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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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凝好不懊恼!这个春节她有一连串的安排和计划!却被互一.洪骏固执而又不肯通融地打乱了!恐怕事情坏就坏在这“计划”与“安排”上。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身份,使冉凝渐渐滋生了一个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是坏的毛病,那就是每一件事都要预先设计,好像如此才能天衣无缝,舍此便不能遂心如愿。她的笔记本上永远记得密密麻麻,她办事也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而身为锦城丝绸厂厂长的石洪骏,偏偏从心眼儿里讨厌这种被人安排和设计的情状。

“在厂里就这么处心积虑,安排和设计了一大堆不算,回到家,你又来这一套!这日子叫人怎么过?”他一提及此事,便忍不住满腔愤懑。脸上激起的怒容,正是冉凝最不愿看见的“第一号表情”。石洪骏身材高大魁伟,气宇轩昂,体格比一般中年人更为结实,神态充满自信,正是那种富有魅力的男性。冉凝当初看上的,也就是这副“贵族风范”,或者说,是文炎常挂在嘴边的“种”。伶牙俐齿,颇善言谈的市外贸公司副总经理,时常自怨自艾,说文家的“种”就不如石家的“种”,所以他才长成这么一副尖嘴猴腮、弱不禁风的单薄样儿。但冉凝决没想到,石洪骏的“贵族风范”一进了家门,整个儿地变成了不谙情理、不讲是非、不容商量的“大丈夫脾气”。

平心而论,冉凝在被誉为“市委大院五朵花”的媳妇儿们当中,也属于佼佼者。她年近四十,仍然丰韵犹存,而且保持着年轻时的窈窕体态,并被文炎戏称为“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公众场合总是衣着得体,发型优雅。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很“上镜”。这对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来说,是顶顶重要的,甚至跟训练有素的语言方式、绘声绘色的生动表情、善于修饰的审美才能,居于同等重要的位置。何况,冉凝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对盈盈妙目似乎能销魂夺魄。每当她惊鸿掠影般地走过男人身边,或与某个异性访谈对象面对面坐在演播室里,注意到他们观察她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欣赏表情,以及脸上突然浮现的倾慕神色,她就会对自己的魅力充满信心。

然而这魅力对于她的丈夫来说,几乎等于零。冉凝时常悲哀地想,她似乎是为了保存自己感情上的完整性,才没有下狠心离开石洪骏。

是呵!哪一个妻子面对着并不欣赏自己,或者说对自己的美色无动于衷的丈夫,不是怀着这种近乎仇恨的刻毒心理呢

“女为悦己者容”,天经地义嘛!于是就想掩饰这一切。尤其是在当年骂自己“高攀”的爹妈面前,必须保持人格上的独立。而每当节假日,这种精神上的反叛与行动上的背道而驰,在石家也表现得格外充分。因为石洪骏跟所有的男人一样,最讨厌陪妻子回娘家。如同陪妻子逛商店、进影院、下公园一样,几乎能并列为他们的“四大厌恶”。

“嗨!”吃完简单的年夜饭--在石家,吃饭总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一般都是下碗面条了事,大年三十也不例外--冉凝与丈夫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长达半小时之久,终于开了口。“明天上午,陪我回家去一趟,好吗?”

石洪骏不动声色,就像没听见冉凝说话一般。脸上浮起的淡漠,通常被妻子称之为“第二号表情”。

沙发旁边的落地灯洒下轻柔的光辉,房内显得安宁而静谧。这一排平房背靠着大院的后墙,平时根本听不见院内的喧闹。冉凝刚嫁过来时,不习惯这片城市里的荒漠,不喜欢这只有荒废的花章树木池溏假山而缺少人声车声和街道商店喧哗的院落。她住惯了红红火火的军营,对地方上的大院实在陌生。现在她总算是对这一切都应付自如了,只除了“应付”自己的丈夫。她是个柔情似水又热烈如火的女人,非常奇怪丈夫为何没被妻子那炽烈的情爱吞没?或者捂热?

冉凝呼吸着石洪骏身上熟悉的气息,情不自禁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头上那不到二寸长的短发。尖硬的发茬触动她的手心,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她望着石洪骏那坦然的神情,不由地想:男人的心怎么那么硬呢?就像一块板结的水泥,寸草不生。而女人则不然,从默默相爱到真正相拥,过去了多少年?只要偎依在丈夫身边,感觉总是那么新鲜,那么令人沉醉……

“喂,你听见没有?”沉默了几分钟,冉凝略略提高了声音。

也不知是从哪篇文章里看到的,似乎在晚饭后半点钟内,也就是北京时问七点半之前,家人议事最易发生争吵冉凝闻此讯患,如获至宝,此后每逢跟丈夫商议回娘家类的重大决策,都选在七点半之后。虽然效果并不见佳,但她却持之以恒,从不敢误入这雇雷阪寸千。降格稍嫌惫噪的她来说,每临大事,还得半小时内有静气,也就是最大局限了!

