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岗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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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今晚走不了了,低头无语。

“双喜,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要走了他可指靠谁哩?你知道么,你这些日子没回家,你爹你妈都急疯了。你要这么偷着走了,还让他们活不活?”吴富厚卸下他肩上的行囊,拍着他的脊背说:“回屋睡去吧,再甭耍娃娃脾气了。”

他知道有师傅盯着,他插翅也难逃,沮丧地回屋了……

时隔一日,秦盛昌把账务交给儿子管理,并让小伙计满顺专一伺候儿子。满顺看上去有点儿憨相,办事有点儿粗脚大手,却深得秦盛昌夫妇的信任。

两年前满顺来到秦家扛活,整天价嘻嘻哈哈秦腔乱弹不离口,似乎他到秦家不是当长工而是享福来了。秦杨氏很是奇怪,问当家的是咋回事。秦盛昌笑道:“穷娃心里不装事,不知道愁苦。”秦杨氏不以为然。秦盛昌便说,他有办法让满顺不笑不唱,秦杨氏不相信,问他有啥办法。秦盛昌笑着说:“办法先不给你说,几天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天,满顺喂牲口时在草料堆中捡到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百块银洋。他心里突突直跳,慌忙四顾,草料房里除了他,只有一只老鼠在房梁上爬行,黑豆似的眼珠子在窥视他。他急忙把布包揣进怀中。喂了牲口,他回到伙计房里,把布包塞到被子里,觉得不安全,取出来又塞进鞋窝,还是觉着不妥。一时间他拿着那个布包犹如捧着一个火炭,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吃午饭时,秦杨氏发觉到满顺不对劲,平日里嘻嘻哈哈乱弹不离口的满顺一反常态,不笑不唱,一张憨厚的娃娃脸上愁眉不展。秦杨氏大为惊讶,私下里问当家的是咋回事。秦盛昌笑而不语。

往后两日,满顺不仅不笑不唱了,饭量也大减,干活丢三落四,丢了魂似的。秦杨氏着急起来,再三追问:“你使了啥魔法,看把人家娃愁成啥了。”秦盛昌笑道:“我给草料堆放了一百块银元,让满顺捡去了。”秦杨氏先是一怔,随后慢慢有所醒悟。

到了第三天晚上,满顺走进了秦盛昌的屋:“老爷,我在草料堆里捡了一百块银元。”说着把布包放在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秦盛昌笑道:“你捡的就拿去使唤吧,给我干啥?”

满顺急得直摇手:“不不,钱是在秦家的草料堆里捡的,这钱是你秦家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说罢抽身就走。

第二天,满顺一扫愁容,又唱起了乱弹。

打那以后,秦盛昌夫妇对满顺信任有加。秦盛昌让满顺伺候双喜,一是信任满顺,二是希望满顺历练历练,将来能像吴富厚帮他一样帮双喜。可双喜并不领情,老是找个差事把满顺支开。他把自己关在账房里,终日不出门,连饭也懒得吃,秦盛昌就让丫环菊香把饭送到账房去,秦杨氏见儿子终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忧心忡忡地给老伴说:“喜娃不愿管账房就算了,当心把娃憋出病来。”

秦盛昌瞪着眼道:“真是妇人之见!他想干啥就干啥,咱秦家的基业还要不要!”

秦杨氏自知老汉说的话在理,不再吭声,只是在心里暗暗为儿子担心着急。

这日中午,双喜坐在账桌前正在烦躁地拨拉算盘,喜梅拿着一个风筝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哥,放风筝去!”

双喜立刻兴奋起来,把算盘推到一边,站起身来:“走,放风筝去。”

秦盛昌端着水烟袋忽然出现在门口,威严地咳嗽了两声,瞪了女儿一眼:“你跑到这达来干啥?还不出去!”

喜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撅着嘴转身跑出了屋。

双喜叹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拨拉起算盘,算盘珠的响声无序而嘈杂,带着烦躁不安和憋闷……

秦盛昌出了账房,回到屋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一脸的忧郁之色。竹帘一挑,秦杨氏走了进来,看到老汉的模样,讶然道:“又出了啥事,看把你愁的。”

秦盛昌叹气道:“我是愁双喜哩。”

“双喜又咋了?”秦杨氏大惊失色。

“唉,他的心野了,一天到晚心不在焉。”

“这个我也看得出,我真怕把娃憋日塌(坏)了。”

“也憋不日塌,咱得想个法子把他的心拴住,你说说,啥能拴住他的心?”

