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岗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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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富厚得此信任器重,丝毫不敢倦怠,起早贪黑地操劳奔忙,每天早起去向秦盛昌请示,掌上灯去禀报一天的大小事项。秦盛昌自然十分满意。

这日中午,吴富厚急匆匆地进了上房敞厅。秦盛昌躺在竹椅上吸水烟,见吴富厚进来不禁一怔。吴富厚这时来肯定有重要事情。果然如此,吴富厚给他报告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赵家洼的佃户,今年全种了洋烟(罂粟)。

佃户种啥,秦家向来不过问,只管收地租。前些天有人从县城带回消息,说是政府近期要搞查烟禁烟运动。吴富厚对此消息原本毫无兴趣,秦家没种一棵烟苗,政府钢刀再快,也不能斩无罪之人。可他风闻赵家洼的佃户种了洋烟,这就不能不让他担心了。他给秦盛昌禀报了这个消息,忧心忡忡地说:“老哥,万一政府查出赵家洼种烟的事,就会牵扯上咱昌盛堂。”

秦盛昌吹掉烟灰,道:“你担心得有理,这事咱得防着点儿。如果查烟的下来,你好好款待他们,最好别让他们去赵家洼。”

“就怕他们听到消息硬要去。”

“你跟张保长说一声,查烟的下来把他们安排在一品香酒楼住下,所有花销咱昌盛堂全包了。”

吴富厚连连点头称是。

俩人赶到宝局时,吴俊河已经举起了枪。吴俊海猛喝一声:“俊河,快住手!”抢前一步,拉住了堂弟的胳膊。可为时已晚,吴俊河手中的枪响了,却也及时,吴俊河的枪口走了偏。

姜浩成惨叫一声,捂住左臂倒在了脚地。

宝局顿时大乱,吴俊河自知闯了大祸,愣在了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吴俊海急白了脸,恨声呵斥堂弟:“还不快跑!”吴俊河这才灵醒过来,撒腿就跑……

姜浩成当即被送到了医院。姜仁轩闻讯赶到医院。姜浩成躺在病**,左胳膊吊着绷带,脸色惨白。他一看见父亲,咧着嘴哭了:“爹,你可得给我出这口气呀!”

姜仁轩脸色铁青,猛喝一声:“哭啥哩!还像个男人么!”

泪珠断在姜浩成的脸上。在卧牛岗的时候,生死未卜他虽心怀恐惧,但也没有痛哭流涕。此时他却哭了,被部下打伤了胳膊实在是窝囊啊。父亲一声猛喝,唤醒了他男人的自尊和野性。

这时,刘旭武匆匆走了进来。他也刚刚得到消息。

“浩成,不要紧吧?”

“大队长,我还死不了。”

“咋能出这事哩!”

“大队长,吴俊河今儿个跟我动枪,明儿个说不定就敢跟你动刀哩!”

姜仁轩沉着脸说:“刘大队长,你是带兵的人,下级跟上级动枪,还有没有军纪王法!”

刘旭武面色赤红,喝喊一声:“来人!”

随从马弁应声进来。

“命令三连陆连长立即逮捕吴俊河!”

“大队长,吴俊河逃跑了,正在搜捕。”

姜浩成道:“还有吴俊海哩,是他放跑了吴俊河。他们兄弟俩拉帮结派,行为诡秘,不知在搞啥阴谋!”

刘旭武对吴俊海印象一直不错,也很重用他。他觉得此事与吴俊海没有多少干系,不想把吴俊海怎么样。他看了姜仁轩一眼,姜仁轩大口吸烟,脸色很难看,正拿眼睛看他。他浑身一激灵,意识到此事处理不好就得罪了姜家父子。略一迟疑,对马弁下命令:“把吴俊海也抓起来!”

是时,吴俊海正在连部和路宝安、王得胜商议吴俊河枪伤姜浩成的事。吴俊海大口抽着烟,一脸的焦躁不安。这时三连连长陆志杰带着一伙团丁冲进了二连连部大院。陆志杰没有进屋,站在院子大声喊叫:“吴连长!”

