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云无月,正是劫狱的好时候。
秀女和邱二带着人马来到县城已是子夜时分。监狱在城北的高岗上,监狱岗楼上的马灯鬼火似的眨着眼,值岗的狱卒抱着枪在打盹。秀女和邱二带着人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高墙之下。邱二学了两声夜猫子叫。高墙内回应了两声。邱二回头看看秀女,秀女点点头。邱二一招手,过来两个壮汉叠起罗汉,把邱二送上了墙顶,随后一伙人都如此这般爬上了高墙。那个送饭的年轻伙夫在墙内接应。
邱二低声问:“荣爷关在哪里?”
“二爷跟我来。”
一伙人跟着内应蛇似的往里溜……
是时,双喜刚刚昏然入睡,毛脸汉子的鼾声把他折磨了半夜,难耐之时他爬起身从毛脸汉子的衣袖口撕了点棉絮塞住了耳朵眼,这才有了睡意。
毛脸汉子的鼾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从贴身衣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脚镣。他拍拍双喜的屁股,低声道:“甭傻睡了,准备走吧。”
双喜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道:“你说啥?”他耳朵眼塞着棉絮,听不清毛脸汉子说啥。
“准备走吧!”
双喜取掉耳朵眼的棉絮,听清楚了,却神情茫然:“上哪达去?”
“出去。”
“咋出去?”
这时外边有了响动声。毛脸汉子示意他不要吭声,爬在牢门口往外张望。
这时,邱二一伙悄然来到牢房甬道,值班的狱卒犯困,伸开双臂打着哈欠,对即将到来的致命危险毫无觉察。邱二捷如狸猫,猛扑过去从背后勒住了狱卒的脖子,随即一把匕首插进了狱卒的心窝,狱卒一声没吭就毙命了。秀女跃身上前,麻利地从狱卒身上摘下牢门的钥匙,急忙打开牢门。邱二疾步进了牢房,叫了声:“大哥!”
毛脸汉子答应一声,随即看见了秀女,失声叫道:“秀女,你咋来了!”
邱二说:“我不让嫂子来,可嫂子说啥也要亲自来。”
毛脸汉子埋怨道:“秀女,你不该来哩,万一失手了咋办?!”
“当家的,你没事吧?”秀女摸摸毛脸汉子的胸脯,又捏捏他的胳膊。
“没事。”
“那就好。”
“你真不该来……”
秀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吧!”塞给毛脸汉子一把枪。
双喜呆立在一旁,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似在梦境之中。毛脸汉子拉他一把,呵斥道:“瓷锤,还不快走!”
一伙人拥着毛脸汉子和双喜往外撤退。出了牢门,开监狱大门时不小心弄出了响动声,岗楼上的狱卒猛然惊醒,端起枪喝问:“干啥的?!”
邱二急问毛脸汉子:“大哥,咋办?”
毛脸汉子压低声音说:“甭理睬他,把门开大,往外冲!”
几个壮汉急忙上前,哗拉啦推开了大门。
岗楼上的狱卒拉动枪栓,扯着嗓子喊叫起来:“有人劫狱啦!”随即开了枪。
“狗日的活烦了!”毛脸汉子抬手一枪,岗楼上的哨兵惨叫一声从上边倒栽葱掉了下来。毛脸汉子又是一枪,那盏马灯也熄灭了。
顿时监狱大乱,警笛声、喊叫声和枪声响成一片。待狱卒们冲出监狱的大门时,毛脸汉子们早已钻进夜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日秦盛昌心神不安,魂不守舍。吴富厚去西安七八天了,却迟迟不见回来。往常也就三两天打个来回,莫非双喜真的出了啥事?他心里猫抓了似的难受,可在太太面前还要强颜为欢。他知道太太比他更心焦,这几日茶饭都难得吃上几口。刚才他在大门口瞧了瞧,没有吴富厚的影子。他愁着眉回到敞厅端起了水烟袋。秦杨氏从里屋走出来,问道:“富厚兄弟回来了么?”她憔悴了许多,鬓角的白发添了不少。
秦盛昌一怔,随即笑着脸说:“也许今儿个能回来,你也甭太熬煎。”
秦杨氏叹了口气,用手帕拭眼睛。秦盛昌想安慰几句,一时又不知咋说才好,便垂头抽烟。
忽然,菊香跑进来惊喜地叫道:“老爷,太太,吴总管回来啦!”
秦盛昌夫妇顿时面泛喜色,同声问道:“在哪达?快请他来!”话音刚落,吴富厚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秦杨氏急忙迎了上去:“兄弟回来了,双喜哩?”一双目光往门外就瞅。
吴富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讶然道:“双喜没回来?”