“能拴住男人心的,只有女人。”

“你是说给喜娃娶个媳妇?”

“双喜已经二十出头了,早该成家了。以前那么多人上门提亲,都让你给回了,真格是的!”秦杨氏不无怨言。

“不是我回绝人家,是喜娃不让急着给他说媳妇么。”

“这事就由着他咧?”

秦盛昌自责道:“这事怨我,咱立马给他说个媳妇,说好就娶。找个门当户对的。”

“不光是门当户对,要紧的是模样要俊。”

秦盛昌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太。

“看我干啥?想当年你还不是看上了我的模样……”秦杨氏说着羞涩地笑了,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

秦盛昌心里不禁一热,双手一揖:“夫人言之有理,为夫一定照办不误。”

“看你,老了老了,倒不正经了……”秦杨氏攥起拳头捶打老伴的胸脯,秦盛昌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她顺势倒在了老伴的怀中,俩人无声地笑了。

这日中午,双喜正襟危坐在账桌前,一手执笔,一手拨拉算盘,口中念念有词。这几日,他狠下决心,使自己心无旁骛、凝神贯注料理账务。他想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应该把账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能让父母失望。

喜梅悄悄走了进来,他全然不觉。喜梅爬在他的耳畔突然大叫一声,吓了他一跳,他扭脸一看是妹妹,佯嗔道:“鬼女子,别捣乱!”

喜梅咯咯笑道:“哥,别假正经了,到外边耍去。”

双喜惶然地望着门外。

喜梅笑着说:“爹在客厅跟人说话哩。”

双喜刚下的决心一下子就垮了,雀跃而起。这时,满顺走了进来:“少爷,你干啥去?”

“不干啥去。”双喜眉头皱了一下,随口道,“满顺,你去杂货店一趟,把上个月的账本给我拿回来。”

满顺答应一声,出了门又转回头来:“少爷,你可不要乱跑。”

双喜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快走!”

满顺走了,双喜喜笑颜开,问妹妹:“咱耍啥去?”

“放风筝!”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双喜故作正经地吟了一首诗,随后摇头道,“那是娃们在春天玩的耍货,现在都过小满了,放风筝没意思。”

“那咱耍啥?”

双喜忽然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绸小包装进衣袋。喜梅问:“哥,啥东西?”

双喜诡秘地一笑:“先不给你说。”

兄妹二人悄悄地溜出家门。双喜孩童似的欢奔着,犹如出笼的鸟儿。喜梅在后边边跑边喊:“哥,等等我。”

节气已过小满,小麦已灌浆,日渐成熟,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摇摆起伏,扑打着他们的衣襟。刚刚下过一场雨,树木格外翠绿,天格外蓝,几只燕子在自由地翱翔。双喜扬起双臂大声说:“在屋里憋死我了,今儿个要美美地耍耍。”

喜梅追上来,喘着粗气说:“哥,给你说个事。”

“啥事?”

“你知道这几天咱家客人不断是为啥事么?”

“不知道,为啥事?”

“给你说媳妇哩。”

“你胡说哩。”

“谁胡说了?不信你问咱爹妈去。”

“他们是瞎操心哩。”

“哥,你不想娶媳妇?”

“不想娶,我光想耍。‘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喜梅,你尝过失去自由的滋味么?我可尝过,那个罪可真难熬哩。”

“哥,你别卖文了,自由不就是耍么?谁不爱耍。”

双喜笑道:“对对对,自由就是耍,咱到那边耍去。”

“那边是土崖,有啥好耍的。”

“走吧,哥给你看个耍货。”

村北有一道沟,沟两边是土崖,土崖上长满了刺槐,沟底杂草丛生,十分背静,很少有人来。兄妹俩来到土崖边,双喜从衣袋掏出红绸包打开,是一把锃明发亮的小手枪。喜梅惊喜地叫道:“手枪!哥,哪来的?”

“别人送的。”

“谁送的?”

“一个同学。”

喜梅狡黠地眨眨眼:“我不信,同学给你送书送笔,我信哩,哪有这东西送你?一定是那个郭鹞子的女子送你的。”

双喜笑着在妹妹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真是个人精,可不许给爹妈说。”

“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

“教我打枪!”

