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情人们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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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姜朗在离家五六天之后,于星期六的晚上回来了。星期天,他起得挺早,并且擦桌扫地,收拾屋子。詹玉芳安顿大女儿小芝留神火上熬着的稀粥和注意仍在**睡觉的妹妹小兰,自己则骑上自行车去市场上买菜,准备星期天改善生活。

他们没有拌一句嘴,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吃了早饭,姜朗逗着小女儿小兰吃了半根油条一块糖糕,又领着小芝上街,给她买了一支新钢笔。回来之后,他就领着两个女儿一起择韭菜,詹玉芳和面调馅,全家人坐下来一起包饺子,又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那真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詹玉芳觉得已经有好久未享受到这种家庭的温馨气息了。

收拾了碗筷,姜朗拿出了电影票,让小芝带着小兰去看,却对妻子说:“玉芳,咱们俩去公园转转。牡丹开了。”

市公园的牡丹园是很有名的,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肩并肩悠优自在地漫步过了。于是,詹玉芳欣然应允,并特意梳妆一番,换上一身一直挂在衣柜中的毛料西服,陪着姜朗上了街。

市公园里观看牡丹的游人真多。他们挤了一会儿,花并不香,也看不出什么诱人的姿色,倒挤得要出汗了。姜朗说一句,“走,到西边儿看看。”詹玉芳便毫不迟疑地随他走了。

公园的西边是一大片茂密的竹园,偏僻幽静,情女痴男们都爱选中这里幽会。风,飒飒地响着,脚下的青砖小路曲曲弯弯地将他们引入竹园深处。詹玉芳恍然间竟觉得这小路好象通到了往昔,昔日他们两个也曾在这竹园中漫步。那时竹子还很小,刚刚高及人的肩头。当姜朗亲吻她的时候,她曾挣扎着,张慌失措地向四下环顾,担心这幼小的竹林不能为自己遮掩娇羞。她记得,她是在一处偎山的怪石那里听到姜朗的海誓山盟的,那处假山如今在哪……

蓦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原来姜朗早已站住了。

“詹玉芳,有件事,我早就想和你认真谈一谈。”

“嗯?”

“咱们俩离婚吧。”

“什么!”詹玉芳吃惊地张大了嘴,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婚。”

詹玉芳这一次听清楚了。他说得那么清晰扩象当初他说出“我爱你”那么清楚;他说得又那么平静,象沸腾的铁水已凝成了一团凉冰冰的铁渣。于是,她明白这不是盛怒之下的气话,一切都是不容挽回的了。

她觉得地在倾斜,两腿不由自主地瘫了。

“晚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你才知道给我下跪?结婚的第一天,你就逼我下跪了。你总算也有了给我下跪的时候!……”

那冷漠无情的刻薄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的意味,犹如从一个遥不可知的远方传来。詹玉芳在痛苦中清醒了,一个能将刻毒的念头埋得这样久的人,是不能指望他的怜悯和宽容的。

然而,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两个孩子所连结而成的家庭纽带,还使詹玉芳存着一种一厢情愿的希望,你即使对我无情,也不至于要亲手毁掉女儿们的生活吧?

“姜朗,你不能这样!我们有家,有我们的两个女儿!”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从结婚的第一天起,你就蔑视我的人格。十几年的共同生活,对我来说,犹如十几年的苦刑!”

“为了孩子们,我是能够改变的。”

“玉芳,我们都是改变不了的,何必在一起互相折磨呢?”姜朗语调忽然变了,脸上的表情也极诚恳,“家里的存款,财产,一切的一切,都归你,只求你给我一个自由的身体。”

“不!我不!——”詹玉芳痛苦地狂叫了一声。

“玉芳,安静一点儿,安静。说实话,一块石头抱在怀里十几年,真要丢开时也会恋恋不舍的。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可是我们应该理智地处理这一问题。咱们不必吵闹,好合好散,何必反目成仇呢?请相信我,咱们毕竟夫妻一场,分开之后,只要有我的一口饭,就有你们的一口,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姜朗象一个耐心的外科医生,娓娓动听地向对医学一无所知的病人,讲述在她的身上割开一个刀口一点儿也不会疼而只会救她的命一样,循循善诱地劝说着詹玉芳。詹玉芳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想哭,只想吵,只想骂!反而成了一个无理取闹者。

