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亚麟一头扎到了A县和柳林乡。
一接触具体事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弄个厂子绝非轻而易举的事。的确,那厂子“归他了”,那是一种大撤手式的“承包”,只要你每年给乡里上缴五万块钱,你就是将车间改做花房或是早冰场,也无人会去过问。看上去,你拥有了完完全全的“自主权”,获得了不折不扣的“自由”,然而,你行动起来,才会发现自己是最不自由的。你想要材料吗?对不起,我们不负责供应,你自己搞吧!你想要设备吗?很抱歉,你不属于我们这个系统,不予考虑;你缺少技术力量吗?是呵,这是不可缺少的,可是怎么给你那么个“单位”调干部!……
大地的引力是一种巨大的阻力,可是一旦你脱却它获得了自由,就会因进入“失重”状态而无所措手足。
庄亚麟办厂就处在这种步履维艰的“自由”状态中。他终于迈出第一步,自制出了一套篷布生产流水线。他们所要生产的篷布是将粗纺化纤布涂上一种特殊的涂料制成的,坚固耐磨,防晒防雨。庄亚麟经人介绍,找到了省印染厂的一位退休的老技术员,亚麟也以“承包”的方式,用八千元的代价将制造、安装这套设备的任务包给了他。
这条生产线是用印染厂的几台旧设备改造的,因为是“承包”,完全不用亚麟催促,他们比庄亚麟还要着急。那老技术员自己组织了七八个人,象拼积木似地琢磨过来琢磨过去。因为那七八个人里边大多是在职职工,是利用“业余”时间挣这份钱的,所以安装设备的工作就放在了春节前后的几天假期里。
庄亚麟陪着他们住进了未来的篷布厂里。在靠近厂房的一间蛤蛾壳似的小屋中间盘起一个炉子,他们就团团围着那炉子睡。庄亚麟既是厂长,又是采购员、保管员、通讯员、炊事员,在他担负的这几项业务工作里,他感到最吃力的就是最后一项,虽然这些请来的师傅一天到晚钻在车间里,似乎无心留意用什么填饱肚子,但庄亚麟实在不是一个精通业务的炊事员,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下挂面和妙回锅肉。
好在正赶上过春节,农村有的是肉,亚麟买回了半扇猪,悬在梁上,用一把没开刃的新菜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肉从骨头上剔割下来。然后,他支起一口大锅,割几块肉放在锅里煮,待快煮熟了,便捞起来留着炒,汤就用来下挂面,一夭干下来,亚麟就觉得比参加了一场马拉松长跑赛还要累,精疲力尽地往地铺上一躺,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承包”这个厂时,乡里曾经讲过,水电“保证供应”。水还可以,然而那电却不是象城市里那些大国营工厂一样用起来那么方便,象半夜用电高峰期,你哇哇叫着正要吃奶,她却把**从你嘴里拔出来,拉了电闸。后半夜,那些吃饱了奶的娃子都睡了,她才把瘪瘪的**伸过来,给你送来些昏昏黄黄的电。
没有电,就只好在厂房里点着油灯干。庄亚麟帮不上手,只有独自躺在小屋里,望着油灯跳动的光影发呆。煤炉子里的火生得很大,然而怕中煤毒,却开着一扇翻窗,北风呼呼地窜进来,让人冷得缩着头,亚麟把被子使劲儿往身上裹,但是寒气似乎又从地下涌出来,那些稻草也在铺下面瑟瑟地抖了。
这时,亚麟忽然会产生一种孤独悲凉的感觉,似乎自己是被遗弃在了这个寒冷昏暗的屋角里,呵,自己和自己的这个小厂子都是“弃儿”,都是“养子”……
小屋的石灰粉壁剥落了,**出一块块泥坯,印着一条条不规则的水渍疤,犹如奇形怪状的云。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望着,于是,眼前便幻化出一个缥缈的慈祥可爱的妇女面孔——哦,母亲,从未见过面的生身慈母!望着她,亚麟周身震颤着,眼里涌满了泪水。
凭心而论,庄家仁两口将他收养几十年,待他是不错的。但是,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一旦他知晓了他的血管里流的是谁的血,那么他即刻便本能地在感情上与之合为一体了,即便他从未与之谋面。而那辛辛苦苦养育过他的人,总有一种感情上的隔膜,油难融于水。
亚麟对父母,敬和爱都是有的,唯独少了那种“亲”。然而,他对朋友却是极亲的,常常能做到形同骨肉。比如对老技术员这一班人,他与他们结识并不久,但却已十分亲近了。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但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和愿望,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了,造出这套生产设备。那情形,就象几匹马被一套绳具连结着,共同拉着一辆大车,他们自然而然地互相提携,互相扶持了。
、正是共同的劳动,造成了他们之间感情上的亲近虽然细究起来,这班人只不过是为了得到钱,得到制造安装那套设备的“承包费”,但亚麟认为付钱给他们就是对他们人格最大的尊重,是对人的劳动的尊重;而以所谓“义务”、“支援”之类道德说教无偿地占有别人的劳动,才是最不尊重他人人格,才是最可耻的。付出与收入的双方都是心安理得的,那金钱上甚至带着一种汗水浸过的温暖的色彩。
庄亚麟对那老技术员格外照顾,最靠近炉子最暖和的铺位留给他,最厚最软和的被褥挑给他,最稠的面条端给他,最疫的肉片夹给他……可是,那老头子每次只是淡淡地望一望亚麟,似乎他所有的表情都被那冷的皱纹压住了。
过了年三十和年初一,村子里的夜晚就显得格外平静。鞭炮放得差不多了,再也听不到那象战场上发动总攻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的“啪啪,,声和喊叫声,偶而传来几下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很快又归于沉寂,象是一场大战已经结束。人们在打扫战场。可是,小厂里的这场战斗正进入**,后半夜电一来,老技术员带着人穿好衣服,又钻进车间里去了。亚麟也爬起来,给他们准备夜餐——也许是早饭!