“行。”

双喜压上子弹,瞄准崖下一棵槐树射击。喜梅惊叫着,急忙捂住耳朵。枪声惊起一群山鸡,扑棱棱飞起,向远方逃遁……

就在双喜兄妹玩耍兴头之时,秦盛昌夫妇在客厅里和邻村的刘媒婆也说得正热火。刘媒婆是初次到秦家。进了秦宅,她只觉得眼花缭乱,边走边咂舌,啧啧有声,显然是少见多稀奇。来到客厅,刚一落座,便有丫环端来糖果和茶水。刘媒婆肚中空虚,并不青睐茶水,却对糖果情有独钟,不等主人礼让,伸手就抓了一个糖果塞进嘴中,吃得太急,噎着了。她急忙端起茶杯,茶水太烫,又烫了嘴。秦盛昌夫妇相对一视,忍俊不禁。刘媒婆也感到自己有失体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用手帕擦了一下嘴,说道:“秦掌柜,秦太太,要是换上别家,我才不跑这个路呢。是你家的少爷,那我是没说的了。你们秦家家大业大不必说,人也都是好人哩。”

秦杨氏含笑点头,随口问道:“那个闺女长得咋样?”

刘媒婆赶紧说:“那闺女长得鼻是鼻眼是眼的,没有一点儿弹嫌的地方,跟你家少爷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我儿子可在省城念过书哩。”

“那闺女虽说没念过洋学堂,可她爹小时候给她请过先生,闺女聪明,识了不少字,知书达理,十分难得。”

秦盛昌插言说:“女娃娃家识字不识字倒也没啥,可得有模样。”

刘媒婆急忙说:“有模样有模样,简直就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人儿哩。她要模样差池点,我也不会来给你家少爷提这门亲。”

秦杨氏道:“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跟我老秦家结这门亲?”

“愿意愿意。他们听说是昌盛堂的少爷,一家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你家少爷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哩。”

秦盛昌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秦掌柜,秦太太,好事宜早不宜迟哩。”

秦盛昌看看太太,秦杨氏点点头。秦盛昌转脸对刘媒婆说:“你给女方家回话,这门亲事我们答应了。”

秦杨氏说:“我们择吉日就把聘礼送过去。”

“那我这就去给女方家回话。”刘媒婆起身告辞。

秦杨氏给菊香使个眼色,菊香会意,拿过一个大手巾把盘子里的糖果包了起来,塞给刘媒婆。刘媒婆欢天喜地地走了。

送走了刘媒婆,秦盛昌来到账房,只见账桌上的账本胡乱摊着,算盘抛到了一边,不见双喜的人影。

他当下沉下了脸,叫来满顺,问少爷哪里去了。满顺刚从杂货店取账本回来,支吾说:“少爷上茅房去了。”他肚里有气,立马让满顺去茅房叫回双喜。半天工夫,满顺哭丧着脸回来了,说少爷没在茅房。他让满顺赶紧再去找,满顺站着没动。他勃然大怒:“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我的话么?!”

满顺吓傻了:“老爷,前院后院我都找了,不见少爷的影子……”

“不见影子?你是干啥吃的?”

“我,我,我……不不,是少爷让我去杂货店取账本……”满顺语无伦次,吓得变颜失色。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双喜兄妹的欢声笑语。秦盛昌站住脚,怒目瞪着门口。

双喜一脚刚踏进账房门,看见父亲满面怒容,笑容僵在脸上。喜梅瞧见父亲,吓得一吐舌头,急忙躲到一旁。秦盛昌摆了一下手,满顺急忙退了出去。账房里只有父子俩。

“你干啥去了?”秦盛昌怒声喝问。

双喜垂下目光,不吭声。

“你一天到晚不着家是想弄啥哩?!我白供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

双喜木橛似的戳在那里。

“你呀,让我失望得很!”

双喜自知有愧,一声不吭。

秦盛昌息了息心头的怒火,缓和了一下口气:“喜娃,你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往后可不敢再逛**了,要生心哩!咱家可就你这一根顶梁柱!”

秦盛昌吸了一口烟,少顷,又说:“喜娃,爹给你说了个媳妇,模样人品都没弹嫌的地方。明儿个我让你师傅把聘礼送过去。好事宜早不宜迟,这个月十五就成亲。”

双喜十分惊愕,半晌,叫了起来:“爹,这不行!”

