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仁参谋长早上五点钟就起来了。他本来是不必起这么早的,他早已不用扎上武装带,到省军区大操场检查战士们的出操情况了。几年前,他就办了离休手续。“参谋长”是省军区的一些老人、熟人叫惯了的称呼,那和“庄老头”“庄拐子”的称谓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他拐着一条腿,沿着宿舍楼慢跑了十二圈,然后便提着小桶,到干休所分给他的那十几平方米的小菜园里去给蒜苗浇水。
曙色犹如一团雾似的。朦朦胧胧的不甚分明。蒜苗有膝盖高了,脆生生的蒜苔从粗壮的茎杆和宽厚的叶片间抽出嫩柔的身条儿,立时显出了蒜苗的衰老。庄家仁蹲在那些蒜苗跟前,眼见得那些蒜苗变得模糊起来,恍然间觉得几十年前随着父亲在陕北的黄土源上种蒜的往事,竟如眼前的情景一样。
养麦疙瘩羊心汤,
死死活活相跟上……
一曲朴拙真挚的信天游,三八五旅的庄营长唱得那位剪着短发头的白区来的“洋学生”眼睛里放出了光。老伴儿两年前还唱过这首歌哩,那也是这么个昏昏嚎嵘的早晨,也是到蒜苗地里浇水。他提着桶,老伴儿在一旁小心地搀着他。“小心,小心。‘荞麦疙瘩羊心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老伴儿的声音蓦然中断了。“扑咙!”,他没有倒下,倒下的却是老伴儿。
老军人的一生中,这样的事情见过的多了。端着枪往前即着冲着,只听“噢”的一声,你觉得自己要倒下了,然而倒下的却是别人。当年一起在陕北参加红军的那些熟人,活着的也只有三四个了。“死死活活相跟上”,自己早晚也要随着老伴儿和他们一起去的。
庄家仁略略歇息了一会儿,便开始抽蒜苔。今天是星期夭,儿子儿媳妇孙子都要来热闹一番。还有一位顶重要的客人,王副政委要带他的一个老战友的儿子来——那是给女儿庄婷寻的对象。昨天买的鸡已经宰好了,鱼也炸成了块儿,肉菜准备得不少,但那蒜苔还没上市,庄家仁想弄个时鲜菜。
庄家仁住的这个干休所里有八九幢二层的小楼,楼体外粉刷为淡雅的米黄色,阳台砌成凸出的半月形,客厅几乎全是用玻璃装嵌……这一切望起来确实有几分华贵。然而,走进去瞧一瞧,你便会疑心到了农户的家里。那客厅里一溜排开八张太师椅模样的竹靠椅,那椅子很有些年月了,被皮肉偎得紫亮,犹如涂了什么漆一般。夏天竹椅上是光的,冬天便放上自己做的厚垫子,臃臃肿肿的,象是穿了厚棉袄。客厅的正中央,是一张又高又大的白木桌,左角处,摆着一个与那桌子风格一致的旧炭火盆。每年暖气还没开时,庄家仁的那条伤腿便先疼了,要用木炭火来烤。阳台上,没养什么漂亮的花,倒摆着两样纯粹是农户用的家什。一件是青石小磨,庄家仁爱喝豆浆,且必得亲手推磨,他爱听那沙沙的石磨声;另一件是从陕西买来的压怡洛的木床子,长长的柄往下一压,漏孔下便挤出恰洛来。庄家仁爱吃荞麦面的,可惜买得到的只有白面。
庄婷住的房间,自然是另一番天地。淡蓝色的窗帘,淡蓝色的壁纸,淡蓝色的桌布,淡蓝色的床单,淡蓝色的人造毛地毯……来到那儿,会让人感到恍如漂浮在一汪淡蓝色的湖水里。
庄家仁抽够了蒜苔,捧着回了家。八点钟以前,除了吃饭的时间,他全部都用来干家务活儿。擦桌子、擦门、拖地板……其实,那桌子和门保姆还要擦的,地板保姆也要一天两遍地拖。可是,庄家仁一生劳作惯了,那双手从小捏锄把子,大半辈子又淇枪杆儿握电话筒,从来没闲过,让它们闲吊起来实在难受。
八点钟左右,庄家仁就要在阳台上站立了。他双手扶着栏杆,腰杆儿挺得笔直,那副威武的样子好象是在检阅士兵或者在山头阵地上观察敌情。其实,这位昔日的老参‘谋长站在那里完全是另一番用意:想和人说说话而已。,尺在位时门庭若市,居闲了,不能要求那些仍在工作的人老是上你们家闲聊,而女儿不是上班就是躲在屋里和书本说话,孤老头子能在阳台上望见几个人搭汕几句,也觉得心里舒坦。
九点多钟,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就来了。老头子在阳台上远远望见孙子的影子,就象被围困的军队看到援兵来到一样,竞兴高采烈地欢呼了一声。小孙子则操着“冲锋枪”,一路喊着“杀呀”,冲上楼来。
冷冷清清的楼上顿时热闹起来。程紫莞束上围裙,下厨房与保姆一起准备饭菜,孙子爬上爷爷的膝盖,儿子亚麟陪着父亲喝茶,便是庄婷,也拿着书本走出来,表示陪坐的意思。这温暖的家庭气氛,使得老头子惬意极了,他将茶吸得呼噜噜响。
“小婷,瞧你哥哥这一家子,多好!”