姜朗静静地在一旁观看着她,象行人观看着一个歇斯底里发作的病人。待詹玉芳精疲力竭了,他才走过去,劝她回家,甚至全然不顾詹玉芳那竭力要甩脱他的挣扎,紧紧挨着她,扶着她,并不时地用手轻抚她那起伏不定的颤动的脊背……

姜朗早已准备好要与妻子离婚的。他甚至研究了一番婚姻法,并且托关系找了区法院民事厅的一位干部,详细询问了在“离婚”这场战斗中应该采取什么有利的战术。一切都布置好了,他觉得一定能稳操胜券,才突然向妻子发动了袭击。

那时,他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峰簸”状态,又一篇报告文学打响了,一场并未使他受到任何损伤的轩然大波,使他几乎成为全省政界和文学界新闻界瞩目和议论的中心。而这又毫无疑义地加强了他在庄婷心目中的地位,并使他的形象在这个姑娘眼中产生了‘“英雄”式的升华。姑娘将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奉献给了他并会矢志不渝地追随他到夭涯海角。他将自己的妻子描画得如此可鄙,将自己的家庭生活勾勒得那样可怖,以致于姑娘觉得必须不顾一切地与他结合,才能够拯救一个被囚禁的自由神,成全一个必有作为的天才。更何况,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已经走得那样远了……

他们俩关系的发展,已经使他们常常不顾忌那么许多了。他们除了在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那个姜朗的“写作间”幽会外,姜朗还常常大摇大摆地出入于军区干休所庄家仁的那所小楼。因为他谈起来口若悬河,热情奔放,与庄亚麟竟交成了朋友,有时谈得晚了,亚麟就邀他在自己的房间同住,庄家仁这位忠厚善良的老头子只道是女儿庄婷拜的老师,又是一位才华横滋的记者、作家,对姜朗自然十分客气,赶上吃饭时间,是必定要留下他,置酒加菜,小酌一番的。

只有亚麟的爱人程紫莞每逢星期天带了儿子小龙到这里来看爷爷时,因为总是发现姜朗的在场而颇觉诧异。很快,她就凭着女性特有的那种敏感,从庄婷与姜朗的言谈话语,神情举止中觉察到了蛛丝马迹。她很委婉地用暗示的方法向庄婷表示了她对此的担优,而庄婷却对她“多管闲事”一的好奇心表现了不加掩饰的债怒。

虽然庄家仁当年被授予军衔的时候,只是一个大校,而姜朗每次情不自禁地向友人夸口的时候,总是宣称他结识了一位“将军的女儿”,那“将军”两个字在他嘴里发出一种铿铿锵锵的金属声,犹如骑士弹敲着带有侯爵、伯爵徽号的铁盾一般。在千休所昂首出入的结果,使他觉得自己那矮短的身材也仿佛长高了许多。“将军的女婿”已是可望并且可及的事了,他每每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就向人表示自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甚至把庄家仁家的电话号码抄录给他的“小哥儿们”,要他们“有事儿往家里打电话。”

姜朗不回他自己的那个家了,他以此表示事实上的分居和要求与妻子离异的决心。

女人总是要将自己的心事讲给自己的女友听的,詹玉芳没有那种将自己的痛苦含在嘴里,躲在一个角落默默独自咀嚼咽下的勇气和力量,她辛酸地将自己的悲苦端给了车间里和厂办公室最亲近的几位女友,赢得了她们的一些同情的热泪和无数个向那负心汉反击的计划。

那些女朋友中间,有几位是从姜朗当年一进厂就和他在一起的,对姜朗和詹玉芳非常了解。她们分析了姜朗的情况,一致认为姜朗走到这个地步,是这几年他的地位的变化引起的。他脱离了工厂、成名了,而妻子却依然如故,甚至未能“尊重”他的变化,这就使他非常不满。而所谓的“成功”和“声誉”,使他禁不住忘了自己是谁,便洋洋得意地带着那些闪闪烁烁耀人眼目的荣誉去拈花一惹草了。要对付他,第一,搞清楚他拈的“花草”是哪个女人多第二,不能让他和那个女人舒舒服服地弄成其好事,坚决拖着不离婚;第三,他是靠“声誉”做本钱的,如果他不仁,咱们也不义,坚决毁了他的“声誉”,到他的单位去闹,搞臭他!