“咋不行?”

“说媳妇你咋不给我说哩?”

“我这不是就给你说哩嘛。”

“我不娶媳妇!”

“不娶媳妇?”秦盛昌一怔,随即笑道,“是男人谁能不娶媳妇?你都二十二了,早该成家了。”

“不,我不娶媳妇。”

秦盛昌脸色难看起来:“你再说一遍!”

双喜也犯了犟脾气,一口咬住屎橛子不松口:“我不娶媳妇!”

“你把书念到狗脑子去了!老子的话你也敢不听?”秦盛昌勃然大怒,“娶不娶媳妇由不得你。”说完拂袖而去。

第二天,秦盛昌备了份丰厚聘礼,让吴富厚给女方家送去。他要趁热打铁。

转眼到了农历四月十四,秦家的伙计丫环里里外外地忙乎着,张罗着给双喜娶亲。宅里已搭起了席棚,厨子们在厨房里杀鸡宰鸭,刮鳞剖鱼,煮肉烧汤,烹炸肉丸……忙得不亦乐乎。吴富厚指挥几个伙计给大门口张灯结彩,秦杨氏吆喝着丫环接待来客。秦盛昌端着水烟袋,踱着方步里出外进地巡查着,不时吆喝几声,面露满意的微笑。宅里宅外忙而不乱,营造着前所未有的喜庆气氛。

双喜躲在账房里,坐在账桌前发呆,他似乎是个局外人,宅里的事与他无关。其实,他此刻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说实在话,他很想娶媳妇,他二十出头了,身体又没毛病,能不想女人?可他心里想娶的是林雨雁那样的知识女性,或者是郭玉凤那样豪爽开朗的女子。他读过不少书,知道什么叫“爱情”。他想自己给自己找媳妇,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父亲强迫他结婚,他都不知道那个女子姓啥名谁,是个光脸还是个麻脸。他无法想象和这样的一个陌生女子怎样在一起生活……

忽然,喜梅欢笑着跑了进来,看见哥哥愁容满面,十分惊讶:“哥,你就要娶媳妇了,咋还这么不高兴?”

双喜没理妹妹。

“听说我嫂子长得可心疼了,跟天上的仙女一样哩。”

双喜瞪了妹妹一眼。

喜梅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想给你送枪的郭鹞子的闺女吧。”

双喜恼火了:“你烦不烦!”

喜梅撅着嘴冲着哥哥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喜梅这么一闹,双喜不禁想起了郭玉凤,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险恶遭遇,想起了在卧牛岗和郭玉凤相处的日子……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拉开抽屉,取出那把小手枪凝神呆坐。少顷,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林雨雁的倩影。此时此刻林雨雁在陕北干啥哩?自己曾向她许诺过,等父亲康复就去陕北,没想到父亲骗了他,还要给他娶媳妇。日后让林雨雁咋看他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走了之。想到这里,他的愁容舒展了,脸上浮出一丝狡黠的笑纹……

月亮斜过头顶,钻进一朵浮云里,天地间一片朦胧。忙碌了一天,秦家大院上下的人都沉沉睡去。吴富厚提着马灯,宅前宅后察看一番,又来到双喜的窗口前,听见屋里有鼾声,笑了一下,转身回自己的住处去歇息。这几天为双喜的婚事他忙里忙外操了不少心,实在太困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听到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双喜忽地坐起身,拿着行囊,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屋。又轻轻带上门。他进了茅房,大黄狗跟了进来,嗅着他的裤角,用身子磨蹭他的腿,给他撒娇。最初,他吃了一惊,看清是大黄狗时,弯下腰摸摸大黄狗的脑袋,低声吆喝大黄狗出去。大黄狗很不情愿地出去了。他跃身而起,从茅房的矮墙翻了过去……

清晨,太阳灯笼似的高高挂在树梢,照出一片灿烂。

迎亲的唢呐吹得正欢,看热闹的人们把半条街拥得水泄不通。昌盛堂的少爷要娶媳妇的消息早几天已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急着一睹新媳妇的芳容。

少顷,六辆娶亲的马拉轿车缓缓驶来,看热闹的人群闪出一条胡同。

唢呐吹得更热烈更响亮了。鞭炮点燃了,震耳欲聋。“二踢脚”腾空而起,在人群上空爆响,纸屑天女散花似的纷纷扬扬落下,撒满人们一头一脸。

秦宅门前沸腾了……

可在此时,秦宅内却乱成了一锅粥,新郎官没了踪影!

