们把你与《月之惶惑》中的人物联系了起来,说那是你的《忏悔录》,你的罗曼史。而实际上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些。自从你接近了那个‘熊班长’,你便不是一个通常意义称谓的‘姑娘’了……”

刚才支撑着庄婷的那种狂怒的力量仿佛蓦然消失殆尽,庄婷软软地瘫坐在**,她双手捂着脸,无声的泪水从手指缝里渗漏出来,将她最后的一点儿勇气和矜持都漏完了……

许久,许久,她才喃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挣不脱那死死跟随着我的’舆论’的阴影的。这一切,你都相信了吗,你,相信了!”

“……”

“不,你不要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的。那是这么回事,我……”

庄婷战栗着向前伸出手,象在乞求什么,神情犹如落入陷阱的糜鹿一般惊恐。她急促地喘息着,软邪无力地不停地讲述着往事。她的声音嘶哑了,脸上可怜巴巴地糊满了泪水。她的眼前是模糊的,她看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向自己缓缓靠拢而来,那双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一种异样的温暖使她浑身颤抖起来。大约所有的女人在此时都是软弱的,庄婷也不例外。她瘫软的身体渴望依靠在一个很有力的躯休旁边,而且果然寻找到了那依靠。

“你真好,真好……”她在姜朗的怀里满足地低语着,“你说得对,这小屋是诺亚方舟——只属于咱们俩的方舟。”

那一瞬间,她觉得世人都是那么的庸俗卑鄙,夭地间只剩下了他们这一双不被世人理解的纯洁高尚的恋人。

这一夜,月亮再一次惶惑的,而且深深陷入了一团黑云彩的怀抱里……

姜朗根据曹祥林的录音,毫不费力地整理出了一篇报告文学。文章突出了两个重点问题,一是什么才算企业的正确方向,什么才算“务正业”,二是本市企业整顿验收工作中存在的严重不正之风。文章写得很尖锐,因为那事情本身就很尖锐,有些观点很新鲜,因为曹样林谈到的那些观点本身就很新鲜。这次不只是副刊部主任了,连省报总编辑本人读了之后也不禁拍案叫好,亲自请姜朗到自己办公室里,一起修改定稿,以显著的版面位置发表了。

文章不音是一颗重磅炸弹,轰动了省城。市政府一些负责人及有关部门始则惊谎失措,乱成一窝蜂多继而清醒过来立即积聚力量,组织队伍反击。‘有的人以群众名义向报社写信或登门告状,反映“情况失实”,有的领导则往来于省委省政府有关负责同志的办公室或家中,控诉省报某些人的“极不负责”、“极为轻率”的工作态度。省报目然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然而那位总编辑同志是位原则性极强的人,并且在文章发表前又亲自带人去核实过有关情况,此时便抱着“九死不悔”的勇气,质住了上上下下的冲击。

姜朗又一次成了新闻人物,并且俨然成了省内“第一报告文学家”。他忙得厉害,正准备借着这个影响和“势头”,将这篇报告文学作品同时改为中篇系列小说之一和之二、电视连续剧、电影文学剧本、话剧、长篇评书……为此,庄婷在他的倡议下,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小说创作“暂时放一放”,而投入了为姜朗同时兼做改编者和抄写员的工作。

风乍起时,曹祥林就被卷到了漩涡的中心。他和全厂的许多职工一样,既高兴而又紧张。市直有关领导部门来过人,但他们都象肩负有神秘责任的使者一样,总是撇开曹祥林,悄悄地来去。于是,那些渐宣传出来的风声对曹样林非常不利了。据说,省里很快就要派出调查组,来查证曹祥林反映问题失实的行为,诬告是要反坐的,怎么处理,就看他自己的认错态度。厂长嘛,是肯定当不成了。省报也受到了省委领导同志的批评,至于是内部检查好,还是再登一篇公开承认错误的短文,还未最后定下来。写这篇文章的那个“小记者”,不但是个爱哗众取宠的人物,而且品行恶劣,这在省会文学界是人所共知的。这次,恐怕也要砸了饭碗。

那些日子,曹样林的心情异常恶劣,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很想叽出牙狠命地咬一咬什么东西,然而又无处容他下嘴。因此,当工厂传达室的孟老头惊慌失措地跑进厂长办公室,告诉他省委董书记的汽车已经开进了院子时,他的脑袋紧张地“轰”了一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出奇的平静感。他的倔脾气上来了,反正已到了这种地步,他忍不住要把牙毗给这位省委书记看看。