吴俊海一怔,说:“是陆志杰。”

王得胜说:“他来干啥?”

路宝安说:“肯定是来者不善。”

吴俊海甩了烟头:“出去看看。”起身出了连部。路、王二人紧随其后。

吴俊海看到院中的情景,便一切都明白了,强笑着打招呼:“陆连长,里边坐吧。”

陆志杰面无表情,站着没动。两个团丁走过来就要给吴俊海带手铐。路宝安和王得胜疾步上前,拦住了两个团丁,伸手就拔枪。

王得胜持枪在手,怒问:“你们为啥要铐我们连长?”

路宝安也道:“陆连长,我们没有得罪你呀!”

陆志杰阴沉着脸,没吭声。他身后一排持枪的团丁拥了上来。吴俊海连部的人也都亮出了家伙。双方都虎视眈眈,一触即发。吴俊海见此情景,疾声呵斥:“宝安,得胜,不要胡来!”

路宝安和王得胜也看出不妙,不敢莽撞行事。

陆志杰开口道:“路连副、王排长,二位少安毋躁。事情你们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和你们在一块吃粮当兵,谁也没得罪谁,咱们都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上峰差遣,我能不服从么?”

吴俊海对两位部下说:“你们别为难陆连长了,他也是奉命行事。”

路宝安和王得胜垂下了枪头。

陆志杰冲吴俊海一抱拳:“吴连长果然是个明白人,也是条汉子,令陆某敬佩。”

“来吧!”吴俊海把双手伸给拿手铐的团丁。

团丁给吴俊海带上了手铐。

陆志杰冲路、王二人一拱手:“得罪了。”随后一摆手,团丁们押着吴俊海就走……

听了路宝安的讲述,双喜道:“这么说,这事与俊海哥毫无关系,那他们凭啥抓他哩?”

路宝安说:“俊河跑了,姜浩成一口咬定是吴大哥放跑的,又说他们兄弟拉帮结派,图谋不轨。刘旭武这才下令逮捕了吴大哥。”

王得胜咬牙骂道:“姜浩成这狗日的是个疯狗,见谁都咬哩!”

双喜放下茶杯,起身说:“我去找姜浩成。”

路宝安和王得胜都讶然地看着双喜。路宝安问道:“你认识姜浩成?”

“跟他有点儿交情。”

“啥交情?”

“前几天他被郭生荣的人绑了票,是我向郭生荣求的情,放他回来的……”双喜简略地把怎样救姜浩成的事说了一遍。

路宝安道:“我就说姜浩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从老虎嘴里跑出来,原来是你救的他。这下吴大哥有救了。”

王得胜说:“只怕姜浩成那个狗日的翻脸不认人。”

双喜说:“他是县长的公子,肯定知书达理,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路宝安道:“听说郭鹞子上次要的赎金是两万大洋。他姜浩成就是一头猪,也该知道两万是个啥数。你赶紧去找姜浩成,他现在县府他老子的住宅住着。”

双喜起身告辞,匆匆去找姜浩成。

双喜出了二连连部,直奔县府。他肚里窝着一股火。他实在弄不明白县府和保安大队怎能随便抓人,吴俊海没有错呀。来到县府门口,他刚要往里走,两个持枪的团丁拦住了他,其中一个瞪着眼睛喝问:“干啥的?”

“我找姜浩成姜副官。”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叫秦双喜。麻烦老总通禀一声。”双喜笑着,拿出香烟一人递了一根。

高个团丁吸着香烟,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衣着举止不俗,不敢怠慢:“你稍等,我去给你通禀一声。”

时辰不大,高个团丁出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你走吧,姜副官说他不认识你。”

双喜一怔:“不会吧?他咋能不认识我?!”

“我哄你干啥!走吧走吧!”高个团丁看样子挨了训斥,对双喜态度大变,赶苍蝇似的直摆手。

双喜急了,往里硬闯,且大声喊叫:“姜浩成!我是秦双喜,找你有紧要事哩!”