秦盛昌大声吆喝家人:“赶紧找!赶紧找!”

秦杨氏扯着嗓子喊叫:“喜娃!喜娃!……”

喜梅里出外进的喊叫:“哥,哥!……”

吴富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逢人就问:“看见少爷了么?”被问者都摇头。

吴富厚来到前院,秦盛昌急忙问:“找见了么?”

吴富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摇摇头。

这时管事的刘五跑过来十分着急地说:“老爷,新娘要下轿了,让少爷赶紧去接呀。”

吴富厚急忙上前在刘五的耳边低语几句,刘五慌忙跑了出去。秦盛昌急得直跺脚,吼叫起来:“喜娃!双喜!……”

吴富厚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了句:“老哥,别喊叫了。”转身直奔后院。秦盛昌莫名其妙,也跟着来到后院。

吴富厚来到后院,看了看木梯和围墙,摇头走开了。

这时只见满顺失急慌忙地从茅厕跑了出来,语不成句:“吴总管,少爷他……他跑了……”

吴富厚急问满顺咋知道的。满顺一急说不出话来,手一个劲儿地指茅厕。吴富厚抬腿进了茅厕。

秦盛昌见吴富厚进了茅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进了茅厕。进了茅厕,吴富厚一进茅厕就瞧见围墙顶掉了两块砖,大吃一惊,急忙奔了过去,踮起脚往外看,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你看啥哩?”秦盛昌疑惑地问。

“双喜走咧!”吴富厚满脸的沮丧。

“走咧?从哪达走咧?”

“他从这达翻墙走咧。”

秦盛昌大惊失色:“上哪达去哩?”

“十有八九去了陕北。”

“这崽娃子!……”秦盛昌脸色铁青,突然咳嗽起来,一口痰没咯出来,身子便往后倒。

“老哥!”吴富厚惊叫一声,抢前一步,抱住了秦盛昌,疾呼:“快来人!”

家人闻声慌忙跑来,把秦盛昌抬回屋里。秦杨氏一见当家的如此模样,痛叫一声:“他爹!……”泪水潸然而下……

他有啥毛病

双喜下岗后,玉凤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把啥东西丢失了。随着时光流逝。她的这种感觉不但没减退,反而越来越强烈,以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双喜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悠,挥之不去。她很小失去了母亲,父亲对她疼爱有加,拿她当男孩子养,从小就教她骑马打枪,舞刀弄棒。她是在男人堆中长大的,众人都宠着她,骨子里养成一股野性和傲气。打见到双喜后,不知咋的,她的野性和傲气收敛了许多,而更多了些女孩子的纯真和顽皮。跟双喜学吹口琴的那段日子,是她长到十八岁以来最快乐高兴的日子。以前她一直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是双喜的到来唤醒了她女性的自觉。双喜走了,带走了她的欢乐。她的性格本来开朗大方,爱说爱笑,可这些日子听不见她的欢声笑语了,她整天价闷闷不乐,拿着那把口琴发呆。她的反常举动很快就被小翠觉察了。小翠以为她病了,要去给她叫大夫,她急忙拦住,说她没病。小翠看见她手中的口琴,恍然大悟,诡笑道:“小姐,你想心事哩?”

“我想啥心事哩?我啥都没想!”

“你当我是瓜子哩?你在想秦大哥!”

“你胡说啥哩!”玉凤被小翠说中了心病,脸上不禁飞起了两朵红云。

“谁胡说哩!瞧你,脸都红了。”

“谁脸红了?鬼女子,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玉凤攥着拳头要打小翠。

小翠咯咯笑着跑开了。玉凤边笑边追。俩人疯跑了一阵,小翠说:“小姐,今儿个天气不错,咱俩下岗玩去。”

玉凤仰脸看天,见太阳已斜过头顶,迟疑起来。

小翠说:“咱骑马去,赶天黑就回来了。”

“行,咱把衣服也换了。”