“没回来呀!”
秦盛昌忙问:“咋的,你没见着双喜?”
吴富厚点点头:“我在省城学堂没见着双喜,后来我找见了教他的几位先生和同学,他们都说双喜好几天前已经回家了。这段时间,离校的学生多得很。”
秦杨氏脸色大变,惊慌起来:“好几天前就回家了?咱可没见着双喜的人影影儿!他能上哪达去哩?会不会出了啥事?”说着,眼里已有了泪水。
秦盛昌安慰太太:“他一个大小伙子失遗不了,一定是到哪个同学家去咧。”其实他心里也惶恐得不行。
秦杨氏用手帕拭着泪水:“如今世道乱得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吴富厚急忙安慰:“嫂子,你别心急。双喜吉人天相,不会出啥事的。”转脸又对着秦盛昌说:“双喜也许在县城里耍哩,我再到县城去看看?”
县城有秦家的字号店铺,双喜有时从省城回来也在那里落脚。秦盛昌点头称是,秦杨氏急忙说:“那你就赶快去!”
秦盛昌埋怨太太:“看你急的,让富厚兄弟歇歇,明儿个再去不迟。”
吴富厚连忙说他不乏不累,转身就走。这时跑进来一位姑娘,十六七岁,高挑身材,秀丽出众。她是双喜的妹妹喜梅。喜梅看到吴富厚就问:“大叔,我哥回来了么?”
吴富厚不知说啥才好,一时语塞。喜梅发觉气氛不对,又见父母都阴沉着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哥没回来?你不是去叫我哥了么?”
吴富厚醒过神来,笑着说:“快回来了,正在路上走着哩。”说罢,抽身就走。
秦盛昌冲着他的背影喊:“把角角落落都寻一寻!”
吴富厚到了县城就奔秦家的字号店铺,主事的庞三说,春节后少爷一次也没来过。天色将晚,吴富厚决定歇一晚,明日把县城的角角落落寻上一遍。
翌日,吴富厚吃了早饭就去寻双喜。他先去赌场,他寻思年轻人都贪玩,双喜兴许在赌场耍哩。可寻遍了县城的赌场,都没有双喜的人影。他又去烟馆找,也没找着双喜。出了烟馆,他思忖半晌,便去了烟花巷。
进了一家妓院,几个窑姐迎上来嗲声嗲气地招呼他:“大爷,来啦,到我屋里喝杯香茶去。”上前就争抢拉他的胳膊。他一抬胳膊把几个窑姐甩了个趔趄,径直上楼去。一个壮汉拎着一把大茶壶迎面过来问道:“你干啥?”
“找人。”他说着撩起一个门帘,一个嫖客搂着一个窑姐在亲嘴,他扔下门帘,转身又撩起一个,里边的风景更不堪入目。
大茶壶笑道:“爷们儿,玩玩吧,这里的姐儿个个都有滋有味。”
他没理睬大茶壶,说了声:“晦气!”慌忙退出。
找了大半天,他又乏又累,脚一拐,进了一家茶馆。茶馆的人真多,他在角落的一张桌前落了座,伙计送来茶水,他慢慢呷饮。旁边的茶桌上坐着几个衣着不俗的人,他们边品茗边谈论着昨晚县城发生的一桩劫狱案。他坐得近,听得便仔细。听着听着,他皱起了眉头,起身离座,付了茶钱,匆匆出了茶馆。
太阳落山时,吴富厚赶回了秦家。秦盛昌在账房处理账务,看到他,有点愕然:“哦,兄弟回来了,找着双喜了么?”
吴富厚摇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见双喜的踪影。”
秦盛昌呆住了,一脸的阴郁之色,喃喃道:“他上哪儿去了?”
吴富厚沉吟片刻,说:“老哥,我在茶馆听到一个消息。”
“啥消息?”
“昨夜晚县城大牢让人劫了。”
秦盛昌呆眼看着吴富厚,一脸茫然:“县城大牢让人劫了,这跟咱双喜有啥关系?”
“听说劫狱的救出的两个犯人中有一个是穿学生制服的白净小伙。”
“你是说那个白净小伙是双喜?”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不,不会是双喜!他咋会蹲大牢哩?”
“我也这么想,可如今世事混乱,啥怪事都可能发生哩。”
秦盛昌半晌无语。忽然,他想起太太那个奇异的梦来。牛钻进窑里,不是个“牢”字么?两只狗说话,不是个“狱”字么?难道真是应验了太太那个奇怪的梦。双喜有牢狱之灾?他禁不住打了两个寒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开口道:“兄弟,这话可不要给你嫂子说,她知道了还不急出毛病来。”
吴富厚点点头。
秦盛昌忽然又问:“是谁劫的牢?”