石洪骏眼睛仍然瞪视着电视屏幕,好像宁肯关注这个他称之为“俗而又俗”的春节晚会,也不肯拨冗扭头对准妻子。那两片刀砍斧劈出来的嘴唇硬梆梆一碰,吐出同样硬梆梆的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冉凝倏地坐起来,身子往上窜,心却往下沉。

“不为什么!我累得慌,想在家里好好儿休息!”

“你!”电视上的小品演员巧舌如簧,冉凝却是七窍生烟,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新闻界工作,没少碰见这类难题,这类攻不破的堡垒。而她常为人称道的,正是那种“攻关不畏难”的本领。可事情发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又当别论。这段时间,石洪骏回来就气不顺。冉凝私下猜测,可能又是年度计划没完成,被上级部门扣发了年终奖金,因而愧对家人,也就是愧对她。男人另有一番豪情、一番雄一、一番自尊。尤其是在商品社会的当今,如果做丈夫的在外面赚钱还不如妻子,自然也就生出“愧对”之情,而这“愧对”的表情,或者说应该称之为“第x号”的表情,石洪骏之类的男人从不屑于挂在脸上,反由此派生出另外的气概。

冉凝想了想,起身走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硕大的蝶型鎏金别针,神采奕奕地托在手心里,走来给丈夫看。“春节后的第一次大型节目,我想把这个戴出去,你看女?”

石洪骏漫不经心地一瞥,脸上绽开淡淡的笑容。“你还留着这个?”

“你那次去新加坡回来,算是第一次送我礼物,我当然要留着,留一辈子。”冉凝重又坐回他身边,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说实话,我一直没敢戴,是怕它太显眼,被坏人抢了去……哎,你说这东西是镀金的?还是真金的?”

石洪骏的眼神变得温柔了,他甚至伸出一只热烘烘的大手,抚摸了一下妻子的长发。冉凝在这个瞬间里便被感动了,心跳加速,直想哭!

“当然是真金的!你这个傻老婆!连真货假货都分不清!”“你不是说,只花了十几个美元吗?”

“那是你老公会买东西!傻丫头!我怎么娶了这么个傻媳妇?”

如此傻了一圈儿,夫妻二人的感情似乎也经历了一个轮回,进入到一个柳暗花明的崭新境界。冉凝浑身热血奔涌,似乎真正地打算热泪盈眶了!这就是那个“傻”字的神妙之处,它总有回天之力,能把夫妻之向的感情调节到一个最佳状态。冉凝心知肚明--每逢她如此这般傻,或者干脆直说是装傻时,丈夫的脸色才会多云转晴,浮现出她所神往的“第三号表情”。锦城的男人也确实分为这么两大类:购物后回家面对妻子,不是把价格上升一个百分点,就是下降一个百分点。前者是为了讨老婆欢。比如文炎;后者是为了表示自己高明,比如石洪骏。

铺垫到这个程度,冉凝觉得可以迂回进攻了。因为她仍不敢掉以轻心,仍须拿他人作筏。她收敛笑容,几近哀求地说:“明天还是陪我回去吧?冉勤也回去。丁小荃的哥哥刚出事,两口子的心情都不好,你跟他聊,再跟爸下两盘棋,总好过一个人呆在家里吧?”

冉勤是冉凝的弟弟,在科委情报所工作。他妻子丁小荃的哥哥丁小萌,是锦城新近评选出来的“十大检查官”。没想到下班途中,被一存心报复的歹徒捅了几刀,死在当街,成为震惊锦城的又一大新闻。丁家满门哀痛,丁小荃心脏病突发住进医院,至今还没缓过劲儿来。石洪骏对岳父母时有微词,跟生性淳厚的冉勤却挺合得来。但今天妻子不论抬出任何人,都无济于事。

“不行,我明天上午还得跑几个地方,有公事要办!”“大过年的?还有什么公事要办?”

“大过年的,才要去各方关系户走走,转转。要不,明年一年厂里可怎么过?”

“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平时心就没在家里,过年还牵挂着厂里……”

“我不仅是你的丈夫,更是一厂之长!全厂千把人还指望着我呢!”

“既然以厂为家,干吗还结婚?我怎么觉得,有丈夫跟没丈夫一个样?”

“我也没见过你这么当媳妇儿的!丈夫水深火热,你就记挂着回娘家!”