他把肉煮到了锅里,自己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了。那声音极响亮而清脆,犹如冲锋枪急促地扫射,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欢呼,那声音就在耳迩仿佛这里是一处坚固的要塞,刚刚被什么人攻陷了……
“哈哈,起来,起来,快去看看呐!”掂着一串鞭炮在屋里放的,竟然是那老技术员!他象一个顽皮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跳着脚,爆竹的碎屑撒了满头满肩,象披了一件花头巾。
庄亚麟爬起来就往车间里跑。呀,机器转动了,马达欢快地叫,运转着的各个部件发出惬意的声响,象是一个醒来的的钢铁巨人在松动着自己的骨骼。
成功了!
凯旋之时不可无酒,每人一瓶,干了它!菜呢,用什么下酒?一锅半生不熟的猪肉,捞起来,用筷子扎着,用铁丝串着,放在火上烤。油滴下来了,嗤嗤滋滋地响,焦香的肉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撤上盐、蘸上酱油,吃啊……
老技术员是最活跃的一个,亚麟此刻才发现他真会笑、真会说、真能唱!一班偶然聚在一起的人,在热腾腾暖烘烘的火前团团围坐着,那样无拘无束,那样亲热快乐,仿佛他们已相识了很久扩很久。一个共同的胜利,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如此亲近了。
招工,试生产,正式投产……一道道关口他都闯过了,产品的梢售情况也很令人满意。农村近来粮食丰收,露天存放粮食需要苫盖,汽车及拖拉机运输专业户多了,车厢上也少不了苫盖。因此,他们生产的篷布便成了应时的俏货。厂子本不大,一百多人,产值、利润也算不得多,产值不足百万,利润刚达十万。然而,A县十几个乡,二三百个自然村,村村都知道这个篷布厂,都买有他们生产豹篷布。周围几个县的市场也被亚麟打进去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竟雄心勃勃地提出了“占领全专区,打向全中国”的口号。
亚麟惊喜地发现,他第一次成了百己的主人,并且主宰着一百多人的命运,‘他必须对自己和自己属下的一百多人负责。他施展开全部才智和精力二纵横摔阂,四方奔走,为小厂的生存和自身的生存而搏斗。当他背着手,昂着头,在那土墙围起来的厂倪里散步的时候,他体味到了一种帝王巡幸天下般的惬意,J他象所有那些梦想拓展获土的英主一祥,孜孜以求地要使目己的领地扩大到眼下的两倍、三倍、四倍……
他是个“开拓”型的人物。
他清醒的认识到,在当今的世界里,不可能象霍元甲一样一个人去拳打天下的。开放型的经济结构,必然带来开放型的社会结构和开放型的人际关系。因此,他从这偏远的小县城里,将自己的手伸得很长很长,将自己的“网”结得很远很远。在经济领域里,他的“朋友”很多——这已经不是陈旧意义上的那种脾气相投、志趣相合的友情,而纯粹是经济领域里的、建筑在金钱关系上的互相扶持、互利互助的关系。为了建立这种关系,请客、送礼、“辛苦费”、“顾问酬金”……他批起来从不顾忌,反而心安理得。
老播因为入了三万元的股,算是与亚麟实业开发公司联营了,所以拿掉了“通达贸易商行”的招牌,换了一块“亚麟实业开发公司A县分公司”的牌子。门面扩大了,气势也不同。潘乡长在为亚麟申报营业执照的时候,想办法费口舌在“经营范围”那一栏的屁股上加了“兼营其它”四个字,于是这个门市部除了篷布外,水暖器材、电机电器、农药化肥、拖拉机、摩托车、白花蛇毒、娱蛤……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识门路的人都认了这是比县农机公司、百货公司、五金交电公司加起来的能耐还要大的菩萨庙,少不了人来人往地去烧香磕头。据说县计划生育办公室新买的那辆三排座的大“红旗”轿车,也是钻的“亚麟实业开发公司A县办事处”的门路。那汽车虽说旧了,一身黑漆象烧久了的锅烟底子,全没有一点儿光泽,然而宽宽大大,煞是气魄,有一次计划生育办主任坐了它到街上去,在老街里头熄了火,再也发动不起来。因那宽车身几几乎擦着街两旁的房墙,过不得一个人,所以东街的人就顶着车头往西街推那车,那车象推土机似的,把西边半条街的人都推了出去,一时间竟成为颇壮观的街头一景。