两个门岗急忙拦住他,一边往外推搡,一边大声呵斥:“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胡喊啥哩!快走快走。”

双喜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只是大声喊叫:“姜浩成,你出来!我有话要给你说!”

是时,姜仁轩父子在客厅正和刘旭武商谈如何处置这件棘手的事。刘旭武现在置于两难之中。他是带兵的人,自然知道带兵之道,他十分清楚吴俊海在保安大队很有人缘,也是他倚重的一员虎将,这件事若处置不当说不定会惹出大麻烦来。可他更不想得罪姜仁轩,他还想借这棵大树乘凉呢。他想了个两全之策,主动提出让姜浩成当保安大队的大队副,也把从宽处理吴俊海兄弟俩的意思说了出来。姜浩成一听让他当大队副自然十分高兴,可一听要从宽处理吴俊海兄弟俩就不答应了。姜仁轩制止住儿子,笑着对刘旭武说:“旭武老弟,这事你就看着办吧。”说着递给刘旭武一支雪茄,并打火点着。

刘旭武明白姜仁轩这是答应了。他吸着烟,岔开话题:“仁轩兄,几时走马上任?”

“继任一到我就走。”

“往后仁轩兄在上峰面前替老弟多多美言才是啊。”

“这是一定的。浩成我可就交给你了,还要你好好****才行。”

“浩成年轻有为,响鼓不用重锤敲。”

俩人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喊叫声,刘旭武弹了一下烟灰,不知出了什么事,隔窗往外看。姜仁轩也是一惊,寻着喊叫声往外张望。他瞧见是个年轻小伙硬往里闯,疑惑地问儿子:“那是个啥人?”

其实,姜浩成最先听见了喊叫声,走到窗前认出了秦双喜,着实吃了一惊,秦双喜来找他干啥?随后他就猜测到秦双喜是为吴俊海来的。秦双喜的到来出乎他的意料。若是认了秦双喜,他逃出卧牛岗的谎言就会被揭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心一横,决计不认秦双喜。他装模作样地往外看了半天,故作惊讶地说:“怎么是他!”

“是谁?”姜仁轩看着儿子。

“他叫秦双喜,是郭鹞子手下的一个头目,郭鹞子称他是小老弟。”

“他是土匪!”姜仁轩大吃一惊,变颜失色。

“你没认错?”刘旭武十分吃惊地看着姜浩成。

“没认错,我在卧牛岗见过他。”

刘旭武满脸的疑惑:“他来找你干啥?”

“我也弄不清楚,当时是他和一个喽啰看守着我,我砸死了那个喽啰,把他也砸昏了,莫非他来找我玩命!

姜仁轩一拳砸在桌子上:“贼土匪,胆子也太大了!”

刘旭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猛喝一声:“来人!”

两个随从马弁从外厅应声走进来。

“把门口闹事的那个家伙抓起来!”

两个马弁奔了出去。

县府大门口,秦双喜边喊叫边往里硬闯,两个团丁拼命往外推搡。忽然从里边奔出两个马弁,不问青红皂白,扑上前就扭住了双喜的胳膊。双喜十分惊愕:“你们为啥抓我?我犯了啥法?!”

两个马弁不容他分说,拖着就走。

马弁把双喜关进了保安大队的禁闭室,吩咐一个大个团丁严加把守。

双喜摇着铁条窗棂,大喊大叫:“混账王八蛋,放我出去!”

守卫的团丁恶狠狠地呵斥:“胡喊叫啥哩!再喊叫当心熟你的皮!”

双喜并不畏惧:“你们凭啥抓我?”

“你去问抓你的人,我只管关,不管抓。”

“你知道么,我是姜浩成姜副官的朋友,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你神经有毛病吧?”把守的团丁嘿嘿冷笑道,“你咋不说你是姜副官的姐夫呢?你就是姜副官他爷我也没权放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双喜好像皮球挨了一锥子,蔫了,跌坐在脚地,两眼发呆。他没有想到,隔壁的禁闭室关押着吴俊海。

是时,吴俊海躺在草铺上闭目养神,听到隔壁的喊叫声有点耳熟。他起身爬在铁窗往外张望。把守的团丁走过来,他问道:“谁在喊叫?”

