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婷是拿着一本书走出去的。
庄家仁睡了午觉起床,女儿没有回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仍旧见不到她的踪影,往她的单位挂电话,答复说,她今天请了假,根本就没有去!
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她那么郁郁寡欢地独自出走,会干出什么事情?
蓦然,庄家仁脑海中闪起了一个最不祥的念头。他扑向电话机,要通市公安局。然后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如同一个绝望的司令官在地堡里打发身边的亲随去做最后的抵抗一样,向着亚麟和大顺他们挥着手吼道:“都去!都去给我找!”
市郊公共汽车通往黄河游览区,交通是很方便的。庄婷顺着山路一直往山顶爬,爬……恍恍惚惚的,她居然又觉得这是在爬部队营房后面的那座山崖。羞愧和绝望,使她有些麻木了。她至今甚至还弄不清楚,往日发生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一切,犹如一场春夜里的梦游……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庄婷在一个大山深处的观通站当兵。就象在家里看书看累了,总喜欢到阳台上吹吹风一样,庄婷在机房值完班后,常常要爬到部队营,房后面的那个高高的山崖上去坐坐。崖壁上的石头长得怪,一页一页的,使庄婷不禁想起了在家时躺在**看的那些大部头小说:《斯巴达克斯》、《格兰特船长的女儿》、《一千零一夜》、《十日谈》……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据说是讲了一千零一夜才讲完,可庄婷只用了两个星期就看完了。《十日谈》大概只是讲了十天的故事吧?庄婷可能只需要几天就能看完,但是她刚刚翻了几页就再也没看成。她穿上了绿军装,当上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她想把那厚厚的书带到部队去,穿了一辈子军装的父亲却把书给扣了下来。他说,这些书带到连队是不合适的,要行军打仗,战士带在背包里的只有一个枕头大小的“战备包”。于是,那些书呵,歌本呵,就和花围巾呀,绒线帽呀、绸裙子呀一起甩在了家里。
甩在身后的一切已经有八年了,庄婷恍恍惚惚地觉得那仿佛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个陌生姑娘的生活。她记得八年前刚来到这大山里的时候,当时的冯教导员特意赶到观通站来,给她们十个女战士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那中心意思就是:你们现在都是兵啦,以后要去掉“娇姑娘”味儿,变得更有“兵”味儿才行。十个姑娘里庄婷是对自己要求和约束最严的一个。她不仅“严格”掉了“娇姑娘”三个字前的“娇”字,而且还几乎“严格”掉了后面的两个字。八年来,她总是穿着和男兵一样的白的、绿的布衬衣,而不象别的女兵一样穿花的确凉,她总是穿厚厚的绿线袜,而从未象别的女兵一样穿过肉色的尼龙丝袜之类。当她冬天穿上棉冬装,把短短的小辫往军帽里一塞,那就活脱脱地变成一个小伙子啦!
冯教导员——后来的冯政委,一直是将庄婷做为标兵来树立的。庄婷最先提了干,八年里曾获得过数不清的嘉奖和光荣称号:“五好战士”,“学毛著积极分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观通兵”、“艰苦朴素的好八连式女战士”……最近,她又得到了一个新的荣誉:“晚婚和计划生育模范”。二十七岁的姑娘啊,自然是晚婚的模范唆!