庄婷知道父亲将要说什么,便将那泰戈尔的《吉檀迎利》读出了声:
我要以胜利品——我的失致的花环来装饰你。逃遵使不受征服,是我永远做不到的。我准知道我的骄傲会碰壁,我的生命将因极端的痛苦而炸裂,我的空虚的心将象空苇一样呜咽出哀声,顽石也融成眼泪……
“亚麟,你结婚都有八年了吧?孩子都七岁了。可你妹妹——”
花蕊还未开放,只有风从旁叹息走过……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我要沉静地等侯,象黑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低首。……
亚麟笑了,那大大咧开的嘴象猛不防被人灌了一口又苦又辣的酒一般,不停地啧啧着。他知道父亲想让他帮腔,劝妹妹早日成婚,于是他便成了楷模,他的那个家便成了楷模。
当然,一切都顺理成章:庄亚麟从部队复员回来,分在工厂工作。那么多老同学都来看他、关心他,而程紫莞的关心格外不同。受伤的心感到了抚慰的温暖,于是——
他们两个人都是奋斗型的,他们双双考进了大学,他们又都有了新的工作岗位,他们拥有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个家是完美无缺的——至少旁人从旁边看来是这样的。
“小婷,听爸爸说,今天要给你介绍的这一位,条件挺不错。呆会儿来了,你可要——”亚麟觉得不管怎样,还得说点儿“哥哥话”。
“……无数求爱的话,都已说过,但还没有赢得她的心;劝诱向她仲出渴望的臂,也是枉然。”
就在这时,电子门铃被人欺响了,房间里响起了一曲拙劣的变了调的歌声。
“来了,他们来了——”庄家仁以老年人少有的那种敏捷一跃而起,喜形于色地去开门。庄婷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慌忙整了整绒线马甲的下襟。
门开了,站在那里的是庄家仁的外甥秦大顺。
与这一家人相比,他是太胖了,矮墩墩的,活象一个日本相扑大力士,与这一家人相比,他是太健壮了,红朴朴的脸,象渗出了油一般。那双脚掌想必是肥短的,因而能套上脚的尖头皮鞋必得大上几码,于是那长出的部分便如雪橇尖似的弯弯地翘起来。一套质地考究的灰西装象工作服似的揉得皱皱巴巴,土黄色的高档真丝领带象一条麻绳一般紧紧勒着粗脖子,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是一个农民。
庄亚麟记得小时候,每次表姨从乡下进城来,妈妈就慌着翻找那些他穿过的旧衣服、旧鞋子、旧帽子,把它们和那些他玩过的旧玩具一起打成一个包袱,交给表姨带回去,说是送给“大顺弟弟”。父亲总是在他调皮捣蛋,砸烂了别人的窗户玻璃或者把吃剩下的馒头扔掉时,便举出乡下的这位“大顺弟弟”来,说他本事如何了得,已经能为队里放牛,为家里挣工分,并且自己割柴草去卖,向学校交学费了。这些话说得多了,庄亚麟的眼前便渐渐生出一个“大顺弟弟”来:脑袋四圈光光的,只在“顶门心”处留着三指宽的一簇黑发、脖子上套着黄澄澄的铜项圈,屁股后面跟着一条狗,光着脚丫满山跑。那模样,颇有些象踩着风火轮的哪吁。
经济困难那一年,表姨带着大顺来了。哪有什么哪吓呀,躲在表姨身后委琐地眨巴着小眼睛的那个孩子活象个小猪八戒。小猪八戒是胖乎乎的,然而皮肤黄并且亮。那是浮肿。