团丁对他的态度还是和善的:“吴连长,是个疯子。”

“疯子?把疯子关在禁闭室干啥?”

“谁知道哩。咱是磨道的驴听吆喝,只管看守,不管抓人。”把守的团丁转身走了。

吴俊海伸长脖子往外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嘟囔说:“把疯子关起来弄啥?这不是胡整哩!”叹了口气,又把自己扔在了草铺上……

造反就造反

夜幕重重地垂下来,笼罩住一切景象。天上布满着乌云,遮住了月色星光,使夜色更加凝重。

已经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北关保安大队二连驻地路宝安的宿舍还亮着灯光。那灯光一点昏黄,从树叶丛中透出,闪闪烁烁,似夜猫子的眼睛。

忽然,从黑暗中钻出一个人来,鬼影似的来到亮着灯光的窗前,环顾了一下四周,轻轻敲了几下门。

“谁?!”里边传出一声喝问。

“是我,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路宝安和王得胜同声讶然道:“俊河,你没跑?!”

吴俊河进了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我大哥现在关在啥地方?”这两天他一直在县城一个相好的小寡妇家躲着,外边的情况也略知一二。

路宝安说:“关在大队部的禁闭室。”

“不知他们咋样处置我大哥?”

路宝安摇头:“现在还弄不清楚,只怕是凶多吉少。”

王得胜开口道:“姜浩成那狗日的一肚子坏水,他能轻易放过俊海大哥!秦双喜你知道吧,他也被姜浩成抓起来了。”

吴俊河大惊:“为啥抓他?”

“他昨儿个来找大哥,听到这事就去找姜浩成求情。”

“他咋认识姜浩成的?”

“上次姜浩成被绑了票,是秦双喜救他下山的。可那狗日的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根本就不认秦双喜,还把他抓了起来,说他是土匪。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吴俊河咬牙骂道:“那天真该把狗日的一枪毙了!”

路宝安说:“俊河,县城你不能呆了。姜浩成要知道你还在县城,说啥也要抓着你哩。”

“我闯下的祸,咋能让大哥替我背黑锅!我要跑球了还算是个人么?”

王得胜问道:“你想咋?”

吴俊河压低声音说:“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想,咱把队伍拉出去劫狱,把大哥救出来!”

路宝安一惊:“那不是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怕球啥!”吴俊河发狠道,“这个世事我算是看透了,能有个啥好!马善得人骑,人善受人欺。狗日的姜浩成有个熊本事?可他就当上了副官,敢骑在咱弟兄们脖子上拉屎!还不是倚仗着他老子的权势!刘旭武一直巴结讨好姜仁轩,姜仁轩现在又要当财政厅副厅长了,他更是拿姜仁轩当神敬。咱弟兄们还有个啥干头?往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一番话把王得胜说得连连点头:“俊河说得对,在保安大队咱弟兄没有干头了。咱说啥也要把俊海大哥救出来。”

路宝安大口抽着烟,思忖半晌,说道:“这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不是闹着玩的。”

吴俊河瞪起了眼睛:“咋,你怕了?”

王得胜也瞪着眼睛看路宝安。路宝安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我怕个锤子!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

吴俊河疑惑地看着路宝安:“那你顾虑啥?”

“这事非同儿戏,咱们得周密地谋划谋划。”

吴俊河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怕了。”

王得胜拍了一下路宝安的肩膀:“我就知道宝安哥是条汉子。你点子多,给咱们当指挥,我俩听你的。”

吴俊河应声道:“我俩都听你的!”

