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亚麟发现,经济界也和其它各界一样,玩不够的心计,打不尽的官司,扯不完的账。
他刚刚回到省城,和梦茸一起商量着处理了几项大宗生意的纠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A县的长途电话就来了。
“喂,庄经理?——”
“唔。”
“上海的化纤布发来了。娘的,全是次品?”
“啊——娘的!先不要入库,我马上就去,就回去处理!”
庄亚麟连夜赶乘火车,马不停蹄地回到柳林乡。
篷布厂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大卡车。那批化纤布仍在车上装着,还未卸下来。亚麟跳上卡车去看了,立刻破口大骂起来:“我x他娘的,这不是欺负老子嘛!”
“是哩,是哩,这是成心欺负咱乡下人!”厂里的人也随声附和着骂。
那上海的大厂的确有点儿欺人太甚了。当初订货时,对方给看的样品可不是这样的货色,那布的织染都是呱呱叫的,摸在手里又厚实又硬挺。如今发来的这些货,织得又稀又薄,染得发花,色泽灰暗。
“怎么办?”
“不卸啦,退它娘的!”
厂里的人都愤愤地议论着。
亚麟却夜猫子似地怪笑着说:“卸?全卸到仓库里,堆到那儿,先不用。”
退货不行,他给你来个退货不退款怎么办?你不是还得派人去上海扯嘴皮,打官司。这已经是那个厂发来的第二批次品货了。第一次汇款到该厂时,他们就发来了一回次品货。亚麟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长信给该厂,请求调换正品,并表示愿意承担运输费用。但是,此信一去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厂里生产急等着布用,亚麟忍气吞声认了个倒霉,只得又汇去一笔款子,要求再订一批正品布,谁料想,他们竟又发来了次品!
怒从头心起,恶向胆边生,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庄亚麟心生一计,打算来个恶招,收拾对方一下。
银行的柜台上,两位年轻姑娘饶有兴趣地谈着自己的穿戴。
“你脚上的这双白皮鞋真漂亮。”
“我本来有双黑色的,太俗气。”
“白鞋配上白裙子才好,你这红裙子——”
“托人买了,去上海……”
“嗯,咳一”庄亚麟叭嗽了一郭打断她们的谈话,同志,我要汇款!”
“白皮鞋漂亮是漂亮,就是爱脏。”姑娘膘了他一眼。
“没关系,用肥皂水沈益”另一位姑娘热烈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对庄亚麟这位顾客睬也不睬。
庄亚麟笑了笑,参加讨论了。“不能用肥皂水洗,一洗白皮鞋就泛黄。”
“唔?——”两位姑娘一起望着他。
“撒点儿白鞋粉——,噢,痒子粉也可以,或者脚气粉,然后再打上白皮鞋油。这样,皮鞋就又白又亮,还可以,预防和治疗脚气。万庄亚麟煞有介事地讲解着。
“真的!”两位姑娘都惊奇地叫起来。
庄亚麟完全是信口胡诌,但他却愈发正经地压低嗓门说,“哎,这可不能乱传:这是我一个做大学教授丽朋友研翔妇来的,准备生产防脚气皮鞋,专利!”庄亚麟映映眼,“喂,帮忙填个汇单,汇上海北惠路16号上海化纤四厂……”
两位姑娘立刻热情地为他办了手续。账号,汇款数目,一项一项填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式四份的单据,二、三、四联盖了章,银行留下了,头一联未盖章由客户自留。庄亚麟收起那张单据时,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声:“往上海汇款,几天到?”
“一个星期。”
“唔,谢谢。”
庄亚麟转身走了。
两位姑娘热烈地讨论起方才得知的瘫子粉和脚气粉的妙用来。穿白鞋的姑娘将信将疑,另一位却是坚定的拥护者。
庄亚麟这时却又转回来了,他走了还不到五分钟。
“喂,对不起一”
“哎,哎,他又回来了!”穿白鞋的姑娘高兴地叫着,“你说,那粉就直接往鞋面上洒吗?”
“……用水,调成糊。”亚麟比划了一下,“对不起,我们这笔款不汇了。刚才厂里得到通知,货已经从别处买到了。”
“唔,不寄了。”另一位姑娘查出方才填写的单据,一点儿没嫌麻烦,往那三联上分别盖了“作废”章,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我的黑皮鞋上能洒脚气粉吗?黑皮鞋——”
“没问题。用墨汁调成糊。”
庄亚麟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银行。
随庄亚麟去上海的卡车司机觉得有些奇怪:一路上,他总是催促着开快点儿,开快,怎么进了上海市区他倒不慌不忙了?