小翠与玉凤名分上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玉凤从小性子野,大前年的时候,她在岗上呆得心慌,背着父亲下了岗去雍原县城游玩,返回时迷了路,只好在一个村寨求宿过夜。子夜时分,她被一阵响动声惊醒。岗上的生活使她从小就学会了防范反击。她从枕头下拔出父亲给她防身的小手枪,忽地跳下了炕,轻轻拉开门栓,从门缝往外看。借着月光只见一个人趴在地下,衣服褴褛,看不清眉目,正抬手打门。她看不是什么歹人,收了枪,拉开了门,那人瞧见她说了句:“大哥,救命……”头一低,不省人事了。

见此情景,她来不及多想,拼力把地上的人抱进屋中,一边点灯一边喊房东。房东过来帮她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汤灌水,忙乎了好一阵子,那人才慢慢缓过气来,这时候她看清自己救的人是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娃。女娃极度疲劳虚弱,不等她问什么,又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女娃才醒了。她让房东做碗汤面给女娃吃喝。女娃吃喝之后,精神好多了,也清醒了。她这才问女娃为何落到如此地步。女娃便向她诉说了自己的遭遇。

女娃名叫小翠,是乾州人。她的家境原本不错,只因父亲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把一份殷实的家业抽光了,又把老婆卖了,后来又把她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她那个小女婿是个半痴半呆的傻瓜,时常欺负她。公婆偏护傻儿子,对她十分凶狠严厉,动不动就打骂她,还嫌她是天足。上个月公婆要她同傻瓜圆房,她死活不肯。公婆把她痛打了一顿,关进了屋子。她思前想后,觉得再不能在这个家呆下去了,半夜时分,趁傻瓜熟睡之际她偷偷跑了。她去寻找母亲,这才知道母亲不愿嫁那个同样是烟鬼的男人,当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她大哭一场,不知该上何处去。这时公婆带着人四处搜寻她,乾州地面没有她的立足之地。无奈,她只好逃离乾州,沿门乞讨来到雍原县。幸好她蓬头垢面,脚大体质好,谁也一时看不出她是男是女,因此行动方便,少了很多麻烦。她听人说,雍原北乡一带地广人稀,物产较丰,打发讨吃的人很慷慨大方,就朝北乡来了。可没想到北乡一带沟大壑多,村子相隔甚远,满目都是黄土沟壑,一天到晚尽是走不完的路。昨天清早她从一条叫不上名的沟中走出来,迷失了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起来,一整天没见到一个人。日落西山夜幕垂临,仍前不见村后不着店,莫说讨口饭吃,连个歇脚过夜的地方也找不到。

小翠话未说完,早已泪流满面。玉凤也直抹泪水。她虽在荒山野岭长大,可那些人都宠着她,护着她,没谁敢弹她一指头。小翠所受的苦所受的罪,她闻所未闻。她咬牙道:“你想不想报仇?”

小翠抹了一把泪水,不解地问:“报啥仇?”

“你公婆那么欺负你,我帮你把她们杀了。”

小翠摇头:“杀人是要偿命的,再说他们也不是啥恶人。”

“你太善了,难怪人家欺负你。你知道么?马善被人骑,人善受人欺哩。”

小翠呆眼看着面前的男孩,虽然他年龄跟自己一般大小,见识却不一般,令她惊讶钦佩。

玉凤又问:“你愿意跟我走么?”

“给你做童养媳?”

玉凤大笑起来,摘掉帽子,长长的发辫垂落下来。小翠惊喜异常:“你是个女的!我跟你去。”

正说着话,外边马嘶人叫,原来是郭生荣带着人马四处寻找女儿寻到了这个地方。当下,小翠跟着玉凤上了卧牛岗。上岗后小翠才知道了玉凤的真实身份,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和玉凤一般大小,情趣相投,很合得来。郭生荣看到来了小翠,女儿有伴了,整天价喜笑颜开,也很是高兴,对待小翠自然非同一般,并教小翠武艺和骑马打枪。他想让小翠不仅伺候女儿,也要做女儿的保镖马弁。岗上的生活十分险恶,女儿一天天长大,身边没有个人伺候还真让他放心不下。特别是秀女上岗后,女儿跟他闹别扭,不肯在山神庙那边住,这让他更是放心不下。现在有了小翠,女儿身边有了丫环保镖,他的心一下子宽解了许多。