“既然二位兄弟信任我,我就出出主意。”路宝安取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指着地图说:“咱们兵分三路。我带一排去大队部救俊海大哥,俊河带三排去马厩夺马,得胜带二排在西关口接应,不出现意外变故,不要离开西关口。”

吴俊河和王得胜一齐点头称是。

“明儿晚上子夜时分行动。咱们先把心腹兄弟找来串通串通,千万不能走露了风声。”

吴俊河道:“谁敢走露风声我就灭了他。”

路宝安急忙说:“俊河,你先窝在连部,明儿个晚上行动时再露面。当心被人瞧见坏了咱的大事。”

三人又仔细谋划起来,直到窗纸发白……

太阳在难熬的等待中落下了西山,夜幕垂临了,夜色愈来愈浓。下弦月在企盼中挂上了树梢,被一层薄云笼罩着,月光暗淡。

夜色中站着三队军人,人人手中持枪,每人胳膊上缠着白毛巾。路宝安、吴俊河、王得胜并排站在队前,晚上的行动除了他们的二十几个心腹兄弟知道,其他人还蒙在鼓里。可三个排的九个班长都是他们的心腹,因此,他们有把握打赢这次仗。路宝安威严地训话:“今晚的行动是上峰的指令,要绝对地服从!三排由吴排长指挥,二排听王排长指挥,一排我带领。临阵逃脱者,军法从处!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

路宝安转脸看了一眼吴、王二人。吴王二人点点头。路宝安一挥手:“出发!”

三支队伍如同三条出洞的蛇,疾速钻进了县城的几条小巷……

南关保安团部大门前空****的,白日的威严被夜幕笼罩着,一盏马灯悬挂在门楣上,虽昏黄微弱,却也醒目。两个站岗的团丁,一个倚着门框打盹,一个吸烟提神。

路宝安的人马隐蔽在拐弯处一个黑暗的角落。他俯身察看了半天,给身旁的两个班长耳语了几句,便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朝大队部径直走过去,边走边哼着秦腔。

吸烟的团丁看到有人来了,急忙掐灭烟,拉着枪栓喝问:“口令!”

“平安。”

“无事。”

路宝安三人到了大队部门口。打盹的团丁已灵醒,两人都认出了他:“路连长,是你呀。”

“王班长,是你俩的班。”路宝安掏出香烟一人递上一支。

“这么晚了来大队部干啥?”

“大队长打来电话,让我赶紧来大队部一趟。”

王班长疑惑道:“今晚好像大队长没在大队部住?”

“不会吧。他打的电话我还能听错。”路宝安划着火柴给王班长点烟,同时给两个随从一个眼色。

王班长俯首去吸烟,冷不防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另一个岗哨也被擒住了。三人把两个岗哨绑住塞进哨房里。王班长嘴巴塞着一团破布,眼睛直瞪路宝安,他实在没料到祸起萧墙。路宝安说了一句:“得罪二位了。”锁上了哨房门。

路宝安一声呼哨,潜在暗处的队伍便立刻冲了过来,扑进了大队部。

大队部只有一个排的兵力,而且警备排这些团丁大多是有靠山的,平日里骄横跋扈,一旦真有什么事全都脓包了。路宝安没费多大劲就把大队部控制了。他把这些人的枪缴了,关在一个闲置的仓库里,为首的史排长从被窝里刚被拉出来,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揉着惺忪的睡眼对路宝安说:“路连长,你们这是开的啥玩笑嘛?”

一个班长大声嚷嚷:“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下我们警备排的枪!”

路宝安身旁一个心腹班长闪身过去扇了那个班长一个嘴巴,呵斥道:“再胡吱哇,就熟了你的皮!”

一屋的人见此情景,都鸦雀无声了。史排长灵醒过来,扭脸一看,只见窗口伸进来两挺机关枪,惊得打了几个尿战,出了一身的冷汗。

路宝安沉着脸说:“史排长,只要你的人不出声,我不会伤弟兄们一根毫毛的。”

史排长哑了似的,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

路宝安锁住了仓库门,这时已有人救出了吴俊海。吴俊海见到路宝安大惊:“宝安兄弟,这回咱们可真的犯下了死罪!”