他们是上午十点多钟到的,庄亚麟要司机找个地方把车停好了,然后悠闲地吹了声口哨说:“走,逛南京路去。”
在拥挤不堪的南京路上,他们象猫钻篱笆一样挤着看了看五光十色的商店,然后走到一家饭馆的门口。庄亚麟咽咽唾沫说:“走,进去喝两盅。”
要了啤酒凉菜,又点了几个炒菜,云天雾地扯闲话,那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多。
出了饭馆往前走,来到了一家电影院的大门前。《黄昏奇案》,电影广告牌上赫然写着“惊!险!意大利普斯里尼电影公司推出最新侦探巨片,情节曲折,故事引人……”看电影的人正在陆续入场,庄亚麟停住脚对司机说:“自们也进去瞧瞧!”站在门口“钓鱼”,终于等到了两张退票,他们也进去“破案”了。
看完这场又杀人又放火的电影,已经五点钟了,庄亚麟这才对司机说,“快,开车到化纤四厂去——”
卡车鸣着喇叭驶进该厂时,天已近黄昏了,各科室的干部有的已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庄亚麟气喘吁吁地闯进供销科,大声嚷嚷着:“哎呀,紧赶慢赶,总算早到一步没误事!同志,我们提货。”
“不行了,不行了,我们快下班了,明天再来吧。,一个年轻人摆摆手。
“哎,师傅,帮帮忙吧。”庄亚麟做出一副可怜相,“你看,我是从外省赶来的,两天两夜。装了货,今天晚上还得往回赶——”
正中间大写字台前站起一个中年人,向亚麟这边走过来,他是供销科长。
“什么事啊?”
“他要提货。”
“哎,师傅,是这么回事,”庄亚麟装出憨乎乎的傻样,手忙脚乱地往外掏烟,“我是荆从外省赶来的,几千里路,也真不容易。嘿嘿,来迟了一点儿,你能不能帮个忙,让我们今天把货提了,好赶回去……”
“唔,那么急吗?明天——”
“嘿嘿,你看,车是租的,按天算钱。再说,厂里又急着用布,嘿嘿……”
供销科长略一思忖,便转身对那年轻人说:“给他办了吧。”
供销科与厂里是订了产品销售额“承包”合同的,超过定额部分按一定百分比分成提奖金。那货,当然是销得越多越好。
“你们要什么规格的化纤布?要多少?款带来了吗?”
那年轻人坐下来办手续。
“哎,哎,按这个单子上的,都在这单子上。钱当然来了,来了。”庄亚麟递上去一张纸,那年轻人不耐烦地草草地开着提货单。提货单开好了,可庄亚麟的钱还没拿出来。
“一共是三万六千一百一十五元。”
“哎,刚好。我们汇来了三万七千元,你按这个钱数,看还能——”
“款呢?”
“我们十四号汇的呀,银行说,一个星期就到了!”庄亚麟掏出了那张客户自留的银行信汇单据。
那年轻人看了看,这显然不是假的,供销科长说,“给银行挂个电话,看款来了没有?今天二十号,该到了。”
那年轻人拨电话了。
庄亚麟不慌不忙地坐着。这一切,他都设想好了。他在快下班的时候来,供销科办起手续当然不会那么从容,很可能会看了单据,就相信他们确实汇了款。如果他们仔细一点,也许会向银行挂电话查询,但银行一般都在比机关下班时间早一点的时候结帐,那时候,不一定有人接电话;即便接了电话,也没有时间去查,肯定答复说,“明天再查”。再退一步,即便银行真查了,没有这笔汇款,答复也只能是“没有查到,可能还没到”。这样,仍旧露不出什么马脚,庄亚麟仍可以从容脱身,甚至明天再来要求他们供货,把戏重演一遍。
总之,这个把戏几乎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往银行的电话挂了好久才接通,挂通了,又过了好久才有人接。双方冲着不耐烦的问话不耐烦地回了句,“快下班了,明天查”,就“啪”地放下了话筒。
此时,连那位供销科长在内,都相继离去了。
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他又看了看庄亚麟摆在桌上的那张银行票据。显然,这不会是假的,何况,在这个厂,的供销业务往来中,也常有货到才付款的,人家毕竟还是汇了款才来提货的嘛,就算是发了货再索款,也不迟呀……
那年轻人扯下提货单,交给庄亚麟,“伙计,车先走,你可得留下来,到银行催问款子,可是你的事!”
“好,好。我的事,当然是我的事……”
庄亚麟一迭连声地答应着,抓过那把单子就跑。
仓库留着值班的,叫来搬运工加个班,亚麟也凑上手,利利索索把货装上了车。
“走,回去!”庄亚麟长长地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动手使劲儿按了按喇叭。《黄昏奇案》!电影里的那位高明的强盗每当得手的时候,就要这么兴高采烈地按响汽车的喇叭。这也是一桩发生在黄昏的奇案,你们上当了,傻瓜!等你们再向银行催问那笔货款,并且和他们争吵扯皮之后,终于发现没有这笔款子的时候,老子已经躺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了!
亚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你们发了两批次货,坑了老子两次;老子这回也坑你一次。你若找了来,正好,咱们讲讲理打官司,不然还真叫不来你,你若不来找,也好,老子有这一车布抵那两批次布的亏,只怕还有赚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