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情人们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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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孤独中,他自己占有着自己的充满幻想和苦乐的丰富的精神世界:在粗犷的外貌下,藏匿着女人般多愁善感的情致。他拼命地读书、读书、读书,使他那无处寄托的情感得到了依附,使他那幻想的欲望得到了膨胀的天地。

《我有一双黑色的翅膀》,那被誉为“工人阶级豪迈的主人翁精神”,而实则蕴含着更深一层寓意的短诗,登在了省报上。于是,他被人们发现了。

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他那与生俱来的带着浑厚脚音的歌喉,于是他被厂宣传部临时组建的宣传队调去演“样板戏”,胡司令B角。因为;A角从不生病,他便只好场场出任抢包袱的刁小三了。刁小三是个典型的反面形象,而在宣传队里,他却是一个正面的典型。如果说,他在《沙家洪》里没有使自己成为一个重要的角色的话,那么在整个演出活动中,他却使自己成为了一个最忙碌的勤杂工。搬布景、道具,爬上高架打追光灯,拉大幕,甚至把一杯杯茶水端到刚下场的演员手里……

虽然,舞台上的刁小三引起了那个被抢包袱的姑娘的极度仇视,可是舞台下的刁小三却赢得了那个姑娘的好感。詹玉芳,这个矜持而又开朗泼辣的姑娘越来越频繁地把多情的目光投向这个默默无闻的劳碌着的青年。姜朗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一位姑娘的青睐,而且是一位在他眼里显得颇有高贵之气,象只骄傲的小天鹅似的站娘,他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下一个戏,要排《智取威虎山》了,队里要派人到武汉置办一些服装和道具。队长决定带上他,那自然是看上了他能干。

“小姜,麻烦您到我家去一趟!”詹玉芳递给姜朗一个缝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包上写着地址:汉口临江路十八号二楼一门。

“好的。就按这个地址送吗?”

“哎,记好了,只按这个地址送去可不行!一定要亲手交到我父毋手里,一次没碰上你就约好时间再去。这个东西,可重要了,丢了我可不依你!”

姑娘狡黯的眼神里跳着两个逗人的光点。

小包里缝的是两斤水果糖,那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事关重大的是裹在里边的一封厚厚的信,那里边吐露了姑娘的心曲,要父亲帮自己“鉴定”一下送小包的这个年轻人。

姜朗不敢怠慢,他按照那地址抽时间专程跑了一趟,送去的不只是那个小包,另外还送了一个大包一一点心、糖果、烟还有茶叶。他一口一个“伯父”“伯母”地咐着,显得诚恳恭敬,落落大方。

姑娘的父母对他印象很好,同样,他对她的家印象也很好。一座临江的楼房,宽宽的阳台上,摆着竹膝椅和一壶香茗,听涛声拍岸,看江鸥翩飞……这简直就是姜朗儿时梦里憧憬的那个家。当然,这位未来的岳父不是盐商,而是武汉三镇一位名医,立在江边的楼房远不是“最高最高的一座”,属于这一家的也只有四室一厅的一个单元,然而这气势,已使初出茅庐的姜朗惊羡折服了。

从他步出这所楼房的那一刻起,他就拿定了主意还要再走回来,成为这一家的“半个儿”。

这一点眼下已是轻而易举的了,姑娘是多血质的类型,热情中带着点儿狂放,况且初恋已使她有些微醛。花前月下,当她倒进他的怀抱里的时候,她才傻乎乎地想起,该向他提间几句话。

“你多大了?”

“二十五。”

(那是按当年招工表格上填的出生年月算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小四岁。)

“你爸爸妈妈现在——”

“死了。”

(大概正是因了儿子的诅咒,他那年迈多病的父母真的在两年后相继过世了。)

“你,是团员吧。”

“嗯。”

说完这些,姑娘自己红了脸,仿佛做了一件什么不光彩的事被别人发觉了似的。她歉疚地向对方笑了一下,是呵,大家都在一个厂里工作(显然是一个大厂),难道还需要做这番调查吗?

很快,他们就登记结婚了。新房布置在厂里,桌、椅、柜、橱……所有的家俱和几乎所有的衣被都是姑娘和娘家置备的。姑娘不愿让心上人难堪,她不需要他的东西,她只需要他这个人。

为了帮忙布置新房,动力车间的团支部书记也来了。仿佛是为了给大喜的日子再添加些喜庆的花束,她悄悄地凑近新娘子耳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团小组讨论了你爱人的入团申请书,已经报团支部做为发展培养对象了!”

“……啊?他,他不是团员呐!”

这么一桩不需要也不能够撤谎的事情上他居然撤了谎。当初,他如果说了他不是团员,姑娘也绝不会因此而丢开他,可是现在——姑娘失手捧碎了花瓶。

轻率而大胆的谎言!