玉凤却并不拿小翠当丫环保镖看,待她亲如姐妹,睡则同床,食则同桌。小翠对玉凤父女感恩涕零,甘愿做牛做马。玉凤要和她姐妹相称,她惶恐地连连摇手:“这咋使得!”一口一个“小姐”,丝毫不肯改口,玉凤拿她无法,只好随她去叫。

主仆二人女扮男装骑马下了岗。

入夏以来,仅下了一场雨,官道上由于人来人往,浮土足有一拃厚。俩人在官道上快马加鞭跑了一程,看看天色渐晚,便调转马头往回返。迎面走来一个汉子,背着行囊行色匆匆,飞扬的尘土已使他变得面目全非。他见马来,急往路边避了避,目不斜视地往前赶路。

交臂而过,小翠回过头一看,说:“小姐,那人像是秦大哥。”

玉凤勒马疾回首:“背影是有点儿像。”

“咱们回去看看。”

俩人调转马头,追上双喜,跳下马来。双喜一惊,以为遇上了歹徒,拉开了打斗的架势。

小翠讶然道:“秦大哥,你不认得我们了!?”

双喜一怔,觉着很是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们。

玉凤和小翠都笑了,摘掉头上的帽子,乌发披散了下来。

“是你们呀!”双喜十分惊喜。

玉凤上下打量着他:“你咋弄成了这般模样?”

小翠在一旁笑道:“像个逃难的。”

双喜神色黯然下来,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玉凤问:“你上哪达去?”

“去县城。”

玉凤抬眼看了一下天,夕阳已磨上山尖,便说:“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到我们那里住上一宿,明天再走吧。”

双喜知道卧牛岗好上不好下,不肯去。

小翠道:“你怕啥?怕我们吃了你?”

双喜迟疑起来。

玉凤冷了脸:“小翠,走吧。咱们的好心人家当成驴肝肺了!”翻身跃上马背。

小翠瞪了双喜一眼,也上了马背。

双喜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又望望荒无村庄的前路,心里不禁慌了起来,急叫一声:“郭小姐,等等!”

玉凤勒住马缰,却没回头。小翠转过脸来:“秦少爷,是你叫我家小姐吧,有啥事快点说吧。太阳就要下山了,我们还要赶路哩。”

双喜涨红了脸:“我想到你们那里借住一宿……”

“你就不怕我们吃了你?”小翠咯咯笑了起来。

双喜的脸越发红了。

“小姐,秦大哥求你借宿哩。”

玉凤佯嗔道:“我耳聋,没听见。”

小翠给双喜使眼色。双喜厚起脸皮高声说:“郭小姐,求你了!”

玉凤转过脸来,“扑哧”一声笑了。

双喜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上路时又有了麻烦,双喜步行,玉凤主仆二人骑马,两条腿怎能赶上四条腿?小翠笑道:“秦大哥,你和我家小姐同骑一匹马吧。”

玉凤佯嗔道:“你咋不让秦大哥跟你同骑一匹马哩?”

“我的马驮不起两个人呀。”

“我的马就能驮起两个人么?”

主仆二人斗起嘴来,双喜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玉凤道:“鬼女子,还不快把你的马让给秦大哥!”

小翠这才跳下马背,把马缰扔给双喜,一跃身上了玉凤的马背。

一黑一白两匹马朝卧牛岗驰去……

到了山寨已是掌灯时分,玉凤安排双喜在原来的小院住下。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了衣服,和小翠来到双喜的住处。随后又让小翠去厨房收拾饭菜。

时辰不大,饭菜摆上了桌。双喜逃出家门,怕家里人追赶,尽拣小道走,又迷了路,没吃一口饭食。此时又饥又渴,他顾不上斯文客气,端起饭碗往嘴里就扒拉,吃相十分不雅。玉凤和小翠坐在一旁看他吃饭,不时地相对一视,偷着乐。

双喜嘴里塞满了饭菜,用筷子指着桌上的饭菜,呜呜噜噜地说:“吃,吃,你们也吃。”

小翠笑道:“秦大哥,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双喜一怔:“你咋知道的?”

“看你这样子像是几天没吃饭。”

“不瞒你们俩,我一整天啥都没吃,前胸都贴住后背了。”

玉凤惊诧地看着他:“你当真是偷跑出来的?”

双喜点头。

“为啥?”