“那伙人来无踪去无影,现在还摸不清他们是谁。我估摸,十有八九是哪股杆子干的。”
“兄弟,你再辛苦一趟,仔细打探打探,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劫的牢,说啥也不能让双喜有个闪失。”
吴富厚答应一声,转身要走。秦盛昌叫住了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先歇息歇息,明儿个再出门吧。双喜真要出了事,迟一晚早一晚都是一样的。唉,老天爷咋老找我的麻搭哩!”说罢,连连摇头。
你们俩的头还真难剃。
卧牛岗上过年般的热闹起来,人人喜笑颜开。山神庙里摆了十几桌酒席,酒席十分丰盛,大碗装肉,大坛子装酒。毛脸汉子郭生荣坐在首席,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蓝绸料裤褂,虽然头发胡子老长,却梳理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此时他倒不像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而似一个慈祥和善的乡绅。他左首坐着邱二,右首坐着秀女。秀女脱去皂色夜行衣,穿红挂绿,还原了女人本色,在一群粗犷剽悍的男子汉中犹如一朵野玫瑰怒放在荒草丛中,显得那么艳丽夺目,楚楚动人。
郭生荣这次被捕实属意外。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岗上的粮食就紧缺。都要想方设法筹补。所谓“筹补”就是打抢大户人家或粮店。今年也不例外,郭生荣把目光盯在了县城的粮店。他带了两个随从去会雍原县城的眼线,那个眼线是一家粮店的伙计。他到县城后在一家客店住下,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尚早,便吩咐随从在客店等候,独自去街上游逛。忽然他觉得头皮发痒,信步进了一家剃头铺。剃头的伙计是个年轻娃,见他头发老长硬如猪鬃,打来一大盆热水又洗又闷,舒服得他直哼哼。洗闷完了,小伙子让他躺在椅子上。小伙子手艺不错,刀子更是残火,刮得头皮刺啦有声,如同给他挠痒一般。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愉悦。睁开眼睛时,脑袋被剃得锃光发亮,没留一根头发。他恼火了,他原本留着后背式短刷刷,怎么剃成了和尚头。转眼又一想,已经剃成了和尚头,就是把剃头伙计的头割下来也长不到他的脖颈上。也罢!他索性让剃头伙计把胡子也刮了个精光。刮完了胡须,对着镜子一看,年轻了许多,可那威猛剽悍之气**然无存了。
出了剃头铺,郭生荣便去粮店和眼线见面。一进粮店他就看见有四五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店里转游,情知不妙,抽身就走,那四五个人扑过来抓住了他。原来眼线早在一天前就被保安大队的人盯住了,抓他时,他拒捕被打死了。保安大队的人在这里守株待兔,凡进粮店的人一律抓捕。
郭生荣被关进了牢房,审讯时,他一口咬定是来买粮的。审讯的人见他秃头秃脑的有点憨,信以为真,却不知为啥也没放他。在牢房里关了十多天,他的头发胡子密密麻麻地长了上来,威猛凶悍之气渐露端倪。牢头见他身胚强壮,相貌凶悍,怕他生出事端,给他带上了脚镣。
邱二和秀女得知他被抓的消息,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使银钱疏通关节,并让一个伶俐的喽啰去当监牢的伙头军做眼线。最终劫狱成功,救出了郭生荣,化险为夷。
邱二端起酒碗站起身,朗声说道:“这头碗酒给大哥压惊!”仰面喝干了碗中的酒。
郭生荣哈哈大笑,喝了碗中的酒,秀女含笑浅浅抿了一口。众喽啰都一饮而尽。
邱二又斟满一碗酒:“二碗酒给大哥接风洗尘。”
众喽啰一齐喊道:“给荣爷接风洗尘!”
郭生荣哈哈笑着,仰面而饮。
邱二再斟一碗酒:“三碗酒庆贺大哥龙归大海,虎回深山!”
郭生荣捋着胡须转眼看着秀女,笑道:“老二的说道就是多。”
秀女也笑着说:“老二是成心要灌醉你哩。”
邱二笑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咱就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喝!”郭生荣仰面痛饮,以碗底示众。
众喽啰齐声喝彩,都一饮而尽。秀女还是浅浅抿一口。
双喜坐在郭生荣对面,看得发呆,没动酒碗。此时他才知道毛脸汉子是威震八方的山大王郭鹞子。身陷此境,他不知是福是祸,脑子里一片空白。
郭生荣发现双喜没动碗筷,笑骂道:“瓷锤!咋不吃不喝?我说今儿个咱就能吃上肉喝上酒,这下你信了吧?”说罢,大笑。
众人也都跟着笑,双喜也傻笑起来。
郭生荣吞下一块红烧肉,说道:“我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小老弟是我在牢房结织的朋友,喂,你叫啥名字?”