团支部书记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戮疼了什么,她慌忙扭转话题,“……听,听说婚礼很热闹呀,宣传队的同志们都要来表演节目吧?你父母来了,老人们在厂招待所住吧?姜朗的父母怎么没赶来?是——”

“他的父母!……”

团支部书记无意中又惹了祸。不能怪她,姜朗徒劳地想在根本无法掩盖什么的地方试图掩盖什么。端上桌的菜包子他居然还硬说里边是包着糖,戴帽的秃子行脱帽礼前竟还敢向别人说自己留着大背头里。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敢这样?一詹玉芳迷惘了,她不理解姜朗了,她不认识姜朗了。仿佛是突然感到要和一个陌生人一起进洞房,她恐惧地战栗起来!

喝得醉醒醒的姜朗半夜脱掉衣服准备上床时,遭到了妻子痛苦而愤怒的申斥。揭穿了可卑可悲的谎言之后,新娘在类似失常的状态中嚷道,“滚!你睡在地上,不许上床……”

他如果此刻仍能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以有力的搂抱和真挚的情话了结往昔,重开一个将来的话,那么一切都会改观。可是——

他居然跪下了!

他吸嗡着说,他原本以为递了申请书以后,他就会很快入团,反正他早晚都会入团,所以就说自己是团员了。至于父母,他们已经,那时候,已经,快要,死了,早晚是要死的。再说,他怕她,看不起自己的家庭……

实际上,詹玉芳没有准备看不起他们,一如她没有看不起这个锅炉工。是他自己看不起自己和他的家庭的。

从这天起,她看不起这个跪着的男人了。他居然哭哭啼啼跪着哀告,要求自己的女人放他上床,他**裸地跪着,**裸地显露出卑微的灵魂。

就这样,他丧失了新婚之夜上床的机会,在硬而冷的地板上滚了一夜……

……姜朗又一次醒来了,身子下面又冷又硬。刚才那一小觉睡得实在是不安稳,身子上面盖的几层报纸滚落了,甚至下面垫得厚厚的一攘报纸也没剩下几张。梦里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些情景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有一种又苦又,一涩的异样的滋味还分明留在口里,使他一阵阵痉李般地咬着牙根。

那是恨!新婚之夜狼狈失态的旧恨,使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心底存着一个刻毒的念头:你让我下跪了,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在我面前下跪!

姜朗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离八点钟上班还有将近四个小时,索性坐下来开’始写那篇报告文学。他抖起精神,很快收拾好桌子,点起一支烟,在铺好稿纸的桌前坐了下来。

大约是在庄婷那里得到的**仍未消失,一支烟还未;抽完,他就想出了一个颇为得意的题跳《驾驭信息前进的骑手——记“雄头大王”秦大顺》。

“驾驭信息”,妙!“骑手”,高!“罐头大王”,神了!姜朗眉飞色舞地自言自语着。这就是灵感,这就是才气。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是七八年?今天的姜某人,早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姜朗了。“姜老师”、“姜记者”、“姜编辑”、“姜作家”……哼,只有这个臭女人还不认识今天的姜朗,还不知道今天的姜朗已经是谁了。她还没有适应这个变化,她竟敢又一次将自己拒之门外,竟敢!……

……那么多的读者来信,那么多充满敬意或热情的闪光的、滚烫的字眼,……姜朗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了。他的心里充满了那种打秋千时**在空中的眩晕感、登上高峰俯瞰众山的自豪感。一种博大的爱心使他自己幸福地流泪了,他第一次慷慨地用“自己的时间”回复那些读者来信,仿佛是上帝踢福给他的信徒们。

他成功了。全国性的一家报纸刊出了他的一篇文章《我是怎样自学成材的》。

应该感谢那位作家,那位年龄大了爱四处走走的有名望的作家。这位老作家路过这个城市,住在一家宾馆里。姜朗差点儿与他失之交臂,做为报社临时借调的工作人员,他本来是要动身去一个县里采访,并顺路带回他托县委通讯组给报社一位编委买的自行车。可是他临时退了票,他觉得不舒服,仿佛有什么预感,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第二天,他从省作协分会的一位工作人员那里得知,那位老作家昨天来到了这个城市里。蓦然间,他整个身心都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了。如果说,鱿螂们是凭着机敏的本能和不可思议的嗅觉发现食物奔赴目标的话,姜朗也几乎具有这种令人惊异的本能。他当即决定,向领导请示,登门采访。部门领导自然巴不得借这位名作家的光彩来装点地方报纸的门面,于是,他就毛遂自荐,奔赴宾馆了。

一切他都做得非常周全,一篇让被采访者看了会非常惬意的采访记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并送给被采访者过目了。需要吃到的东西和需要看到的地方他都抢在作协分会之前安排了。老作家近年捉笔不多,因而也常有寂寞冷落之感,姜朗的这番盛情使他倍感温暖,甚而有些过意不去。临行前夕,姜朗与老人做彻夜谈,言及文坛现状,老人不免有些牢骚,姜朗揣摩迎合,使老人因得知音而觉慰藉。继而话锋一转,姜朗扯到自己从小如何酷爱文学、生活如何曲折坎坷,如何挣扎奋斗、创作成绩何等斐然,如何招致妒嫉压制、作协分会如何冷眼排斥……黯然神伤处,居然男儿弹泪,引得老人亦啼嘘了。