庄婷困请地歪坐在石块上。太阳已经西斜了,山顶的风,却没有丝毫的凉意。山坡上,鹅黄嫩绿,细细密密地铺着一层绒毛似的小草。不知名的野花象跳动的小彩球。泥土的芬芳、花的芬芳、草的芬芳……沁入她的肺腑。春天的气息,撩拨得她想笑、想唱、想跳,可又徽洋洋的什么也不想做。她觉得心里痒痒的,好象那些花呀,草呀不是长在山坡上,而是在自己的心底萌生……
田野小河边红毒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是哪里传来的琴声?缥缈的音响似乎是人的幻觉。可是庄婷不知不觉已经随着琴声唱完了第一段歌词。《红毒花儿开》,这歌是熟悉而又陌生的。
哦,那是他的琴声吧?是方鹉的琴声。当年下乡插队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呆过。庄婷跳起舞来象只轻巧的燕子,当她穿上朝鲜族姑娘的服装时,知青们都叫她“金达莱”。那舞蹈的曲调是优美的,但歌词现在看来实在整脚,“老三篇,老三篇,无价宝……”
无价之宝是青春。那时她的舞姿博得多少人的赞赏呵!方舰呢,为她拉手风琴伴奏。那也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吧?他们去县城“宣传毛泽东思想”,方裸在路上不经意地用手风琴拉起了《红毒花儿开》这首歌,庄婷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他对这桩事情一点儿不知道,少女为他思恋天天在心焦……”
琴声突然停止了,庄婷一抬头,发现方舰在盯着自己,盯得自己一阵阵心跳耳热。方娜是个混血儿,他的父亲是位电力工程师,曾出国留学,带回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妻子。因此,小伙子的眼睛是蔚蓝色的,深邃、透明,象天空又象海洋……
从那以后,庄婷觉得:蓝色是最美的、最吸引人的颜色。当她再随着方鳃的琴声跳舞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随着他跳动的手指旋转。
不,不是方拐的琴声。那是和庄婷同住一间房的女战士谭晓红在吹口琴。她独自一人坐在远远的对面的山坡上,背朝着庄婷这边。她的身后是密密的灌木丛,怪不得庄婷一直没有看到她。谭晓红比庄婷入伍晚两年,是庄婷最要好的女友。
“晓红——!”庄婷直起身,高声喊。
谭晓红没有反应。只有一阵阵风,隐隐约约送来她的口琴声。
“晓——红——”庄婷更大声喊着。
谭晓红象她身边的灌木丛一样,摇晃了几下,仍没有转过身来。她不会听到的,庄婷心里想着。她为什么独自一人坐在那静幽幽的山谷吹口琴呢?大概有什么思想问题了吧?冯政委不是常说,要给同志们多做政治思想工作吗?一定要抽空和她谈谈。
谭晓红又在吹一首加拿大民歌《红河村》: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心上。
庄婷入伍离开村庄时,知识青年们为她送行,方想曾经拉着手风琴唱过这首歌。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村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啊,为什么世界上都是些姑娘送小伙子参军的歌曲,而没有一首小伙子送姑娘参军的歌曲呢?庄婷真想把那歌词颠倒过来!
生活偏偏就是这么颠倒了,小伙子们大概都不会满意这种颠倒的:“堂堂男子汉”作为女兵的“家属”,年年去部队探亲?没的事儿:何况,方姆家庭的“政治条件”……虽然,“象天空又象海洋”的眼睛一直留在庄婷的心里,但是她没给方娜去过一封信,方招也没给她来过一个字。六年之后,一让再让,一推再推,最后一个享受探亲假的模范女战士庄婷回到家里,当年的老同学们又聚会了。庄婷怅惘地发现,所有的人都带着“他”或“她”,只有自己是形影相吊。方**后的“影子”是一位白哲、美丽的少妇,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蓝眼珠的“小伙子”!
当他们离去之后,庄婷莫名其妙地流出了眼泪。赶巧,那天晚上父亲要她同当年自己的替卫员,现在的一位年轻有为的连长“见见面”。当父亲和那高大粗壮,象一头熊一样的得意门生碰杯的时候,庄婷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推说自己“头疼”,离开了餐桌……
啊,那是熊——替卫班的熊班长!庄婷又看了一眼远远的对面的山坡,惊讶地揉了揉眼睛。不错,是他!他和谭晓红肩挨肩地站着。晓红怎么和他呆在一起呢?也许,他早就在那里了,和谭晓红一起坐着,是那灌木丛遮掩住了他的身影。也许,他是刚刚到那儿去的,涎着脸儿,贱皮皮地凑过去……
庄婷仿佛清晰地看到了那张长满络腮胡子、挤着亮晶晶小眼、皮肤上布满暗红色网纹的脸孔。熊班长是位工作起来非常卖劲的战士,他常常殷勤主动地帮助女兵们干些搬机器呀抬石头啦之类的重活。但是,女兵们都很讨厌他,谭晓红甚至暗地里叫他“狗熊”。的确,庄婷也觉得,每当熊班长摇摇晃晃地凑到女战士们面前的时候,他就象一只冬眠了很久,出来寻找食物的熊。
呀!“熊”怎么扑了过去?不,也许是晓红向“熊”倒了下去……总之,象电影或电视里常出现的镜头那样,他们抱在了一起,亲吻着——啊,我的天!
