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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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临近时,锦城下了今年第一次雨夹雪。这场雪在沉甸甸、灰蒙蒙的云层里酝酿了很久,终于伴随着晶莹的雨点落入人间。它比杨花更细小,比柳絮更潮湿,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触地即化,只在背阴的墙角、屋檐的树权间积起点点簇簇,还没来得及让人惊喜,又被一行行车辙与脚印践踏,辗落成泥,溶化成浆,弄得大街上、马路旁泥泞溜滑,行人也觉得苦不堪言。

但这场小雪在郭乃纯眼中看去,却是别有一番景致,情趣浓厚,令她不由地想起宋词中的某个境界:“梦魂惯得无拘敛,又踏杨花过谢桥“。她细细咀嚼着个中滋味,反反复复地沉吟和玩味着,禁不住暗自发笑。或许,这也是一种激动的方式?一种孤寡老太婆所独有的激动方式?

自从接到”对台办“的一个电话,得知她过去的情人,当年的国民党飞行员、如今的台商”国际优型“的亚洲总代理、驰名海外的”化妆品大王“孟义昌,已经回到锦城并且即将和她见面,郭乃纯就按捺不住这番激动的心情……

唉,他终于回来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其间填充了多少苦涩的思念、甜蜜的回忆与翘首等待的期盼?最初的日子里,也有过咬紧牙关的煎熬、五内俱焚的焦渴和堕入深渊的绝望……但时至今日,却只剩下长夜难眠中一盏濒临幻灭的灯,只能给独睡独醒的人带来一点安慰和照明;只剩下长醉不醒中一个芬芳醇酒般的回忆和一个短暂的欢悦所带来的不绝思念,用以麻醉那与生俱来的愁肠和凄凉……

唉,流逝的岁月本该把这一切统统给埋葬、消亡。几十年的风雨沉沦,聚散生死,如滴水穿石、铁棒磨针,足以把一切都给腐蚀、消融、淡化,何况普普通通的一颗心?然而,始终不泯不灭的,仍是那盏明亮的灯,那甜蜜的回忆、万古常青万劫犹存的企盼。企盼着哪怕只剩下一分钟的生命,哪怕是在垂危之时弥留之际,也能跟他短暂地见上一面!

如今,一切都已实现,幸运般地实现,戏剧性地实现。而她,却已垂垂老矣,一颗衰老、萎缩、干枯、麻木的心,还能剩下什么?或许是考虑到这次会面的奇迹性、戏剧化,郭乃纯给冉凝挂了个电话,希望她能陪她履行这道”生命的仪式“。在电话中,她确实这么戏称,除此之外,两个古稀之年的生命碰撞,还有什么必要呢?冉凝满口答应陪她去见这位孟义昌老先生,并且颇有兴趣地提出,要带上她的全班人马,拍下这对”世纪情人“划时代的重逢镜头,却被郭乃纯一口回绝。她说,”我可不想让全城的人都像看西洋景似的,盯着我们这两个老头老太太看!”

这位书香门弟出身又饱读诗书因而气质升华的老太太,确实怀着一颗平常心来对待这次隆重的会见。到了约好的那一天,她一无修饰,除了换上一件干净的外套,只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褐色、深灰色与黑色相间的图案奇异的羊毛围巾。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另一位落难的情人,如今中科院的院士给她寄来的生日礼品,正宗的欧洲风物。戴上它,仿佛为了在心里获得一种遥远的平衡。唉,她那颗心并未衰老与退化,更没麻木和僵硬,依然鲜活着呢!雨天交通拥挤,郭乃纯从公共汽车上挤下来,踩了满鞋的泥浆。她细心地在锦江宾馆门外的红地毯上走了几个来回,才把这泥浆抹去。一抬头,正看见冉凝笑眯眯地站在玻璃转门里朝她招手。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羊绒长大衣,冰清玉洁,手里捧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红白相衬,分外鲜明。

郭乃纯神情自若地走过去,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年轻侍者急忙上前推门,让她进入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宾馆大厅。这是本城首屈一指的五星级宾馆,孟义昌包下了这里的一个会客室用作见面场所,可见其大方阔绰出手不凡。

冉凝笑盈盈地把红玫瑰塞给她,得意地像展示精品一般,说:“孟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了很久,都快着急啦!”

郭乃纯一甩手笑道:“怎么?还要让我给他送鲜花?从来都是男人给女人送花呀!当年我们约会的时候,他手里就没断过这红玫瑰……”

“可不?是我高兴得糊涂了!“冉凝说着,便收回鲜花,自嘲地笑笑,”好吧,这花就算我送给您的!不过,您得告诉我,您现在的感受是什么?是不是欢乐与**的顶点?还有,当年您最爱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是文还是武?”