“大哥,别说这话。我和俊河、得胜把队伍拉出来了,咱跟狗日的姜浩成拼个鱼死网破!”

“这可不是姜浩成的事了,这是造反哩!”

“造反也是他们逼出来的。大哥,快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吴俊海明白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只有跟着路宝安一伙往外撤。忽听有人大声喊叫:“俊海哥,快救我!”

吴俊海一惊,急回首,借着灯光看见双喜爬在铁窗口冲他大声喊叫,急忙对路宝安说:“快,把这间禁闭室的门打开。”

路宝安急忙打开禁闭室的门。双喜出了禁闭室,一把拉住吴俊海的手:“俊海哥!”

吴俊海又惊又喜:“双喜,咋是你!他们说关了一个疯子,我还当是真的。”

双喜咬牙骂道:“他们是一伙疯狗,见谁都咬哩。”

“他们为啥抓的你?”

“都是让姜浩成害的!”

“咋的,你也招了姜浩成的祸?”

这时外边响起了枪声。路宝安疾喊一声:“快走!”

吴俊海和双喜情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跟着一伙人马就往外撤。

其时,吴俊河的人马也顺利地夺到了马匹。几个马夫好梦未醒,糊里糊涂地做了俘虏,被捆了手脚,嘴里塞进破布,反锁在屋里。就在他们从马厩往外牵马时,一匹黑马认生,尥起了蹶子,牵马的兵丁一惊,马缰脱了手。那马狂奔起来,惊动了不远处陆志杰连的哨兵。哨兵连喊数声:“干啥的?”没人应声,却又分明看见一队人影在马厩里急速走动,情知不妙,便鸣枪示警。路宝安他们听到的枪声就是陆连的哨兵打的。

枪声一响,陆连炸了营,团丁们不知出了啥事,摸着枪往外就冲。陆志杰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扣纽扣,疾问哨兵出了啥事。哨兵指着马厩方向:“报告连长,有人偷马!”

陆志杰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果然有人偷马!当即下令捕捉盗马贼。那边吴俊河听见枪声,大惊失色,急忙指挥着人马往西关撤退。

平日里刘旭武都住在保安大队部。他是雍原人,当兵吃粮二十多年,由班长干到保安大队长,得罪了不少人,仇家很多,他一直心怀恐惧,提防着有人打他的黑枪。因此,他把住处选在了保安大队部,大队部有一个排的兵力站岗放哨,想来是个十分安全的地方。新近,他纳了一个小妾,小妾和原配闹不到一块儿,整天价吵吵闹闹。他便在东街买了一处住宅,把小妾搬过去住。他也隔三岔五地去跟小妾亲热一回。

这一夜,刘旭武在东街小妾处宿眠。前半夜,他自然跟小妾美美玩了一回男人和女人的游戏。交过子夜,他如同卸了套的耕牛,倒在小妾身边呼呼大睡。

忽然,窗外有人大声喊叫:“大队长!大队长!”

刘旭武被惊醒,恼怒地呵斥道:“喊叫啥哩!”

窗外报告道:“大队长,吴俊海连哗变了,劫了大队部,还抢了马匹!”

刘旭武忽地披衣而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有此事?”

“大队长,你听听枪声!”

刘旭武睡意全消,只听外边的枪响如同爆豆,变颜失色,抓起桌上的盒子枪,顾不上身边的小妾,赤着脚就出了屋。只见陆志杰和他的两个贴身马弁站在门口,一脸的焦急之色。原来,陆志杰已经搞清楚不是盗马贼盗马,而是吴连哗变了。他感到事态严重,命令连副带队追击,自己亲自来给刘旭武报告情况。他在大队部没找到刘旭武,便来这地方找。刘旭武买房纳妾是公开的秘密,他自然知道。

刘旭武到底是行伍出身,虽惊慌却并不是束手无策,当即下令道:“陆连长,你们连尾随追击,三、四连左右夹击!务必把他们围住,不能让他们跑了。”

“是!”陆志杰转身离去。

刘旭武这才穿好衣服,带着两个马弁直奔县府。他忽然想到了姜仁轩。他估计到吴连哗变跟吴俊河与姜浩成械斗之事有关,真怕变兵伤了姜仁轩父子。若真是这样,他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此时,姜仁轩早已被枪声惊醒。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披衣站在窗前往外眺望,一脸的狐疑之色。这时张秘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姜县长,出大事了!保安大队的一个连哗变了!”