庄婷惊慌失措地喊着、嚷着,然而那声音显然传不到逆风的对面山坡上。她气愤极了,她踉踉跄跄地从山上向下跑去,一直跑向对面的山岗。
等庄婷气喘吁吁地爬到那山坡上的时候,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夕阳下,矮矮的灌木丛若无其事地直立着身体,一朵朵野花微微摇着头,好象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庄婷懊丧地回转身,向观通站走着。她心里充满了自责。唉,这种事都怪自己,平时没抓紧女兵们的政治工作,“无产阶级思想松一松,资产阶级思想攻一攻”,冯政委讲得多好哇。熊班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当兵前就在农村结了婚,漫长的五年才探了一次家,够可怜的——但也够“残”的,听说结过婚的男的都“贱”。谭晓红为什么这样做呢?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哦,警惕呀,刚才自己不也坐在山上胡思乱想吗?一定要把这种“不健康”的情绪压下去,压下去……
庄婷心事重重地回到观通站吃晚饭,她留意到,谭晓红和熊班长都没有回来吃饭。她本来打算把这事立刻汇报给站长,可又想,应该先找晓红把情况问清楚——何况,晓红毕竟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呵。晚饭后,轮到谭晓红值机,庄婷推说晓红病了,自己顶了班。
站长领着冯政委到机房来了。做了多年政治工作的冯政委,工作责任心极强。他一年四季不畏严寒酷暑,风吹雨打,总是辛劳地奔波在自己下属的各个基层单位。今天,他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个地处偏远深山,只有二十几个人的小小的观通台。
庄婷没有回过身,但她听着机房门前冯政委和站长的谈话。
“最近,你们观通站没有发现什么事故苗头吗?”
“没有,冯政委。”
“不能麻痹,要重视防事故教育。一是工作事故,二是政治事故。政治事故嘛,情况多了,入党问题、提干问题、男女作风问题等等。业余时间往往是空白区,要用政治思想工作去充实,不能给资产阶级思想留下空隙。”
“是,冯政委。”
他们走到庄婷身后了,庄婷的心俘坪跳着,她想回过头看一眼,却又不敢回头。她知道,站长旁边一定是冯政委那张操劳过度,带着忧心仲仲神色的面孔。冯政委那张脸后面呢、一定是——
他是那样的文静,不象个军人而象个白面书生。他坐在冯政委旁边,刚好和庄婷脸对脸。
冯政委想亲自听听庄婷的先进事迹,并打算整理一份材料。冯政委抽着烟,他呢,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庄婷的讲述,一边还用纯正的普通话不时地向庄婷发问。庄婷一反常态,变得结结巴巴起来,脸也涨得通红。可怜的姑娘!在大山沟里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没有机会见到这一类的小伙子。她羞涩得不敢抬头正视对方一眼。冯政委呢,只顾让庄婷介绍情况,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随员”向庄婷介绍一下。直到冯政委离开了观通站,庄婷才拐弯抹角地从站长那里打听到:那小伙子姓杨,是“杨于事”。仅此而已!
“值班的是谁?”
“小庄,庄婷。”
庄婷心慌神乱,她鼓足勇气回转头来。唉,没有那张期待已久的面孔,杨干事没来!她失望地回过身,脑子里乱糟糟的。
“庄婷同志不愧是先进典型,她总是以革命事业为重,从不把个人问题放在心上。”
“是呵,这样的好同志应该多宣传。”
冯政委和站长又说了一些什么,庄婷一句也没听见。
营房熄灯前,谭晓红回到了宿舍。庄婷一见到这位变得神情征仲的女友,一种庄严的责任感立刻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又恢复了平素老成持重的模样,掩上门,严肃、诚恳、痛心地对谭晓红说:“我真替你害躁!你和熊班长干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呀……”
谭晓红低垂下头,访访地说不出话。脸是红的,红得发亮。庄婷扬着头,义正辞严地责问着,脸是苍白的,苍白得甚至有些灰暗。
“你,约他去的?”
“不,我在山坡上吹口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了,就坐在灌木丛旁边。我没注意到他,只觉得自己心里闷,空得很……”
哦,那静静的山谷,悠悠的琴声。《红毒花儿开》、《红河村》……如烟的往事象天边淡淡的白云,向何处飘**,往哪里追寻啊——
庄婷闭上眼,又睁开来。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是,是呵。”
“他死皮赖脸凑到你身边,为什么不赶他走?”