亚麟的口胃很大,他已在附近的桑园乡筹建起服装衬布厂。当前服装行业兴起了“西装热”,做西装所需的内衬布便成了热门货。那高档内衬布所需的粘合剂是从西德进口的,价格很高。亚麟打探得省内一所大学的化学系,位教授研制出了新的粘合剂。便费尽心力拉他入伙,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将他拴在了自己的车上,答应在工厂投产后,每年付给他百分之十五的利润,那服装衬布厂是在一个小机械厂的基础上改建的,计划投资约五十万元。对于“亚麟实业开发公司”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亚麟东挪西借,挖空心思筹集资金,把宝全押在这个新厂上,差不多是孤注一掷了。他办企业,他经商,如果允许,他一定还会开一个银行的。这可不是胡思乱想,他早就认真思索过,并且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认为银行资本和工业资本融合,形成金融资本,是扩大再生产的必要条件,是社会化大生产发展的必然趋势。
正象孙悟空在花果山做了美猴王,还想再做齐天大圣一样,亚麟也憧憬着将“亚麟实业开发公司”的触角伸向全国甚至全球!想到这里,他便会热血沸腾,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天地间只屹立着他这伟丈夫。
在A县,他已经是一个风云人物了。A县召开农村经济发展会议时,庄亚麟代表篷布厂应邀与会。那会议相当睦重,由县委书记亲自主持。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县政府有关部门做工作报告,县委领导指示讲话,与会代表发言……那程序是早已拟定好的,代表发言的人选及先后次序都经过讨论,各种文件与发言都经过审查而后郑重其事地打印二一切本来笼计划缤密,安排周到,‘定会“圆满成功”、“胜利结束,的,然而,偏巧那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想显示一下在他领导之下的A县所具有的活跃的民主气氛,于是就在会议已有的程序外,安排了一个大会“自由发言”。
A县的农民代表们素来没有在正式的大会上“自由”的习惯(虽然他们在非正式的场合中表现得非常“自由”),因而县委书记在当天会议上的即兴提议,使得大会竟冷场了片刻。就在那一片沉寂里站起来了亚麟,他的性格是不甘寂寞锋芒外露的,他在那黑压压的会场里,迎着无数双眼睛的注视,穿过狭窄的通道向主席台走去。他的神经犹如被人撩拨而起的蟋蟀的长须,莫名其妙地兴奋着,脚下也象踏着弹簧一般,一软一颤地跳。
亚麟侃侃而谈,县委书记暗暗称奇,自己管辖的这一方风水宝地里没有卧龙岗呀,怎么会隐居着这样一个俊逸之材?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个小伙子调到目己的县委宣传部来。
“……我们当今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什么时代呢?信息爆炸,科技革命。社会生产力正以电子计算机般的速度迅疾发展,政治家的策略谋划,科学家的科学研究,工程师的技术开发,最终都是为将产品生产出来,投入市场,以满足社会的需要。所以,发展生产,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任务必然地、历史地落在敢于开拓、善于经营的人的肩上:落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肩上。”
会场上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这是那些被称为“农民企业家”的泥腿子们用铁犁锌般的手掌拍响的。他们其实并未听懂讲演者的这番话,他们象看戏似的,只觉得台上的人讲得激动,笑得可爱,便不由得也跟着激动和咧嘴;再者,他们模模糊糊地听明白了最后那句话是高抬他们的,而最后结束的话,依据习惯是照例要鼓掌的,何况还是高抬他们自己的,所以,他们的两只手是必得要打擦般地碰一碰了。
亚麟在那掌声里,志得意满地走下了台,犹如一个刚刚指挥交响乐团进行了辉煌演出的大指挥家。
“他是——”县委书记低声问身旁的县委宣传部长。
“这个人是咱县,篷布厂的。”县委宣传部长也低声回答。
“他不象是此地人啊?”
“对,他原来是个大学生,听说,当年在大学里……”
县委宣传部长将亚麟的“历史”向新任县委书记详详细细做了一番介绍,书记立刻抠起鼻孔。仿佛亚麟是鼻孔里藏着的鼻屎疙瘩,必须抠出为诀。
“这个人,要注意一下。”
“嗯。”周围的几个领导干部一齐重重地“嗯,了一声,表示很注意地领会了“注意”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