姜仁轩十分震惊:“消息可靠么?”

“可靠。我刚才在县府门口见到了陆连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是哪个连?”

“吴俊海的二连。”

“刘大队长知道了么?”

“知道了。他已经命令陆志杰的一连尾随追击,三、四连左右夹击围截。”

姜仁轩点了一下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问道:“浩成哩?”

张秘书一怔,嗫嚅道:“少爷可能在……在不思蜀酒楼。”

姜仁轩跺了一下脚,恨声骂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姜仁轩大惊,手伸进衣兜,握住衣兜里的小手枪。

“仁轩兄,”刘旭武一脚踏进屋门,“你这里没事吧?”

姜仁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没有事,没有事。”他从衣兜里摸出手绢拭了拭额头沁出的冷汗,问:“吴俊海连哗变了?”

刘旭武点头。

“因何而变?”

“估计跟吴俊河与浩成械斗有关。哗变士兵劫了大队部,救走了吴俊海,还抢了马匹枪支弹药。”

“真是胆大妄为!”

“我已命令三个连出击围截,务必把他们追回来……”

刘旭武话未说完。姜浩成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进来,他看见父亲和刘旭武,大不咧咧地问道:“爹,大队长,哪达打枪?好热闹哩。”

姜仁轩的脸色很难看:“你干啥去了?”

“朋友请我去喝酒……”

“你看看你!还像个军人么?还像个男人么?”

张秘书和刘旭武及两个马弁这时都看清姜浩成穿着女人的红花内衣,忍俊不禁偷着乐。

“不成器的东西!”姜仁轩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姜浩成被扇懵了,捂住腮帮子发呆。刘旭武急忙上前劝阻:“仁轩兄息怒,浩成还年轻,难免有点儿荒唐,你也不必过分责备。”

姜仁轩怒而不息:“都是他招惹的祸。我的脸让他丢尽了!”

刘旭武又劝慰了一番,要留下两个马弁保护姜仁轩,自己亲自去督战。

姜仁轩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言道:“旭武老弟,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这里有张秘书就行了,你把浩成也带上,务必把哗变的士兵追回来。他们若不肯回来,就以军法论处。”

刘旭武带上姜浩成等一干人急奔西街……

县城西门外二里处有一座大庙,庙里供奉着送子观音。送子观音的香火向来很盛,前来上香的几乎全是女人。可这一夜却闯进一伙军人,他们当然不是香客,而是借此地暂做栖身之处。

一盏马灯映照出昏黄的光。送子观音端坐在莲台上,面含微笑垂目俯视着香案前的一伙军人。他们灰眉土眼,人人都是一脸的焦急不安。为首的几个眉头紧锁,大口抽烟。庙外枪声不绝于耳。

路宝安他们当初救人心切,虽周密谋划,却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谁都没考虑到救出人后该往何处撤兵。现在后有追兵,前有兵力左右夹击阻截,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一伙人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队伍该往哪里撤呢?

吴俊河先开了口:“往南撤吧!到了终南地面就好办了,一抬腿就进了终南山,就是来一个师的人马也把咱球咬不了。”

路宝安摇头:“刘旭武如果穷追不舍,咱们只怕连渭河也过不去。”

吴俊海吐了口烟:“那就往北撤!”

在一旁呆立的双喜立刻说:“对,往北撤,咱们干脆把队伍拉到陕北去!”

吴俊河一怔,问:“把队伍拉到陕北干啥去?”

“咱们投红军去!”

吴俊海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随即又摇头说:“不行,追兵就在屁股后边跟着,只怕跑不出百十里地咱就垮了。”

路宝安也说:“陕北那地方我去过,穷苦得很,根本就不是养人的地方。”

吴俊河急道:“那咱上哪达去?”