“不,不知道。好象身边有个伴儿,心里充实点儿。”
“你怎么竟然还倒在他的怀里,跟他走了呢?”
“不,不知道。他挨近我,喘着热气,就象那山里的泥土呀、花呀、草呀的气味儿,我都迷了。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大概是春天的太阳晒的?头一昏,就倒在他的……”
“唉,不管怎么说,你也不应该和他亲——,他算什么呀,那副熊样。”
“我,他使劲捏我的指头,我只觉得身上麻了、软了、酥了。他那络腮胡子,搔得人心里痒痒的,只想往他身上倒……哎呀,我怎么能那样啊里呜,呜,呜——”
谭晓红伤心地哭了,她象一个酒醉后清醒过来的人,脸色苍白。庄婷却不出声了,象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脸色到卜红。
夜深了,哭累了的谭晓红慢慢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开开房门走出去,来到了大自然的怀抱里。
淡淡的月光使高高低低的树木,叮叮冬冬的溪水,层层叠叠的山峦都变得象梦一样朦朦脱胧。就在这恍惚迷离的景物中,那个孤零零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茫无目的地游**着……
春夜是温馨的,春天的气息使人沉醉。
月亮?天河?牛郎?织女?春草?野花?蓝眼珠的水,伙子?文雅的杨干事?胡子?男人?麻了?酥了?……
一组跳跃太快的蒙太奇镜头从庄婷眼前掠过,她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立着一个健壮的男子。她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张开了双臂。
“哎——,有情况!”值勤的警卫班熊班长拼命甩着被抱紧的身体,张慌失措地向天上放了一枪。
整个观通站的人都醒了,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站长叹着气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呀!”
冯政委苦苦地、深深地思索着:“是呵,难道我们的政治工作抓得还不够紧?庄婷不应该出这样的事,也许,她有梦游病吧?”
一个女人长得丑不算可怕,生来笨不算可怕,顶可怕的是背上一个“作风不好”的名声。有了这个名声再加上一副漂亮的面孔,那就在这个世界上很难留下一个不被歪曲的影子了。
如果说庄婷在姑娘群里算不得妩媚娇柔的话,那么确实是称得起端庄漂亮,亭亭玉立的身段儿,一米七零的个头儿,使得她无论穿什么式样的服装都显得熨贴合体,那情形,就象橱窗里的模特儿试穿新衣一样。然而,她的神情也如那模特儿一般是凝固的,即便是她嘴角常常挂着的那个微笑,也如冻凝了一般,让人不由得觉出那冷和矜持来。
她刚刚到电信局工作的时候,便感觉到周围投来的那些异样的目光了。电信局的那个话务班女同志多,而女人是女人的天敌。夏天天热的时候,庄婷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连衣裙去上班,立即引起了同班组的几个女人的评头品足。
“小婷,你这里缝得结实吗?”一个老女人煞有介事地扯了扯庄婷那件连衣裙的前胸。
“怎么?”庄婷莫名其妙地问。
“当心!你这里太鼓了,一激动,就会爆开的!”
“嘻嘻嘻——”
“哈哈哈——”
庄婷涨红了脸,她感到了那奚落,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不愿意锋芒外露,她不愿意在别人的议论中生活,她愿意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独享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
于是,她脱掉了那件连衣裙,换上了一套旧军装。可是,这在穿红着绿的女人堆里又显出那不同了。
“小庄可真,真艰苦朴素呀!”
当面扯着她衣角的那些人不酸不凉地笑着。
“哼,装得那个样儿。你还不知道呀……”
“真的?!”
