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婚

13.穀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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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子上場了。

漢子們在場邊吸過最後一袋煙,仰臉望天兒,眼刺得芒疼。隊長舅一聲:“起晌。”紛紛站起,各自扛了扁擔回家。瞭見帶兒一般的炊煙飄來,始覺餓了,步也就更快。連山舅赤著一張紅臉,烈子舅墨著一張黑臉,屁股親親地對著,隻是不動。隊長舅眯著眼兒,看看天兒,又瞅了兩人的恨勁,在土裏把煙擰了,說:“後晌起垛,二十分。”

烈子舅斜一眼過來:“要垛垛圓。”

連山舅也不看臉兒,對著天說:“要垛垛方。”

“——垛圓。”

“——垛方。”

“你那圓垛算個!”烈子舅身子一擰,滿嘴噴沫。

“你那方垛算個!”連山舅扭身過來,頭頂著頭,一臉不屑。

“狗日的!百十畝穀草值起倆哩垛?反了我,老子不記分!”隊長舅火了,一聲吆喝,背手走去了。煙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不記就不記吧。”連山舅嘟噥一句,依舊蹲著不動。

“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說著,刷地脫去小褂兒,露一身黑肉。兩肩弓起,腰帶又細細一勒,越顯得膀寬,兩行排骨,扇兒一般透出來,緊繃繃。就那麽甩甩地到穀堆前去了,大腳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權順在水裏。於是兩腿八字叉開,一個大字挺出去,渾然於天地之間。肩上、肋上、胯上,漸有力顯出來了,陽光下,似有鋼藍在跳,細聽聽肉弦兒“蹦蹦”帶音兒。接著便是“唰唰唰……”一陣風旋起,穀個子揚得飛花一般!一袋煙工夫,隻見那案板似的大脊梁膩膩地亮了,一“豆”一“豆”地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鍛打的紅鐵。一時叫你覺得,縱然天塌地陷,這漢子也是不會倒的。

連山舅仍蹲在場邊,悠悠地吸著旱煙。那眼似睜似閉,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圓垛的垛根盤起,這才慢慢站起,晃著往穀堆的西頭去。走著,不經意地彎腰一捏,那桑權便黏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輕輕在把兒上一捋,澀澀。就勢下巴兒一貼,桑杈叉像是黏脖子上一般。一時兩手背了,那桑杈便在脖裏轉。初時慢,緊時呼呼生風。隻見那水蛇腰軟軟,屁股擰擰,腦袋打花兒轉,身上似無一處硬,活脫脫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擰不斷的柳!待那屁股不擰,水蛇腰不顫,脖兒挺了,便有桑杈箭一般飛出去,準準地紮在穀捆上。人近了,軟軟一挑,穀個子飛走,聲兒帶哨兒,“嗖嗖嗖……”分東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個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長長寬寬各有講究,是一分也不會錯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從心底流出來,也想昂昂地括。日月盡管漫長,不也很有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