双喜扒光了碗中的饭菜,又端起水杯。小翠着急了,催促道:“快说呀,急死人了。”

双喜喝干杯中的水,叹了口气:“唉,真不知该给你俩咋说才好。”

玉凤说:“我俩又不是外人,是啥就说啥。”

小翠也说:“跟我家小姐还有啥不能说的。说吧,也许我家小姐能给你出个好主意哩。”

双喜道:“家里要给我娶媳妇哩。”

玉凤身子猛地一战,脸色有点异样。小翠察觉到了,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秦大哥有毛病了。”

玉凤一怔:“他有啥毛病?”

小翠道:“娶媳妇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事,他却跑了,肯定是脑子有毛病了。”

双喜有点儿恼了:“你瞎说啥哩,是我不愿意。”

“你为啥不愿意?”

“男女结婚是要有感情基础的,让你和一个你从没见过面的男人成亲,你愿意么?咳,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谁不懂,你问问我家小姐,看我懂不懂。”

玉凤笑道:“小翠,看你都说了些啥,真是没羞!”

小翠红了脸,双手掩面:“你俩都不是好人,合伙欺负我……”

玉凤和双喜都笑了。

秦家乱得一塌糊涂。谁都没料到双喜会离家出走,秦盛昌气得一口痰没上来,当时就昏了过去。所幸吴富厚处乱不惊,急忙掐秦盛昌的人中,把他救醒过来。随后又让人去请大夫。秦家的喜事险乎儿变成了丧事。合府上下人等都沮丧着脸,提着脚跟走路。远房的亲戚见此情景,不便久留,告辞而归。亲近的亲戚朋友在一起低声商量如何收场。最后吴富厚出面把女方送亲的人安排到街上一品香酒家去用餐。

此时,新娘碧玉已经知道了些事情原委,掩面哭泣。秦家的近亲女眷都来到新房,却不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安慰新娘。新房没有一点儿喜庆的气氛,反而十分沉闷。

俄顷,喜梅冷不丁地说:“嫂,你别哭了。往后我替我哥给你做伴。”

一句话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新娘的哭声却更大了……

上房秦盛昌的卧室里永寿堂的崔大夫正在给秦盛昌诊脉。诊罢脉崔大夫来到外间的客厅开药方。秦杨氏问:“崔大夫,我们当家的病情如何?”

“秦掌柜的病因气而生,倒也无大碍,但不可再生气。拿这个方子抓三服药,吃完再看吧。”

当即秦杨氏就让伙计去抓药,药抓回来,秦杨氏让丫环菊香赶紧去熬。

秦盛昌躺在炕上,紧闭双目,气色很不好。秦杨氏坐在炕边,一边给他轻轻打扇一边暗暗垂泪。菊香端着刚熬好的药汤走了进来,秦杨氏用手帕拭了一下眼睛,示意她把药碗放在桌上,轻声唤道:“他爹,吃药吧。”

秦盛昌睁开眼睛,秦杨氏扶他坐起来,他大声咳嗽起来。秦杨氏急忙给他捶背,好半晌才止住。秦杨氏要给他喂药,他摆摆手,喘着粗气说:“把富厚兄弟叫来。”

秦杨氏吩咐菊香:“叫你吴叔来。”

时辰不大,吴富厚进了屋:“老哥,你好点儿了么?”他诚惶诚恐,垂手而立。

秦盛昌示意他坐下。他坐下身,愧疚地说:“都怨我没操到心,让老哥气伤了身子……”

秦盛昌摆了摆手:“咋能怨你哩,要怨就怨我没养下个好后人。唉,我亏了人了……”

吴富厚安慰道:“老哥,这也怨不得你。双喜的脾气你我都知道,打小就犟、任性,爱认死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样吧,我去陕北把他寻回来?”

秦盛昌摇摇头:“算了,由他去吧。眼看就到了夏忙,屋里屋外的事多得跟牛毛一样,我打不起精神,你就替我多操点儿心吧。”

吴富厚受宠若惊,诚惶诚恐道:“老哥,我怕担不起这个担子,要是再出点儿啥事怎么是好。”

秦盛昌说:“你担得起,凡事你作主,不必跟我说。”

吴富厚还想说啥,秦盛昌道:“兄弟,啥也别说了,我信得过你。”

吴富厚大为感动,只觉得眼眶有点儿发潮。他吸了一下鼻子,说:“老哥,你好好歇着,我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