“大记者,别问这么多,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时,她们已乘上电梯,到达那间门户紧闭的会客室。郭乃纯突然犹豫起来,面色泛红而微微退缩。随着对往事的逼近,不安的情绪开始增长,她觉得自己活像回到了五十年前,仍是那个欢蹦乱跳满脑子想入非非的年轻姑娘。而只要踏入这道历史的门槛,立刻进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一个专门为她开放的、或许还有点儿可怕的世界,她会在那个世界里得到什么呢?除了沉缅于浓重的往事,除了一腔怀旧情绪、满腹愁索之外,可能是一无所获吧?她猛地转回身,一脸的疑虑不安。”算了,我不想进去了!这太荒唐了!他算我的什么人?什么人都不是……”

“我了解你的感受。“冉凝知道,她害怕的只是这突然事件,还有它来临时的隐秘方式,便劝说,”要是不跨进这道门,你将后悔终生。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就算是一个荒唐的梦,一个寻找回来的今非昔比的世界……但是你们或许能找到一点最本质的东西,或许,那就是生命最后的念心!”

郭乃纯又沉默了几秒钟,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好吧,我进去……”

冉凝扶着她的手臂踏入会客厅,一时间,郭乃纯恍若梦中。似乎自己的的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事实上,那只是一种由心醉神迷的音乐、四壁艳丽的鲜花和奇异的灯光反射造成的幻觉……偌大的会客室花团锦簇,脚下的地板亮得能照见人影,正中铺着一张华丽的地毯,最引人注目的,是茶几上插满鲜花的大花瓶和摆满了四个墙角的大花蓝。昂贵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上年纪的人。女的一副干部模样,虽然精修饰过,而且穿着考究的羊毛套裙,仍然遮掩不住满脸松垮的皮肤和衰老的表情,好像她的精气神早已不在自己身上。男的那一位却是精神抖擞,面容清瘦,身材颀长。尽管他已谢了顶,脑门油光光的,但却留着很长的鬓角和发根,而且身上穿了一套做工精湛、色质良好的深蓝色条纹西装,配上雪白的衬衣、鲜艳的领带、光可鉴人的皮鞋,手指上又戴了一颗硕大的方形钻戒,表情沉稳谦和,透出商界人士的气派,也不乏精通世故的教养。看上去,倒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看见她们进来,那位女干部便矜持地站起来,脸上挂着一丝尊贵的笑容,冲着郭乃纯问道:“请问,您就是郭女士日?”

冉凝早就认出来,她正是焦一萍的养母,”对台办“的副主任柳萍。对方摆出个公事公办的味道,倒令她不敢相认。心想,难道这”对台办“的工作,就是监视两个年近古稀的老朋友的世纪末会面,而不给他们一点言论自由吗?但仔细观察,似乎又不能把这不受欢迎的举止,单单解释成”监视“吧?因为冉凝很快就发现,柳萍并未对此事怀着那种一贯的超然淡漠的态度,而是满脸疲倦又感兴趣地关注着这场罗曼蒂克的相见。

孟义昌老先生却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感受,瞪着一双昏浊而又炯炯有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郭乃纯。”乃……乃纯,是你?是你吗?“沉默了几秒钟,他忽然用极低的声调叹道:“哦,乃纯,是你,真是你……”

郭乃纯有点尴尬,但还算大方得体地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义昌,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你又何必呢?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来见我……”

孟义昌激动地迈前几步,用力握住她的手,欣慰地说:“要来,我必须要来见你。乃纯,我是有话要告诉你呀!”

郭乃纯突然像个小姑娘似地红了脸,急忙抽回自己的手,眼中又露出一丝疑虑,她轻轻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海外呆了这么久?一直等到半个世纪之后,才回来呼吸这儿的新鲜空气?“孟义昌听出了她话里些微的指责意味,却沉默不语,只是目光一闪一闪地紧盯住她,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说:“是啊,半个世纪了!时间太长了!可是,我们毕竟又见面了!”

这边郭乃纯刚刚振奋起一点精神,那边柳萍却脸色一沉,突然尖刻地插话:“是啊,不管怎么说,你们终究见面了!说老实话,不管孟老先生回来多少次,只要他不通过组织,就永远别想找到他要找的人!”

冉凝再次瞪了这个瘦瘦小小的女人一眼。她身体单薄,脸庞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又被那副宽大的金边眼镜遮去了一半,很难令人相信,如此狭窄的肩膀和如此瘦小的头颅,竟能举起组织上的信托,为海峡两岸架起友谊的桥梁。就算她是肩负重任地坐在这间会客室里,难道她就不能把嘴闭紧一点,直到会谈结束吗?