做为女人,詹玉芳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正当妙龄,如花似玉的姑娘了。她没有力量去与那个潜在的情敌一争高低(她觉得那个姑娘一定存在,而且一定是狐狸精般诱人的),甚至不可能在与丈夫离异之后,再找到什么合意的男人。为了两个可爱的女儿,为了保住自己的小窝,她愿意将流着血的伤口捺紧,忍气吞声地维持家庭的现状。她当年的那种矜持,已在心底被现实击碎了,是在外表保留着一个不甘屈服的躯壳。因此,一批批女方的使者一一女友们、姑姑、姐夫、妹妹……肩负着说合的重任,在詹玉芳忍着屈辱的默许下出动了。

“感情破裂”、“无法生活”……这些就是姜朗应对一切说客、百战不殆的盾牌。而在这时,关于姜朗拈花惹草的侦察工作也略有眉目,但是开列在那名单上的姑娘颇多,琳琅满目,一时竟让人难以判定谁是那个罪大恶极的“狐狸精”。据各方面情况分析,很可能是一个名叫庄婷的女作者,但他们俩之间究竟是怎样来往的,却弄不到一点可靠的详细的细节。

姜朗的“好合好散”的盘算也未能实现,詹玉芳采取了女友们“坚决拖着不离”的第二方案。于是,姜朗使出了他的“杀手铜”——诉诸区法院民事厅,要求判离,区法院是姜朗早托了关系的,区法院陈院长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思想解放,并且很爱好文学,从他当上法官的那天起,就雄心勃勃地决心为民主、自由、理想的新生活而公正无私地执掌法律、庄严地扫清世上的一切邪恶,在此之前,姜朗的“文名”他已略有所闻,后来又被灌了满脑子有关那个庸俗不堪、狭隘卑琐的女人是如何使出百般伎俩折磨那位“天才”,使得“天才”精神上痛苦不堪的故事,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最不道德的婚姻,他对姜朗这位作家由钦佩而至深深的同情了。

区法院民事厅刚刚受理此事的时候,詹玉芳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有人也托了法院内部的同志打探消息,得知姜朗走通了陈院长的门路。于是,女方这一面激怒中传出了“陈院长被收买”的各种说法,并演绎出许多有鼻子有眼儿的情节,这些都不可避免地传到了陈院长耳朵里。血气方刚,充满正义感的法官切身体验到了那个女人的庸俗卑鄙,法官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接受过姜朗的一分钱,而她竟然——

一张通知詹玉芳如期到庭的传票由法院送出,詹玉芳愤怒地感到自己似乎由苦主反而变成了被告!公理何在?正义何在?绝望带来的折磨使她变得狂乱了,那泼辣的性格与那狂乱杂揉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致灭一切的爆炸似的效果。她拖着孩子,‘披头散发,双目失神地每天到省报编辑大楼去,一进了院子,就象出殡似地喊:“冤枉啊——,冤枉!我是姜朗的妻子,这是姜朗的孩子,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道德败坏,乱搞破鞋,把我们娘儿几个甩掉了!你们领导管不管呀?老夭爷,都睁开眼看看呀……”

她哭,孩子也哭,妻厉的哭声象寒风似的抖索着,让人心里发颤,于是,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詹玉芳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她象秦香莲哭大堂一样,将自己与姜朗婚事的始末和姜朗的丑闻轶事一一哭诉,有人陪着落泪,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人觉得焦躁不安。这省报的编辑部大楼是何等庄严、肃静的地方,怎能允许象集市式戏台一样乱乱纷纷闹闹嚷嚷?于是总编辑急得团团转,指示副刊部赶快处理问题是非,结束这种局面,副刊部主任陪着姜朗到院子里去劝詹玉芳。詹玉芳见寒姜朗自然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不免使出女人打架常用的招数,撕、拉、扯、抓,于是姜朗的衣服被撕破了,手表带被拉渐,帽子被扯开,脸被抓破。然而,他却镇静如常,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是说:“不要胡闹,有问题咱们到法院去解决,你先回家吧。”俨然一副雍容大度的君子之态。