大顺留给亚麟和庄婷的第一个印象是能吃。无论是白面摸、杂面花卷儿、烤红薯、蒸南瓜、煮萝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困难的那几年里,粮食限量,便是庄家仁家里也是“瓜、菜、代”。每顿饭除了有数的馒头外,还要蒸一大锅“随便吃”的南瓜。那南瓜虽然甜,可是吃多了便腻得倒胃口,亚麟和庄婷每次最多吃两三块。可是,每顿饭不管大锅里剩下多少南瓜,大顺都会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全部吃下去。有一次,部队机关分给每家几斤一寸多长的小干咸鱼,保姆在火炉上烤了几条,让庄家仁尝尝味道。大顺闻到鱼味儿就恋恋地跟在后面。庄家仁顺口说了句“把鱼烤了,让孩子们吃,”于是,亚麟、庄婷和大顺便团团围上炉子‘亚麟和庄婷吃了两条,觉得咸,就住了口。而大顺却不停地烤,不停地吃,那肚子就象漏了底儿的布口袋,在兄妹俩目瞪口呆地注视下,那几斤小鱼全都进了他的肚子。然后,他又断断续续地喝完了家里所有暖瓶里的水,到了夜里,便不停地起来撒尿,弄得全家人哭笑不得。
亚麟和庄婷对他的第二个印象是“赖”。他一来,就从桌斗、床底、墙角音晃里把亚麟他们扔掉的破旧玩具,小汽车啦、小手枪啦、积木啦、布娃娃啦……全都收拢起来,象田鼠储粮似的,把它们全都装进了一个硬纸箱里。亚麟和庄婷每次好奇地走过去看看,他就象田鼠似的吱吱尖叫着:“这是俺哩,俺哩!”
亚麟逗他:“瞎说,这都是我们的。你拿来!”
大顺就一屁股坐在纸箱上。
大顺留给亚麟和庄婷的第三个印象是笨。大顺和亚麟同岁,亚麟已经会解二元一次方程式了,可是大顺还搞不清楚是一7大还是6大。一个并不复杂的“翼”字,大顺能用整整一上午时间,写满整整一张纸。他不会用门上的暗锁,亚麟故意弄下那个“小疙瘩”,大顺开不开门,便会急得喳喳叫嚷,逗得亚麟和庄婷发笑。
每逢遇到这样的情况,父亲就格外生气,他不许他们嘲笑他。父亲会抚着大顺的头,指着儿女们骂:“你老子我也是乡下人!你们如果生在乡下,也是这个样子……”
算起来,亚麟比大顺大一个月,他便不得不领受任务,带着弟弟玩儿。在父亲的严教下,亚麟的恶作剧不得不收敛,可是那无形的优越感,却不是轻易可以除去的。
然而,从今日走进客厅来的这个秦大顺身上,亚麟感受到了一种他的特殊的优越感。就象一块重重的钢铁会排开水,在水中稳稳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样,那种优越感是基于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分量,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产生的一种自信。
“嘿嘿,姨父,哥,妹,都怪好哩吧?”他放下那个象他本人一样圆鼓鼓的重重的大旅行袋,把它打开。
“嘿嘿,小龙!冬冬——呜!”
好漂亮的无线电遥控坦克车,炮塔高耸着,履带咯咯吱吱作响,拿着遥控盒,就可以指挥它前进、转弯、停车、倒退,甚至轰隆隆地开炮……这个价钱昂贵的玩具,亚麟几次在柜台边拿过看了,都没舍得买。大顺却替小龙买了。
“姨父,来,尝尝这个!”