你一句我一句,战争不断升级,最后又归于一片沉寂。但这暴发后的静穆显得异常沉重,好似一座大山压在夫妻二人心头,使他们都觉得几近窒息的痛苦……

石洪骏心头笼罩着巨大的乌云。年终核算,全年生产任务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多半是因为原料生丝紧缺,资金都扣压在丝厂里,却出不了货。销售任务也是令人揪心。丝绸属于高档衣料,大部份靠出口,外汇额度的涨幅,国家退税的指标,在影响着资金回笼和效益收入,让他怎么能安下心来过年?厂里千把人,奖金发不出去,过个年两手空空。看着别人厂子里发礼品,大包小包的往家拿,自己的工人割点儿猪肉过年,还要算计了骂算计,他这个厂长心酸心疼呵!偏偏妻子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还硬逼着他走家串户!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望着丈夫那平时很有男性魅力而此刻却显得有几分狰狞的面孔,冉凝也是一片失落与惶恐,委曲得喉咙鼻根都一片酸胀。相识近二十年,患难与共地恋爱,心心相印地结合,今天却突然陌生起来,仿佛都喝了什么魔水,因而改变了原来的面貌和本性。不过是对于年假节日的安排嘛,彼此却像乌眼鸡似地你争我斗起来!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毫无精神准备地看见了对方自私与丑陋的一面,并且不寒而栗地从对方脸上读到了对自己的不满与嫌恶,以至于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收拾残局?冉凝还未出口的话本来卡在喉头,却在气愤中嘟哝出来:“谁叫你不肯调外贸公司,偏要在厂里干?这是什么年代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树挪死,人挪活嘛!谁像你似的,就知道逞英雄!”

这是他们夫妻问的老问题,或者说是矛盾的焦点。石洪骏沉郁着脸,恨恨地回了一句:“都像你这样,谁来干社会主义?你也是从厂里出来的嘛!没有工厂为国家上交税收,你们凭什么舒舒服服地过大年?某种意义上来说,工人们是富了国家,穷了自己!”其实冉凝对丈夫的男儿气概不无欣赏,只是现在一心想跟他论短长,声音也不由地尖利起来,“哼!就你革命,思想先进!现在谁还提社会主义这四个字?”

“我!我就要提!”石洪骏大义凛然地说,“否则我就不理解了!当年我们的父辈流血牺牲是为了啥?”

这话在别人听来未免可笑,甚至是假话,但对石洪骏来说,却是千真万确。空气紧张,两人僵持不下。冉凝的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她痛恨自己是感情动物,每逢节假日看见别人双栖双飞,总觉得自己是孤雁一只。她也痛恨对方的顽固不化,却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跟对方同样顽固不化。本想再跟丈夫商量一下初二、初三的安排,现在却不敢启齿。正如《红楼梦》里所写的那样:“此时提十件事,就敢驳回十件。”

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给老爹老妈,明天少准备一个人的饭吧!这熟悉的号码是冉凝的救生符,每当她心里面委曲太多,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泄,或者遇到什么麻烦事乃至举棋不定之际,只要拨通这个电话,就会得到无私的支援及爱的关注,这是娘家亲人的号码呀!

不料今天刚提起电话,石洪骏就变本加厉地吼道:“少说两句吧!那是厂里给我安的业务电话,不能拿来聊家常!”

冉凝“砰”地一声扔了电话,春节晚会也不看了,回卧房,睡觉!一夜无话。次日冉凝起了个大早,丈夫还在蒙头大睡,她就已经吃过午饭打道回府了,还带着寄养在娘家的儿子定豪。唉,女人永远是一只恋家的小鸟,活该被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石洪骏梳洗完毕,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坐在窗前,皑皑的雪光便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进来。他吃着妻子带回来的水饺,然后抬起一张笑眯眯的脸。“冉勤他们怎么样?还沉浸在萌的阴影中?”

冉凝也站到窗前,想沐浴着那片光线,把脸上的气恼恨意抹掉,心中却浮起几丝疑云--怎么一夜的功夫,他就换了副模样?而且,那笑容看上去好不古怪,好不寻常!她口不应心地答逍:“还好……哎,你一直没出门?就在家里睡懒觉?”

“上午在院子里走了走,回来才躺下的……哎,你不去看看你的老同学?焦一萍刚才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自杀.还是他杀,尚未确定。我想,你这下该理解冉勤他们的心态了吧?”

石洪骏说得意昧深长。冉凝却像被开水烫了那样,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焦一萍死了?不可能!”

“整个市委大院都闹开了,就你这个新闻人士还不知道!”

一阵寒栗掠过整个身子,清醒的恐惧意识爬上头,冉凝猛然想起昨天中午,焦一萍上门时那副沮丧的神情,顿时翻肠搅肚地倒在椅子上,满腔说不出来的难受……

“妈!焦阿姨死啦?”定豪在一旁叫道,“这段时间,你不是挺拶淡她吗?”

冷不防被儿子说中心事,冉凝躲开丈夫含蕴深长的目光,只费意识深处一片悲凉,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那是一种不同以往的刮挤扁、压碎和磨沙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