背后叽叽咕咕的那些人,犹如十三岁的女孩得知孩子是怎样生出来一样,以做作的惊恐来显示自己那一派天真无邪的贞洁之态。
庄婷在游览区的最偏远的山头上,仿佛还能听到那些叽叽咕咕的议论声。游人们都在向那有着亭台、有着雕像的主峰兴高采烈地爬去,唯有她折向这个略显荒凉的紧靠黄河的仿佛被人遗忘的山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乐于被人遗忘,甘于从欢乐的人群中退缩了。她以此筑起了防御别人的墙、禁锢自己的壳。
山风在她耳边低低地絮语着,仿佛是一位不愿舍弃她的忠实的朋友,徘徊追随着她,用一首无词的歌宽慰她的心,用一双无形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她的眼眶里突然涌满了泪水,喉咙也硬塞了……
“你们家小婷,犯了那样的错误……”唉,不知道王副政委指的是在部队时的那件事,还是后来到了电信局后发生的那桩事?唉,不管是哪件事,结果还不是都一样:
……手!他竟敢伸过来那只手。瘪瘪的手掌,干硬的五指微微拘曲着,活象一个搂粪的小粪耙子。他拿手在自己的脸上扒拉了那么一下,犹如看到有什么东西扒到了自己的粪箕里,得意的鼻子都歪了。
“嘻嘻——”
庄婷觉得那脸上象被烙烫了一般,禁不住浑身抽搐了一下。一时竟呆得说不出话。
他太放肆了,他太大胆了。“干咸鱼”——这个整天哼着浪**小调的小维修工,小痞子,竟敢趁着庄婷值夜班的时候,闯到机房里来胡闹。
旁边的台子上,刘玉秀跳在那里,看样子睡得正香。
“哎,来吧!”那小子见庄婷似乎没什么反应,便涎笑着伸出双手搂紧了她。庄婷气急败坏地喊了声“来人呐!”随即抽出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刘玉秀睡眼惺松地抬起了头。
“妈的,装什么正经!谁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捂着腮帮,“干咸鱼”悻悻地离去了。
庄婷这时才知道哭。
自然,“干咸鱼”受到了领导上的严厉批评,甚至酝酿说,要给他一个什么处分。然而,庄婷遭受到的似乎是一个比处分更严厉的打击。舆论,那个能绞杀人的舆论,却酝酿出一个个令庄婷目瞪口呆的故事:
“知道吧,那天‘干咸鱼’凑上去给庄婷送了一打连裤袜,然后去亲。庄婷也默许了,可不巧让刘玉秀瞧见,才假装打了一个嘴巴……”
“其实呀,人家两个早就有那么两下子了。那天是约好了去的。庄婷还装好人,早早地就劝玉秀,‘要困了,你就睡吧’,还不是要玉秀睡了,人家两个好——嘻嘻,千不该,万不该,玉秀不该那时候醒过来……”
“苍蝇不叮无缝蛋。她要是个干净货,‘干咸鱼’咋不找别人光找她……”
望着土黄色的河水,庄婷苦笑了。“跳到黄河洗不清”,真称得起是一句至理名言。她想象不出自己跳进黄河后,再出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世上最难洗刷干净的东西是名誉,你越洗,它反而越显露出可疑的污点来。
于是,她不屑于在人前表白和洗刷自己了,她远远地避开人群,埋头在文学书籍里,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在表面上看,她是异常自傲的,然而那只是掩饰着心底异常的自卑。她热望着世上能有一块净土使她不受困扰,有一副男子汉的强健的臂膀让她在精疲力竭时偎靠。
王副政委“月老”使命的失败,使她又一次深深地失望了。她甚至怀疑,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一个男人愿意并敢于爱自己。如果有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爱自己,那么自己一定以不顾一切来回报!
夕阳西沉了,庄婷仍旧孤零零地坐在那山头上。山是土黄色的,水是土黄色的,甚至那夕阳也变做了一抹土黄色的余光。古老的黄河流得太沉重了,那么多泥沙拖累着她,她仿佛凝固了,化作了从大山腹中淌出的一川粘稠的苦胆汁。
蓦地,她感到被一条飞来的绳索紧紧地捆住了。啊,有人,有人紧紧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
“啊!——救……”她惊恐地喊了一声,回转头来,却嚓了声。
“嘿嘿,小婷,你在这儿哩?让人好找。”
大顺边笑边缓缓松开了她的腰。
“你,你来这儿干什么?”庄婷感到有点儿奇怪。
“嘿嘿,……找你,找你,找你回家吃饭呐。”
大顺结结巴巴地应答着,一双眼却时时警觉地盯着她,犹如一只守护着迷失的羔羊的忠实的牧羊犬。
“噢,”庄婷仰起脸朗声笑了,“你们是怕我从这里跳下去吧?放心,我不会自杀。”
“嘿嘿,哪会呢,瞎说,瞎说。”
庄婷开心地笑着往山下走,然而她总觉得背后似乎有树枝什么的扯住了她。回过头,原来是大顺小心翼翼地死死拽着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