领导和群众再三劝说,女人才离开院子到一间办公室去,与副刊部及社里有关负责同志详谈。女人一肚子苦水,谈来谈去核心问题却只是一个男人“乱搞破鞋”。细问问,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却又拿不出一点儿证据。领导劝她回去,保证“查清问题,严肃处理”。女人哭闹一阵,只好走了。老主任极认真严肃地与姜朗谈话,要他向组织上“讲清楚”。姜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做出一副苦像。此事清楚不过,夫妇长期不和,没有共同生活的感情基础。至于说到与庄婷的关系,那纯粹是副刊编辑与业余作者的正常工作往来,第一次请她参加报社有关会议,还是主任你亲自批准的。退一步说,即使我有此意,人家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大家闺秀,如何瞧得上我这个其貌不扬的拖家带口的平民子弟?

总之,姜朗巧舌如簧,指天誓日地表白着自己,却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举出例子证明妻子的无聊。老主任被那无聊事弄得无聊地打起哈欠,只好说句“待组织调查,你应该态度端正”,便仍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姜朗与庄婷的关系,报社的同志也都偶有所闻。但平时听的这类趣闻多了,都在上班时津津有味地当着香茗品评,真要去查,又何来线索,何处下手?加之日常工作又忙,嘴上只是说要查,行动上却将它搁置着。而詹玉芳却是天天要到编辑部来闹的,如果说,起初还有许多人对这失魂落魄的女人深表同情的话,那么到了后来,大家对那天天重复上演的哭闹,都觉得厌烦了。詹玉芳见报社的人嘴上说“调查”“处理”,却又不见动静,于是愈加失望、哭闹得也愈加凶,只认做报社的人有意包庇姜朗,下决心大闹个不亦乐乎。相形之下,姜朗却显得老实而可怜,他常常哭丧着脸,耸着肩膀说,这女人就是这么一个泼妇,自己命中注定摊上这么个女人,自认晦气,关于姜朗与庄婷的那些风言风语查不出头绪,大家都只见到眼前这女人的泼辣,记得平时姜朗常常谈到在家中受气,并且常常睡办公室。于是,舆论便开始转而认为他夫妇平素的确感情不和,看来这女人的确有责任了。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总编辑极为恼火,外界对此议论纷纷,都说是编辑利用职权勾引女作者,引得妻子大闹报社,省报编辑作风恶劣如此,省报威信何在?总编辑找来副刊部主任询问调查了解结果,知道“查无实据”,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指示“尽快了结这件事,不能让这女人再到这里胡闹。”

此时,区法院民事厅因对这桩离婚案“调解无效”,准备依据有关法律条款准于离婚。但尚需证明婚姻的离异并无“第三者”插足,纯粹是夫妻感情不和,无法共同生活的缘故。法院请姜朗所在单位做证,于是副刊部老主任出庭。为维护报社声誉计,他奉命做证,“并未发现姜朗同志平时有利用编辑职权,勾引女作者的情况。”

法院判决双方离婚了,大女儿属姜朗抚养,二女儿归詹玉芳。

小芝和小兰平时是睡在一张**的,上小学三年级的小芝已经会象妈妈那样伸开胳膊放在枕上,揽着五岁的妹妹小兰睡觉了。

小兰总是希望爸爸不在家,那样,她就可以和姐姐一起跑到里屋的大**,一个人枕着妈妈的一只胳膊,滚缩在母亲的怀里,在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中做一个甜甜的梦了。她不明白,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自己枕头边上为什么是湿的,脸上也有些粘,用手摸摸脸再放到小鼻子前嗅,有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口香气。

“妈妈,你亲我了。幼儿园阿姨说过,那样不卫生!”

妈妈笑了。可她看到妈妈干裂的嘴唇上渗着血,便跑上去用小手绢去擦,妈却将她紧紧地楼在怀里。

姐姐在千什么?抽屉都从桌斗里抽出来,放在地上,她跪在那里,把那些课本呀、文具盒呀、五颜六色的小蜡笔呀、白色的小玻璃猫、黄色的小绒狗呀……摆得满地都是。小兰惊喜地叫着扑过去了,姐姐的这个抽屉平时总用一把小锁锁着,不许她乱翻。可是当小兰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姐姐的那些宝贝抓来抓去的时候,小芝却没有象往常那尖声叫着赶她走,只是偏过脑袋低低地问:“你想要什么?”