正像通常那些来大陆经商的台湾客人,孟义昌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却立刻给自己定好调门,他再谈话时,甚至表现出一丝淡淡的紧张和恐惧,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在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尽量做到滴水不漏,但谈话却从不敢涉及太广的领域,由于国语的生疏,又很少能找到可以派上用场的确切词虻,而且,恰当的措词又总是姗姗来迟。郭乃纯也是同样地小心翼翼,出言吐语森严壁垒,只是一个劲儿地挑选那些友好的措词,简单地向老朋友问安。倘若不是冉凝发了狠,把他们从各自的幻想中震醒,他们恐怕只有一个下午面对面地虚掷光阴,喝着浓浓的香茶,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淡淡扯开去……

“喂,你们不能这样谈下去了!哎,柳阿姨,您是怎么想的?这样谈话的气氛,不是太冷清了吗?“冉凝对柳萍的一无异议感到吃惊,连忙又说下去,”我看,这是一次难得的聚会,我们都应该畅所欲言,如果有必要,你们也可以用最古老的英语交谈,就是那种半个世纪以前通用的英语,我和柳阿姨保证都听不懂!”

柳萍佯装不解的样子,郭乃纯却抿嘴笑起来,”啊,那活像一部老掉牙的旧式电影,只能表现出最古老的情节……”

“你们的经历,不就是一部生动的电影吗?充满了高雅的谈话、彬彬有礼的举止和崇高的情愫,以及一些久埋心中的、纯洁无邪的东西……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羡慕你们呢!”

孟义昌大笑地转向郭乃纯,”你的年轻朋友真可爱!”

“而且让我感到骄傲。“郭乃纯朝冉凝眨眨眼,情绪也活跃起来,”义昌,告诉我,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还能开着飞机上天吗?“”没问题。“孟义昌自豪地举起一只胳膊,”我还想飞越一次珠穆郎玛峰呢!”

郭乃纯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我相信,你会战胜一切的!”

孟义昌欢快的面庞顿时沉了下来,脸上的皱纹也绷紧了,一根根像要断裂开来。他用力蠕动着嘴唇,好一阵才说出完整的话来:“可是,乃纯,我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也没能战胜一切,及时回到你身边……”

“怎么回事?我们那可怜的孩子,她没能跟你一起走?“郭乃纯目光抖索地看着他,两手放平做好思想准备,以便承受更大的打击。

孟义昌把手放在她膝盖上,手指不断颤动着,眼神内疚地盯着她,”乃纯,你问我为什么今天回来?正是四十五年前的这一天,我离开了锦城,而且,还受你重托,带走了我们不合法的孩子。但我却没能把她带上飞机,因为,客座上人满为患,上司用枪逼着我,非要扔下她……我想把她送给人,但是兵慌马乱的,谁又敢接?只好把她、把她放在那冰凉冰凉的水泥地上……天寒地冻,我们的小女儿怕是早已离开人间……”

孟义昌对自己能无所顾忌地端出这番话,感到不寒而栗,而郭乃纯的一直沉默就更令他胆寒。此外,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双严厉的眼睛,由于某种因素的增长,也对这番话有了强烈的反应。那前后相隔几乎半个世纪的雷同情节,简直让她惊恐万状。柳萍觉得,那一道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震聋发聩,仿佛这一对世纪老人谈论的,正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故事。仿佛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往事,在她内心里自我叙述着,然后又引发了深邃的回响。柳萍感到极度的惊慌,而且无法抑制地表露出来,她不由自主地喊道:“天哪!”

孟义昌刚刚有所觉察,柳萍已经隔着茶几抓住了郭乃纯的手,由于条件反射的作用,这两个老女人都同时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但彼此的手却并未松开。

“老天!原来那个没被带上飞机而丢在机场几乎冻死的小女婴,就是你们的孩子?“柳萍激动地喊道,”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呀!“”你是说……“郭乃纯目光闪烁地猜测道,”你见过这小女婴?你认识我们的孩子?”

“不,我们跟柳主任,几乎是萍水相逢呀!“孟义昌困惑不解。柳萍默不作声呆愣着,只有冉凝明白,明白她内心的惊悸。她现在也相信,柳萍的在场确实是上天的安排了!”孟先生,郭老师,你们还是听她自己说吧!”

柳萍仍然沉默着,倏地,她吐出一连串相当激烈的言词,话语的主旨是在感叹生命的轻践以及命运的无常,并且向这一对苦恋的老情人忏悔着什么,心中的愧疚不安是如此深重,而且再也找不到任何偿还的机会了……这么多丰富的语言构成了今天会谈的主旋律,使在场的三个人都看到那明明灭灭的时光隧道,以及虎视耽耽的命运之神。而此时,会客室四壁的角落里,便深情地响起一道古老悠远的爱情歌曲--那是电影《魂断蓝桥》的插曲。

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聆听这首天长地久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