当省委董书记一行人在厂会议室里落座后,曹祥林便昂着头,用一双眼毫无顾忌地直视着他们。这就是那位执掌着一省大权的“封爱大吏”董振铎吗?看他那蜷缩在沙发里的干瘦的躯壳,真想象不出那里边会蕴藏着什么超乎常人的魅力,倒是浓眉下的那凹陷的双眼,犹如笼着阴沉沉的浓云一般,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紧挨着董振铎右手坐的是省电子局副局长兼省电子研究所所长海龙——那个顶了曹祥林的“坑”的大萝卜!肥胖高大,象个相扑运动员。

冤家路窄。这回怕免不了挨一顿好收拾。

董书记讲话了,那话音儿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最近,在你们这个厂,反映出很多问题。各方面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一下,这次来,是想亲自看看。海龙同志是个内行,所以,拉了他一起做个伴儿。”

海龙欠欠身,扬起了肥厚的手掌。恍惚间,曹祥林觉得那一掌似乎要重重地打来——他是个打手,可是,那手掌却落在了海龙自己的脑袋上,轻轻持着头发。

曹祥林冷冷地说:“我这个人没本事,在哪都干不好。咱这一个小厂的事儿,没想到竟然惊动了省委领导同志。”

“哎,小厂也会出大事,暴露出那些有代表性的、普遍性的倾向性问题嘛。我们是来学习的哄,你是不是先把全面情况简单介绍一下,然后陪我们到车间看看?”

董振铎是操着一种习惯了的做报告的语调,曹祥林听着很不舒服,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开始汇报厂里的倩况了。这个厂建于何年何月,工厂职工人数,生产设备情况和生产能力,自己接手时工厂严重亏损程度;为了给全厂职工发下工资使工厂生存下去而采取的种种措施;棍据市场供求关系的需要而安排生产的各类小电子产品是如何救活这个厂的,从美国REB公司引进软a盘后道工序生产线的情况和这个厂起飞的趋势及远景,在工作中与各级领导部门形成的矛盾与这次企业整顿验收不合格的因果关系……曹祥林越讲越感到委屈,越讲越愤滋,他的喉陇硬咽了,银泪也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遭遇很象那要乘胜直捣黄龙,却被十二道金牌招回问斩的岳飞。真是罪名莫须有,报国却无门呐!他圆睁怒目,象自我辨自又象斥责对方一般,正视着董振铎,慷慨激昂地说:“你说,在我们这种管理体制下,我这个厂长可怎么Al都说欧美日本的企业家有本事,难道娘的他们脑袋瓜就比中国人聪明?不是那回事!美国我去考察了,REB公司上面的主管局是谁?他们生产什么要哪位厅长批准了?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开旅馆起家的,后来转而经营煤矿,中间还搞过一段纺织品生产,最后才转向电子产品生产的。它至今还拥有两个煤气公司、七个旅游中心、两个服装厂和六家食品超级商场。请问,它应该划归电子工业部还是国家旅游局抑或是商业部?它是不是‘不务正业’了?是哪位领导签字批准经营这些项目、生产这类产品的?没有谁,是企业家自己。企业家只对他的企亚负责,而这个企业如果想生存发展就必须对整个社会负责,也就是使自己的生产适应整个社会市场的供求关系。怎样计划安排生产,他们是不受什么意识形态观念的影响和束缚的。社会经济发展自有它的规律,经济部门需要的是经济学家和企业家而不是‘政治家’。可是,你瞧瞧吧,来我们厂搞企业整顿验收工作的是一些多有魄力的‘政治家,呀!好,好,今天省委的领导同志也来了,请你再来亲自验收,挥手指方向吧!……”

曹祥林憋着气不顾一切地将话说完,就闭上眼睛瘫软地坐在沙发上。好象一个爆破手拉响了引信,等待着那爆炸的一瞬间。他等着省委书记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地宣布要将他撤职……

坐在一旁的省委书记的秘书小齐,从曹祥林的讲话“失去控制”的最初一刻开始,就几次跃跃欲试地要打断他。可是,董振铎只是仍旧平静地蜷缩在沙发里,一次次用眼神制止了自己的秘书。鱼振铎那神情,好象是一个老戏迷在台下饶有趣味地品戏;而海龙呢,却不停地用一块手帕擦捂着鼻子,似乎是要攘掉奥涕或不愿嗅闻什么难闻的气味。

曹样林讲完,董振铎微偏着脑袋,笑着说:“你这个厂长口才不错,还挺会夸夸其谈的。我们还是先看看你们干得怎么样吧。”

一行人由曹祥林和厂里其他干部陪着,到车间去了。老厂区的厂房是破旧的,生产设备也比较简单,唯有生产半导体管的元器件车间显得气势不凡,独独的一幢两层小楼,宽敞,明亮,洁净。空气净化设备那一条条粗粗的管道犹如长龙一般在头顶盘来舞去,发出轻轻的嗡嗡声。

一进车间,他们就按规定换上了拖鞋和白色的长衫,在半导体管生产线上走了一趟之后,董振铎情不自禁地赞美了一句:“啧啧,这个车间条件倒是挺不错的嘛,生产情况怎么样啊?”