“小猫!小狗!嗯,小蜡笔,小画书,还有——;猴皮筋儿!”

这些都是姐姐最喜欢的东西,猴皮筋只是在院里大杨树下扯开来跳的时候,小兰才有摸一摸的福气。因为她不会跳,便十分乐意站在一旁为姐姐她们扯皮筋。这样,她也就可以不被赶开,随着她们一起唱“猴皮筋,左又左,,俨然是她们中的一员了。

而现在姐姐却毫不迟疑地把那猴皮筋、小画书、小玻璃猫,小绒狗……全都装在一个大纸盒子里,送给了她。

妈妈在倒腾箱子,许多衣服被扔在**,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姐姐的衣服被挑出来,用一个大被单紧紧地包裹起来,象是一个难看的露着馅儿的菜包子。

小芝叫小兰去梳头洗脸。平时都是妈妈做早饭,洗漱的事儿都是小芝叫了妹妹一起去。小兰自己会洗脸的,用手撩了脸盆里的水往脸上抹,耳朵根儿和脖子都是干的。姐姐就骂她一句“脏”,用毛巾擦着香皂在她的耳后和脖子下面使劲儿搓,疼得她哇哇乱叫。可是今天,姐姐搓得非常轻,只感到到痒痒的,舒舒服服,象是一只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

小芝开始为小兰梳头了,象牙色的小圆梳子象一弯月牙儿在小兰那黛色的软发里滑动,徽微的刷刷声让人听了舒服得想要闭上眼睛。两只寸把长的小辫儿编了解,解了编,小芝为妹妹反复编了五六回,才扎上红绸带,拿了鸭蛋形的镜子让妹妹瞧。

“好看。好看!”小兰左右摆着脑瓜,象在跳大头娃娃舞。

“这梳子和小镜,都送给你了。”

“真的?”妹妹小手紧紧抓住桅子和小镜,眼睛还直往镜子里瞧,压根儿没想过姐姐为什么要送给她。

早饭丰盛得象过年一样,鸡、鱼、肉、蛋,还燕了一碗撤着白糖的勺、宝饭”。往常,是只有稀饭、馒头和咸菜的。

妈妈总是用筷子往姐姐碗里夹菜。鸡大腿,鱼脊上的肉,还有,“八宝饭”里的葡萄干儿!…小兰急了,跳起站在椅子上,一把小勺子直往姐姐碗里捣,“给我,给我嘛!”

“小兰,别这样,让姐姐吃……”妈妈第一次做出生气的样子,瞪眼了。

姐姐平时也是寸步不让的,这次却默不做声地将自己碗里的鸡腿拨到妹妹碗里,把鱼肉里的刺儿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捏出来,将细细的肉往妹妹的小嘴里喂多八宝饭里的葡萄干儿也捡了出来,放在妹妹那面的盘子边儿上。

“咚咚吮吮”的,有人上屋里来抬床、桌子和箱子了。房i7里陡然间显得异常狼狈、零乱、仿佛是有一阵寒冷的风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席卷而去,而妈妈和姐姐就在这寒风里瑟瑟地抖……

小兰忽然也觉得身上冷起来,她紧紧地偎着母亲,疑惑地问:“妈妈,这是干什么?”

“搬家,姐姐和爸爸搬走了……”

“不,不让姐姐走,让爸爸也搬回来!”妹妹用一双小手紧紧箍着姐姐的腰,姐姐将脸挨过来贴着她的小脸。她感到姐姐的脸蛋儿发烧,浑身也抖得直颤。

“妈,姐姐病了!”

妈妈和姐姐都没说话,却听到楼下有人对着窗口喊:“小芝——”

是爸爸的声音。

姐姐拎起一个小包,缓缓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忽然转了身儿,呆呆地望着妈妈,眼里喻满了泪,用一种柔弱凄切的声音颤颤地说:“妈!以后,你常去看我呀——!我也会,看你来的!——”

“小——芝——!”

母亲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伸开双臂扑过去,将女儿单薄瘦小的身体紧紧楼在怀里。

小兰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惊恐万分地“哇——”地哭出了声。

母女三人抱头痛哭着,而楼下却传来汽车喇叭“嘀嘀”的催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