“秦双喜。”
“秦双喜,这个名字好,吉利。他在省城的学堂念过书,装了一肚子墨水。往后他就是咱们山寨的粮钱师爷。”郭生荣转脸给双喜介绍:“这位是邱二爷,我的把兄弟,咱山寨的军师,顶梁柱。往后有啥事你就找他。这位是我的压寨夫人,叫秀女,咱们的内当家。”
邱二端起酒碗:“秦师爷,我敬你一碗。”
双喜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又被邱二“秦师爷”一声称呼闹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呆若木鸡。
郭生荣笑骂道:“瞧你的瓷锤相,就不像个立着尿尿的。”
众喽啰哄堂大笑。双喜的一张白净脸涨得通红,越发无所适从。
秀女责备郭生荣:“他是个学生娃,面嫩,往后跟他说话文雅些。”
郭生荣笑道:“咱卧牛岗本来就不是学堂嘛,文雅个屁哩。双喜,二爷敬你酒,你就喝。”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双喜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秀女端起酒碗,莞尔道:“学生娃,我也敬你一杯。”
双喜诚惶诚恐端起酒碗看着秀女发呆,心里直纳闷:如此俊俏的女人,怎的也上山当了土匪?郭生荣见他这般模样,笑骂道:“看啥哩,想让她做你的干妈还是咋的?”
众喽啰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双喜一张脸涨得通红,仰面喝了碗中的酒。
“是个男子汉!”秀女夸赞一句,也一饮而尽……
是夜,双喜被安排在山神庙左侧一个独院小屋歇息。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寻思这地方不是久呆之地,就想下岗;后又寻思,是郭生荣的人救他出来,走时需得跟人家打声招呼道声谢。于是,他去向郭生荣辞行。
来到郭生荣住处,双喜刚要敲门,郭生荣的贴身马弁忽然闪出来,拦住了他,问他有啥事。他说有紧要事找荣爷。马弁让他等等,转身去禀报。
郭生荣昨儿多喝了几杯,刚刚起来,打着呵欠。秀女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梳理秀发。女人不管身处何地,爱美之心都不会丢。
马弁进来禀报:“荣爷,秦师爷找你。”
郭生荣一边擦脸,一边不高兴地说:“大清早的,他有啥事?”
秀女说:“也许有啥紧要的事。”
“叫他进来。”
马弁转身出了屋。片刻工夫,双喜推门进了屋。
郭生荣扣着纽扣,漫不经心地问:“有啥事?”
“我来向荣爷辞行。”
郭生荣定睛讶然地看着双喜:“辞行!辞啥行?”
“我要回家。”
“回家?你已经成了我的粮钱师爷,能说走就走么?”
双喜惊愕了,半晌,说道:“我几时成了你的粮钱师爷?”
“在牢房里咱俩击过掌,昨儿个的酒宴上你也喝了邱二敬你的酒,你好歹也是个立着尿尿的,咋能反悔哩!秦双喜,我敬你是个读书人,也念你跟我一同蹲过牢房,高看你哩。你可别狗上锅台,不识抬举。”
双喜目瞪口呆,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时秀女走过来冷冷地说:“秦师爷,你已经入了伙,就不该言而无信。”
双喜气愤地说:“我没有入伙,也不愿入伙。我要回家!”
秀女冷笑道:“卧牛岗不是客店,想住就住,想走就走。秦师爷,你也是个读书人,入乡随俗这个道理你懂吧。我们是干啥的,想必你也清楚。既然已经上了岗,你就安心呆着吧。我们当家的委你个粮钱师爷,这可是个美差呀,没有亏待你嘛。”
双喜瓷了眼。这些日子的遭遇使他真正知道了啥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喝了一肚子墨水,可跟兵和匪打交道却半点也不管用。他明白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也明白再说啥也是白费唾沫,闹不好郭生荣翻了脸,说不准还会丢了性命。也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双喜被软禁在小院里。他烦躁不安,在屋里坐卧不宁。天色将晚,他越发不想在屋里呆,便信步来到院子里。他刚想往院外走,一个持枪的喽啰拦住了他:“秦师爷上哪达去?”
他没好气地说:“别叫我秦师爷!”