老人离去后,免不了彼此间书雁往返。姜朗称自己为“挣扎的小苗万”求老人扶持。老人极愿意做些扶掖后辈的工作,于是姜朗就写了一篇《我是怎样自学成材的》文章,由老人在适宜的时候,适宜的场合,给了一个适宜的人,文章便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发表了。

自从发表《我有一双黑色的翅膀》起,姜朗八九年来的确经过了艰苦卓绝的奋斗。厂部宣传队解散后,他就留在厂宣传部,“借用”做宣传报道工作。事业草创,他便显示了过人的精力和非凡的活动能力,’他不但与省、市工业部门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打得火热,而且渐渐把他那五言八句的诗和“二三行,新闻、产豆腐干”杂感、“扑克牌”散文小说象胡椒面儿似的撤遍了省报、市报、广播站、工青妇的刊物、文化馆的油印材料以及街头巷尾的壁报黑板报。经过最初几年的惨淡经营,他与省市新闻界文学界的人渐渐混熟了,又交了不少“哥儿们”,几经活动,终于敲开省报的大门,借用到编辑部工作,取得了一块临时性的“前沿阵地”。

在这块“阵地”上,他不失时机地起飞了。文章发表之时,正赶上“人材热孙”省工青妇部门的领导同志很认真负责地筹备着全省自学成材青年座谈会。工业、农业、科技、体育、文艺……这各条战线各个行业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生琉的,要他们挖掘出其中自学成材的人来实在是吃力。那份颇有权威性的全国性报纸上的文章,及时地给他们推荐了一位文坛新秀、一位青年作家,并且是自学成材的,姜朗便理所当然地归入邀请代表之列了。

大会的组织者很善于做宣传工作,广造声势本来就是这些群团组织的拿手好戏。省市委的领导请来了,电台、电视台的录音录像记者请来了,甚至请到了全国性的几家报纸和刊物的记者。姜朗自然是会上活跃的人物,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记者们的注目,一时间录音讲话电视演说,么足了风头。

有《我是怎样自学成材的》做为无可置疑的身份证,姜朗故伎重演,分头向那些离去的报刊记者和编辑们倾诉被压制的苦闷,写信呼吁请求支持。报道自学成材者既是与会报刊义不容辞的责任,又是对大会热情的东道主的回报,于是他们纷纷动作起来,或发表作者自述,或另撰人物专访。一时间,全国十几家报刊先后出现姜朗的大名,他在外面的声望俨然压倒了省里的几位只知埋头撰文的“上作家”。新星的光辉甚至眩昏了副刊部那位几十年如一日,作风严谨的老主任,他怀疑自己大约真是身在宝山不识宝了,篷屋里竟关着一匹千里驹。没费多大力气,姜朗就办妥了正式的调动手续,成为报社副刊部的台柱子一类的人物。

无本万利,他发迹了。

如果说童年的姜朗一直未能弄明白那蚝螂是怎样将粪球越滚越大的话,那么今天的姜朗已经颇为谙熟“滚粪球”的技巧了。他赤条条来打天下,如同变戏法似的,从一无所有中凭空滚出一个大球来,让所有的人不得不目瞪口呆……

副刊部的老主任从来是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来的,他推门见到了伏案疾书的姜朗,不觉有些吃惊。

“唔?早啊。”

“早。”

姜朗抬起头,看了看表,到现在为止,他的那篇报告文学已写了两三千字了。

“又写,写呀?”

“嗯。唉——”姜朗仿佛不堪其苦地用笔杆敲了敲桌对面的墙壁,那上面是两封报刊的约稿信,象招牌似的悬一挂着。

在文学创作上,姜朗的全部智力都表现为“举一反三”,然而他永远创造不出那属于自己对生活独特发现独特认识的“一”来。多年的文字磨炼,使他提笔便能洋洋洒洒千言万言。如果说他的才华尚不足以称为真正的作家的话,那么做一个写一般通讯报道的地方报纸的记者他还是能应付裕如的。

他约略估算了一下,手里的这篇报告文学至多再有两天便可完工,他是准备把它登在省报上的。于是,他就有意开着玩笑试探老主任说:“我写的这篇报告文学,本来是打算给外省一家刊物的,约稿几次了,还个债吧。不过,这个人物是咱们省的,如果咱们的报纸需要——”

“哎哎,既然欠着人家的稿债,还是还了的好。咱们自己的报纸嘛,一好说,好说。”

老主任对于他的这些常常塞给自己报纸的文章,已经有些怕了。姜朗一张口,主任便来了个婉谢。姜朗笑了笑,顺手拿起电话机,拨了几个号码,便当着老主任的面对着话筒高声嚷道:“喂,省委董书记办公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