大旅行袋里装的全是鸡肉、牛肉罐头。
“哎哟哟,看你这孩子,花这钱干啥?”庄家仁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乡下日子好过了,也别这样大手大脚。”
“没花钱,没花钱,这都是俺那个厂子自己做的。”秦大顺把罐头瓶堆了一桌子,“这算啥,咱的厂子,那还不是从咱厨屋咸菜缸里抓把咸菜。”
庄家仁笑了。他记起来,那些年孩子他表姨每回从乡下来,没啥可带的,总是带那么一点自家腌的酸白菜。
亚麟显然对另一些事情更感兴趣。“什么厂?村里也有厂子了?谁在那儿管事儿?”
“那还有谁?咱是厂长,咱自个儿当家。”
亚麟嘴角咧了咧,那是一种不以为然的然而又宽宏的微笑。他知道大顺一开始当过的那个“中国柳河花炮厂”厂长。那其实只是在柳河村他自己的一间小草房里,工人除了他和他老婆外,就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和一个外甥女儿。
“有多大个规模啊?年产值多少?”
“二三百口子人哩,一年少说也几十万。”
亚麟将后仲的身子坐直了,饶有兴趣地问:“你给你自己这个厂长每月开的工资是多少?”
大顺将肥厚的手掌挽擎开来,“不多,五百出个头。主任那一级的三百多,工人也一二百。聘了上海的两个‘技师’,一人每月六百哩。”
“娘的,比老子拿的钱都多了!”庄老头亲昵地拍着大顺的头,一副得意而满足的样子,似乎那每月五百多是发给自己了,“怎么样了工作有什么困难吗?”
老头子询间着,那口气仍象是当年视察部队,检查工作。
“还好。上级不是号召做好粮食转化工作吗?粮食种得老多,收得老多,国家收购不了。就当饲料喂鸡、喂猪……肉多了,咱这肉罐头厂也就不缺原料。现在就是个销路问题。”
亚麟对这位自封“草头王”,腰缠数十万元的农民益发感兴趣了。
“大顺,厂长好当不好当?”
“好当。”
“我怎么看城市里的这些厂长象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当得挺作难。”
“咱这厂长和他那厂长不一样。他是别人当着他的家理,咱是自己当着自己的家。只要不偷税漏税,不违法胡来,咱想咋干就咋干。我从弄花炮厂干起,已经撼了造纸厂、水泥制品厂、铸造厂四五个小厂了。其实也没啥穷门,一句话,听到风声就上,见了空子就钻——”
“嗯——”庄婷听到这句,使劲儿咳了一声。她从大顺进屋起,就闷下头看自己的书,勉勉强强算是陪坐。听他越讲越俗不可耐,便推说头疼,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顺有些尴尬,忙解释说:“其实那句话,意思并不坏,就是粗了点儿。那还不是讲个信息灵,行动快么!”
庄老头得知大顺此番来,主要是为了活动活动,在省城托托人,为产品打开销路。便要他在家里多住些日子,自己去找找在地方工作的同志,帮帮忙。
眼看十二点多钟了,王副政委答应带来的那位老战友的儿子还没来,火炉上一遍又一遍地热着凉了的烧墨鱼、清蒸鸡什么的,引得小龙直嚷嚷着要吃饭。就连庄婷也悄悄打开了房门,以便时刻听到客厅里的动静了。
“亚麟,你到王叔叔家看看。”老头子终于不耐烦了。
幸而王副政委家住的不算太远,亚麟骑上车就跑。到那儿一看,王副政委却不在家。等了一会儿,他才回来,原来他上那位战友家了。王副政委沮丧地靠在沙发上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家也不说清楚。原来你们家小婷犯过那样的错误……唉,人家都打听清楚了,说啥也不愿来。”
凑热闹凑了个没趣儿,王副政委也不愿自己再上门说破,便要亚麟回去自己说。
亚麟回家,老头子见仍是他一个人,便问是怎么回事。亚麟有些窝火,嗓门便有些大。说完了那缘由,只听庄婷的门“砰”地使劲儿一关,想必她已听见了。
老头子颤着声儿一遍又一遍叫女儿出来吃饭,只是没回音儿。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说:“都,都不来吃,老子自己吃!”
他自管自撕下一条鸡腿来啃,却象嚼着木头渣一样无味儿。他吃鱼,却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忙用醋来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