喽啰见他发火,赔着笑脸说:“山寨有规矩,晚上不许胡乱走动。秦师爷还是早点儿歇息吧。”
双喜举目张望,发现院门外有好几个持枪的喽啰在走动,明白自己被软禁起来了。他没料到郭生荣竟然如此对待他,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还好,郭生荣没把他关在小屋里,也没给他吃玉米糁子和玉米粑粑。他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块大青石上,仰面观天。
湛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有几块白云在浮动。月明星稀,银光闪耀的透明夜色,遍洒在暮春静谧的山野,辉映着这个幽静的小院。山野的月夜别有一番韵味,可双喜却无半点赏月的情趣。他叹息一声,垂下目光。
忽然,他感到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一看,是口琴。他读书时爱好音乐,口琴吹得极不错,闲暇时常常吹上一曲。这一番遭遇几乎让他脱胎换骨,可口琴竟然没有丢。他抚摸着口琴,举到唇边,情不自禁地吹了起来。
琴声悠扬,随着夜风向四野飘**……
双喜以吹琴排解心中的气恼和烦躁,没想到惊动了隔壁院落的主人。
墙那边是一个十分雅静别致的小院落。上首是三间砖木结构的小瓦房,一明两暗,金龙锁梅的格子门窗。院中有几棵桃树,桃花开得正盛,淡淡的清香飘**在屋里屋外,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这便是郭生荣的女儿玉凤和侍女小翠的住处。玉凤原本是和父亲住在一处,她离不开父亲,父亲也舍不开她。三年前,父亲从省城带回了秀女,她又哭又闹。父亲爱她,可也爱秀女,无奈之中,父亲把这个雅静的小院修整了一番,让她搬过来住。
昨儿山寨大摆酒宴给郭生荣接风洗尘,玉凤气恨秀女不许她去劫狱,赌气没有参加酒宴。此时她和小翠还在灯下说着昨天的事。
“昨儿个老爷请你去议事堂吃酒宴,你咋不去哩?”
“我不愿跟那个女人坐在一起吃饭。”
“夫人那人也不坏。再说,老爷跟前也不能没有女人。”
“我全知道,可我就是不愿意看到她。”
这时,夜风送来了琴声。主仆二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玉凤喃喃道:“好像是口琴,谁在吹?”
小翠摇头。
野岭荒岗偏僻之地,都是一伙莽汉武夫,谁能吹出如此动听的琴声?玉凤十分惊诧,忽地站起身:“看看去!”
玉凤出了屋,踏着星光月色寻琴声而去。小翠疾步跟随。
主仆二人寻着琴声来到隔壁小院,只见院中青石上坐着一个白净小伙,如痴如醉地吹着口琴。月光给他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缥缈的橘黄色,悠扬悦耳的琴声浸润着月色,把一切渲染得如同梦境。几个站岗巡夜的喽啰都伸长脖子聆听他的吹奏,神情惊喜发痴。
玉凤和小翠轻步走来,飘飘似仙。
为首的小头目忽然发现了她俩,刚想说话,被玉凤的手势止住了。
玉凤和小翠轻步走进院子,悄然站在双喜的身后,倾听他的吹奏,面现惊喜的微笑。双喜早已被自己的琴声感染,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有人。
一曲终了,玉凤脱口赞道:“吹得真好!”
双喜一惊,猛回首,见两位天仙似的姑娘站在他身旁,大为惊讶,以为在梦境之中,下意识地揉着眼睛。
小翠突然惊喜地叫道:“小姐,是他!”
玉凤借着月光看清楚双喜的面目,惊喜异常:“怎么是你呀!”
双喜这时也认出了她们俩人,惊讶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和这两个姑娘曾在省城见过一面。那天他刚接到父亲的书信,心情十分烦乱,便去街上一家餐馆喝闷酒。邻桌坐着两个年轻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从衣着上看,他们像是学生。桌上的菜肴十分丰盛,显然是富家子弟。他们边吃边朝双喜看了几眼。双喜也看了看他们,一来眼生,二来心情不好,没有跟他们搭话。
这时进来了四五个汉子,为首的戴着皂色礼帽叼着烟,有两个还吹着口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是一伙混混儿。跑堂的伙计不敢慢待,跑过来笑着殷勤地招呼:“几位爷,这边坐。”
混混们并不理睬伙计,东瞅一眼,西盯一眼,最终围住了那两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为首的混混儿蛮横地说:“小白脸,一边去!爷们要在这儿喝两杯。”显然是没事找事。
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乜斜了他一眼,动都没动。
一个混混儿扑过来,张口就往外喷粪:“他妈的!耳朵聋啦!没听见大爷跟你说话!”