一句赞扬的话,却使曹样林急得浑身毛扎扎。对于半导体管生产线来说,这已经是落后得不能再落后了,只能勉强达到一些普通半导体管生产所需要的空气和环境净化标准,生产设备就更不用提了。如果领导同志认定生产条件很好而厂里却放弃了这类产品生产,岂不恰恰担当了那个“不务正业”的罪名吗?

曹祥林一急,竟不知道该怎样向省委书记解释才好。此时,却听到一串闷闷的喷嚏声。那声音响过,海龙拿下捂着鼻子和嘴的手绢,瓮声瓮气地说:“他创这套设备,已经不行了。这是五十年代末‘土法上马’的水平,早就该淘汰的。你们现在在生产什么管子?”

“3ADl8。”

“唔,一种简单的大功率管。那还凑合吧。”

海龙几句话,给曹祥林解了大围,真是所见略同呵。他下意识地去握海龙的手。海龙慌忙将手帕换在左手里,腾出右手来迎。出乎曹祥林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大块的手却软软和和,温热而湿润。

他们到新工地去了。一登上那幢气势磅礴的八层大楼,董振铎便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是搞建筑设计出身的,自然慨叹了,番楼体设计的高标准高规格。他在那顶楼的平合上徘徊留连,迎着疾劲的风,极目远眺,俯瞰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他时而垂头沉思,时而扬首谈笑,颇有古代英雄那种“将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豪气。

在底层,董振铎看了那新引进的现代让的软磁盘后工序生产线,大为满意地赞叹了一番。随后话题一转,批评说:“你们将这么大一座生产楼闲置在这里,简直是对人民犯罪嘛。可以搞些别的项目,一定要利用起来!”

曹样林却说了句:“董书记,你的验收合格了?我们可是企业整顿验收不合格单位,我们安排生产,已经是民无组织纪律了,怎么还能搞别的项目?”

董振铎普告似地竖起一根指头,“首先要声明,我可不是来验收的,那不是我的事,我也不是来调查的,那是纪检会的事。他们已经组织了一个调查组,就报纸反映的情况进行认真调查,做出处理意见。验收团的问题看来挺严重,但是你们这些厂长搞了不正之风,也有错误嘛。在没有最后做出结论之前,我觉得你们当然应该是坚持日常生产的,这可以给市有关部门打个招呼。我们这次来,是海龙同志要我陪他——”

“怎么?是我陪你嘛——”海龙瓮声瓮气地争辩。

“对,说不上是谁陪谁喷。他们有一项科研项目,想和工厂一起搞,我呢,报道也看了汇报也听了,也很想到下面看看实际情况。他们所里搞的那项科研项目,想安排在你们厂里试生产。具体情况,你和海龙同志谈。”

“晤,是这样。”海龙用手帕又捂住了鼻子,抱歉地说,“对不起,神经性鼻炎。我们搞了一个微型计算机控制柜,用单板机改造老式车床。老式车床效率很低,但是现在还在各个工厂广泛采用着。咱们联合起来搞,这个项目一投入生产,那么——”

心有灵犀一点通!曹祥林也是内行,他立刻领会了海龙的意思。这个项目一上马,且不说微机控制柜改造老式车床给各个工厂带来的生产效率的提高,单是对本厂来说,无疑是开发出了一项经济效益极高的新产品!这个厂的生产形势又会出现一个新的局面了。

“好里”曹祥林一下子紧紧握住海龙的手,“咱们一言为定,什么时候开始具体谈判协商?”

“哈哈,你可真象个现代企业家哟!咬住就不放,急什么,你们的后勤设施我们还没看嘛。”

曹样林有些尴尬地笑了。海龙笑起来慈眉笑眼,象是一匹和善的大象。曹祥林忽然想到了自己当初写给中纪委的那封控告信,心中十分不安。照眼下情况看,自己岂不成了当面握手言欢,背后却捅刀子的小人吗?那似乎太卑鄙了一点。于是,他直言不讳地说:“董书记,我在省电子研究所工作过,由于你安排海龙同志,我曾经向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写过一封信控告你安插亲信,践踏民主,然后离开了那里。”

“是吗?我可是一点儿不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应该赶快再给他们写一封信,感谢我成全了你,使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企业家。”

董振铎声色不动。不知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虚怀若谷,大智若愚。

曹祥林纳纳地说:“这些事,给你惹麻烦了吧。”

“不要谈这些了,我如果每天将这些事情记在心上,就不必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