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婚

9.狗娃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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嫋嫋的炊煙把村子罩了,天終於暗下來。坡上還映著一線紅,那紅亮得耀眼,倏爾又淡,又灰,接著是極刺的一躍,紅極了半個天。風起了,颯颯的。卸套的驢兒在坡上打滾兒,沾著尿腥的熱土灰灰地**開去。那亮不情願地暗下去了,殘燒著鑲著灰邊的餘紅。於是,坡上晃出一隊割草的孩子,全赤條條的,一絲不掛。遠遠,極像被風吹的草兒押送的一隊泥丸。

那打頭的背的草捆極大,小垛兒一般地緩緩滾來,仿佛草也成了氣候。近了,你才能瞅見那埋在草裏的小頭。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兒馱了草動,倒疑是成了精氣的草搡著孩兒走。這打頭的,便是狗娃舅了。

多年之後,每當我跟前出現那個灰色的黃昏,一個極大的滾動著的草垛,一個圓圓的盛滿了汗垢的肚臍眼,一雙小拇腳趾有著雙指甲蓋的腳丫,便一同朝我壓來。

這狗娃舅是我童年的朋友,也是長者。一個極小的人兒,也算是舅了。輩分在那兒擺著,不由你不喊。我六歲的時候,他便十二,長得竟沒有我高!泥丸似的矮不說,身量卻盡往寬處去。那短短的小手,銼兒一般,摸摸肉疼。在大人眼裏,他是孩子;在孩子跟裏,他是大人。也就省了褲子。說大人話,赤條條在村裏走,也沒人羞。我常常懷疑那位二姥姥是割穀的時候窩下了這舅,不然,怎地這般小身?

矮歸矮,卻是割草的一把好手。靠了那割不完的草,他一天掙去十二分,氣得那些人高馬大的舅們罵街!罵了,又不得不認晦氣。割草,一把小鏟兒揣懷裏,拉千斤糞車的壯漢也就一天百十斤了,他一晌就是百十斤!二十斤才一分,能是氣兒吹出來的麽。別的孩子割三五十斤已算露臉,惟有他快。人說,他不是人。那般小手,那般小腿,那般小人,把小鏟捏在手裏,活脫脫草魔一個。連村裏最會繡花的五姨看了他割草,暗暗瞅瞅自己那雙女人群裏出了名的巧手,也就歎口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