稍胖的一位握住了拳头,想要起身,被他的同伴拉住了。俩人既不吭声,也没动窝,只是怒目瞪着混混儿们。
为首的混混儿吐掉沾在嘴边的半截香烟:“哟嗬!你们俩的头还真难剃!”挽起衣袖要动手。
刚才喷粪的混混儿一双眼珠乱转,忽然说:“大哥,这是两个娘们。”
混混儿们都一惊,再度仔细打量两个年轻人,都看出点儿端倪来。为首的混混儿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突然出手摘掉了高挑个年轻人的帽子,乌黑油亮的秀发立时披散下来。另一个混混儿也摘掉了稍胖的那位的帽子,果然也是个姑娘。
“盘子亮得很么!”
混混儿们坏笑着围住两个姑娘动手动脚。高挑个姑娘脸色涨得血红,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猛然出手,一掌把靠前一个混混儿打倒在地。混混儿们没料到她有这一手功夫,大惊失色,慌忙后退。为首的混混儿恼羞成怒,吆喝一嗓子:“妈的,都别当瓷锤,给我上!”
混混儿们听到号令,捋胳膊挽衣袖一齐上手,两个姑娘急忙迎战。一霎时,餐馆成了练武场,碗碟盘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桌子板凳少了胳膊断了腿。餐馆老板哭丧着脸喊:“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可没人听他的。拳脚依然乱踢乱舞。两个姑娘的拳脚很见功夫,面对四五条彪汉并不惧怕,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斗群狼,渐渐地招架不住了,露出了败相。
双喜眼看形势不妙,吼叫一声,虎跃过去援救两个姑娘。他身捷如猿,出手迅猛,指西打东,脚踢南北。为首的混混儿胸口挨了一拳,笨重的身躯砸翻了一张酒桌,碗碟盘盏飞了起来,酒菜糊了他一脸一身,似刚从汤锅捞出来的一只烤乳猪。混混儿们大吃一惊,不敢贸然向前了。
这时餐馆里早已大乱,食客们惊叫着四下奔逃。趁这混乱之时,两个姑娘相对一视,高挑个姑娘冲双喜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便和同伴撤离了是非之地……
双喜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荒山野岭能遇到她们二人,又惊又喜。
院子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进了小屋。一盏清油灯把小屋照得通亮,双喜再次打量着面前两位姑娘,惊喜万分,却又大惑不解:“你俩怎么也在这儿?”
玉凤笑道:“我家在这里。”
双喜更为惊讶:“你家在这里?那天我还以为你是省城哪个富家的小姐哩!”
小翠笑着说:“我们是到西安城看景去咧。”
“那天多亏你出手相救,谢谢你了。”玉凤冲双喜躬腰拱手施礼。
双喜笑道:“看你这做派,不像女子,倒像是郭生荣手下的喽啰。”
玉凤和小翠都咯咯笑了。
双喜笑道:“听说山寨有规矩,夜晚不许人胡乱走动。你们两个女儿家,咋跑到这达来的?”
小翠眉毛一扬:“谁活烦了,敢拦小姐的路。”
“小姐!”双喜惊愕地望着玉凤。
“荣爷就是她的亲爹。”
双喜恍然大悟,一双目光重新打量着玉凤,心中惊叹,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粗犷剽悍的郭鹞子竟然养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儿。
玉凤莞尔笑道:“尽看我做啥,我又没长三头六臂。”
双喜喃喃道:“原来如此。”
小翠“扑哧”一声笑了。秦、郭二人都转眼看她,莫名其妙。
小翠学着双喜的腔调,一字一板地说:“原、来、如、此。”
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俄顷,玉凤问双喜:“你是哪达人?叫啥名?我们还不知道哩。”
“我叫秦双喜,是雍原县秦家埠人,在省城读书。”
“那你咋来到了这达?”
“唉,一言难尽!我回家探亲,走到半道被保安大队的人劫了。他们抢了我的钱财,还说我通共,把我和你爹关在了一个牢房。前天晚上,你们的人劫了狱,我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达。”
小翠笑道:“你在省城帮了我们。我们的人又救你出了牢。咱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人情。”
双喜也笑道:“我又没说你们欠我的人情嘛。”
小翠说:“我家小姐老念叨你的好处,说是迟早都要还你的人情。”
“这大可不必。哦,你们俩叫啥名?我该咋称呼你们?”
玉凤微笑道:“我叫玉凤,她叫小翠,你就叫我们的名字吧。”
小翠顽皮地说:“我们咋称呼你哩?”
双喜认真地说:“我比你们俩年长,你俩就叫我秦大哥吧。”
小翠笑道:“你咋不让我们俩叫你秦大叔呢?”
“我没有那么老吧?”双喜下意识地摸摸下巴。
“你面嫩得很,我看你干脆叫我们俩大姐吧。”
双喜笑道:“你俩不嫌吃亏?”
“你想叫大姑也成嘛。”小翠说着,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玉凤在一旁看着小翠和双喜斗嘴,抿嘴偷着乐。她见小翠越说人越疯了,把双喜闹了个大红脸,佯嗔道:“小翠,看你都胡说了些啥!秦大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你随便取笑的么。”
小翠这才收敛了些。双喜道:“跟你们说说笑笑真开心,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得快死了。”
三人又说笑了半天,玉凤和小翠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小翠在打扫院子,双喜推门进来,笑着跟她打招呼。小翠问他大清早过来有何贵干,双喜有点儿不好意思,半晌才说:“我找郭小姐有点儿事。”
小翠笑着冲里屋喊:“小姐,有人找你。”
“是谁呀?”
“一位贵客。”
竹帘一挑,玉凤出了屋。她把秀发梳成一根独辫,随着走动辫梢轻轻在腰间摆动,更有一番迷人的风韵。她见是双喜,笑颜逐开:“原来是秦大哥,一大清早过来有啥事?”
双喜搓着手,涨红着脸,欲言又止。昨晚玉凤她们走后,他一直无法入睡。他寻思,山寨不是久呆之地,必须想法逃脱。可他人生地不熟,郭生荣的喽啰防守得十分严紧,怎逃得脱?后来,他想到了玉凤。在省城他帮她解了围,现在他求她帮他离开卧牛岗,想来她不会拒绝吧。今儿一大早他便来找玉凤,可见了面,他觉得有点涩口。他从来没有求过人,更别说是求一位姑娘。
玉凤催促道:“有啥事你就说吧。”
“我想求……求你帮帮忙。”
“别说‘求’字。你救过我的命,我还没谢你哩。”
“那事咱们已扯平了,‘谢’字就再甭说了。”
“也罢。你说,啥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绝不说‘不’字。”
“能帮上能帮上,绝对能帮上。”
“那你就说吧。”
“请你给你爹说说,放我下山吧。”
玉凤一怔,道:“听说你已经答应做山寨的粮钱师爷了,咋的又要下山?”
双喜急道:“我哪里答应过,是他逼我哩!你也不想想,我是个读书人,咋能与土匪为伍哩!”
玉凤俊俏的面庞上笑容消失了,脸色难看起来。双喜一惊,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郭小姐,我是说……”
玉凤摆了一下手:“别说了!我可以跟我爹说说,放你下山。你走吧!”转身进了屋。
小翠走过来斥责道:“你说的那叫啥话?你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么!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哩!”扭身也进了屋。
双喜木橛似的戳在那里,他没料到一句话没说好惹得玉凤恼了火,在肚里直骂自己是个“笨蛋”。
我不想娶媳妇
立夏过后不久,下了一场冷雨,刚刚热起来的天气一下子又返回到了初春。秦盛昌不慎染上了风寒,吃了几服药,才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日,他觉得精神好了些,便来到账房,桌上堆了一大堆账本,等着他料理。他翻了几本账,拨拉了一阵算盘,记了几笔账,便觉得有点精力不支,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端起水烟袋想抽口烟提提神。刚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
秦杨氏走了进来:“咋的,又咳嗽了?”攥起拳头给老汉捶背,随后倒了一杯茶水给老汉。
秦盛昌接过茶杯,长叹一声:“唉!老了!”
“你五十刚过,不算老。”
“不行了,不行了。着个凉就把人给拿住了。我想跟你说个事。”
“啥事?”
“我想把账务上的事交给双喜管。”
“他行么?”
“咋不行,想当年爹把这一摊子交给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双喜都二十一了,还在省城念过几年书,装了一肚子墨水,还能不行么?”
“那就交给他吧。”
“你给我把他叫来。”
秦杨氏出了账房去叫儿子。时辰不大,双喜来了。秦盛昌示意儿子坐下,呷了一口茶,开口道:“喜娃,爹上了年纪,身体不行了。咱秦家家大业大摊子大,账务上的事往后就由你料理吧。”
双喜始料不及,神情愕然。
秦盛昌望着儿子,不由一怔:“你咋了?”
双喜醒过神来,急忙说:“爹,我管不了账……”
“刚开始你可能不行,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我,时间长了就顺手了。”
“爹,我不想管账。”
秦盛昌惊愕地看着儿子:“不想管账?你想弄啥?”
“我要到陕北去。”
“到陕北去?”秦盛昌更为惊愕,眼镜一下子滑到鼻尖,他急忙扶好。“到陕北干啥去?”
“抗日救国。”
“抗日救国?”秦盛昌一怔,随即笑道,“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那是政府官员的事,咱们平民百姓管得着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北,咱能袖手旁观么?去年西安事变,张、杨两位将军兵谏蒋委员长,提出了抗日的八项主张,蒋委员长都答应了,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枪口一致对外,兄弟阋于墙内,外御其侮……”
“别说了!”秦盛昌拍了一下桌子,板起了脸:“我供你念书是为啥?我不盼你当官为宦,也不让你当教书先生,更不是让你来教训你老子。我只想让你挑起咱秦家的大梁,把先人的基业传下去,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
“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鬼子打进来咱还能过安生日子么?!”
秦盛昌冷笑一声:“哼,日本人在哪达?远在东北哩!有政府的军队打他们哩。你管那么多干啥?你的事是把咱家的账务管理好,让我放心。”
“爹,你这是小人之见。”
秦盛昌恼怒了:“你敢骂你爹是小人!你崽娃子翻了天了!”
秦双喜急忙说:“爹,我哪达是骂你哩,我是说你的目光太短浅了。”
“你念了几天书能说会道了,跑回家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我跟你说不清!”双喜一跺脚,转身出了账房。
儿子走了,秦盛昌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气。他没想到他的话儿子竟敢不听,真是儿大不由父啊!他慢慢地呷着茶,让心头的火气平息下来。
这时吴富厚正好经过门口,秦盛昌一眼瞧见,赶紧叫住吴富厚。吴富厚进了账房见他脸色不好看,以为他身子不舒服,劝他回屋去歇息。他摆摆手,示意吴富厚坐下,压低声音说:“兄弟,你给我把双喜盯紧点。”
吴富厚一怔:“老哥,又出了啥事?”
秦盛昌叹了一口气:“唉,我这身子骨不行了,想把账务上的事交给他料理,让他历练历练。”
吴富厚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该替你分忧了。”
“可他竟然不肯接手!”
“为啥?”
“他说他要去陕北。”
吴富厚十分惊诧:“他到陕北去干啥?”
秦盛昌冷笑:“说是要去抗日救国。我看他是把书念糊涂了。”
吴富厚也笑了:“到底是年轻哩,胡说八道哩。”
“那崽娃子是驴脾气,犟着哩。我怕他偷着走,你给我防着点。哦,你抽空开导开导他,他肯听你的话。”
吴富厚点点头。
……
一钩残月挂在树梢上,夜风撩拨着树叶哗哗响,把黎明前的黑夜渲染得更加宁静。
双喜无法入睡,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屋里没有点灯,淡淡的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把屋里的景物涂染得一片模糊。双喜实在没有想到,他历尽艰险回到家,原来是父亲哄骗他的。他真有点恨父亲,若不是父亲哄骗他,恐怕他早到了陕北。他不由想起了林雨雁和同学们,他们肯定穿上军装奔赴前线了吧?想到林雨雁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她也许已经属于别人了,唉,都是父亲害苦了他。说实在话,抗日救国他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他也义愤填膺,恨不能跑到前线亲手杀上几个。可他至今也没见过日本鬼子是啥模样,因此,时间一长,他那股上前线的冲动也消退了。他之所以要去陕北,一是年轻气盛,喜动不喜静。二是他不愿呆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即使他有能力把家业扩展十倍又能怎样?充其量不过是个土财主。好男儿就该志在四方。三来,他一直追林雨雁,一种难以启齿的追求和欲望在他心头奔涌,使他坐卧不安。
想着想着,他心里火烧火燎般地难受,跃身而起收拾东西。他决定趁此夜静更深之时离家出走。他知道从前门不能走,便悄然来到后门。后门“铁将军”把着门,他略一迟疑,搬来梯子搭在后墙上,刚要上梯子,吴富厚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着实吃了一惊:“师傅!……”
“双喜,上哪达去?”
他不知说啥好。
“是不是去陕北?”
他明白父亲把一切都给师傅说了,便也不再隐瞒:“师傅,我跟几个同学说好了,他们在陕北等着我哩。”
“去陕北干啥?抗日救国么?抗日就要去东北,日本人在东北哩。”
“陕北有共产党,共产党抗日。”
“国民党也抗日哩。你要真想抗日,等你俊海哥回来,我让他带你当兵去。”吴富厚的儿子吴俊海在县保安大队吃粮当兵,听说现在已经当上了连长。保安大队虽说是地方武装,可也是国民党政府的军队,在乡人的眼里是正儿八经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