没人吭声,沉默。烟味呛人。

枪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烈。

哨兵进来急报:“连长,追兵已到了西关!”

又有人仓皇进来报告:“连长,王排长已经和三、四连交上了火,他让咱们赶紧撤!”

路宝安和吴俊河都急了,齐声道:“大哥,快拿主意吧!”

几个心腹班长都眼睁睁地望着吴俊海。吴俊海猛地甩掉烟头,一脚踩灭:“往北撤,钻北山!告诉弟兄们能扔的都扔了,轻装前进!”

队伍迅速撤离古庙,往北疾进。王得胜的二排作掩护,且战且退。

东方露出鱼肚白,一道土岭横在了眼前。吴俊海停住了脚,队伍随即停在了他身后。吴俊海望着眼前的大岭,疑惑道:“这好像是卧牛岗吧?”

双喜在一旁肯定地说:“是卧牛岗。”他两进两出卧牛岗,对这一带地形是熟悉的。

吴俊海一惊:“咱们咋跑到这达来了!这是匪窝哩!”

路宝安说:“咱们绕过去。”

吴俊河说:“那就要调头往南。”

吴俊海紧锁眉头:“往南是一马平川,没有隐蔽藏身的地方。刘旭武如果穷追不放如何应战?”

众人无语,大口抽烟。

双喜突然开口:“咱们干脆上卧牛岗去。”

吴俊海讶然道:“你是说咱去投郭鹞子?他可是土匪哩!”

双喜道:“勉从虎穴暂栖身嘛,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路宝安也说:“大哥,双喜兄弟这个主意不错。如果咱上了卧牛岗,谅他刘旭武也不敢追上岗去。”

吴俊河也开了口:“咱们现在到了这一步田地,管他啥土匪洋匪哩,只要能活命就行。”

吴俊海咬牙跺脚道:“上卧牛岗!”随即又忧心道:“就怕郭鹞子不肯收留咱。咱们以前打死过郭鹞子的人哩。”路宝安不以为然地说:“他也打死过咱们的人哩。那是两家交兵,各为其主。郭鹞子若是真计较这些,就不是条汉子。”

吴俊海还是有点儿迟疑不决。

双喜毛遂自荐:“俊海哥,我上山去求郭鹞子。”

吴俊海愕然地望着双喜:“你去求郭鹞子?你认得他?”

“不光认得,还跟他有点儿交情哩。”

“你跟他有啥交情?”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回来我再给你细说吧。”

吴俊海点点头,拍着双喜的肩膀,看了一眼身后疲惫的士卒,声音沉重地说:“双喜兄弟,这七八十条性命可就交给你了。你赶紧去吧,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双喜明白事不宜迟,不再说啥,转身疾步上岗。

我们前来投靠荣爷

郭生荣向来有早起的习惯。他麻明即起,在院子先练一趟拳脚,随后舞刀。待舞罢刀,就日出东山。此时,他正在舞刀,但见寒光闪闪,呼呼有风,却不见人影。他正舞在兴头上,一喽啰匆匆进来禀报:“荣爷,秦双喜上岗求见。”

郭生荣收住刀,很不高兴地说:“前几天他下岗去了,咋又来了?”

“他说有紧要事要跟你说。”

“我跟他说过了,他的人情我还了,往后有啥事不要再找我。让他走吧,我不见。”

喽啰刚要退出,秀女笑道:“当家的不要小肚鸡肠,见见他吧。”

郭生荣冲喽啰挥挥手:“那就叫他进来吧。”转脸对着秀女疑惑道:“一大早他上岗来干啥?”

秀女说:“十有八九有啥事求咱。”

“他的球事我再也不管了……”

正说着话,双喜进了院子,冲郭生荣夫妇抱拳施礼:“荣爷!夫人!”

几天不见,双喜换了个人似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同乞丐。郭生荣夫妇着实吃了一惊,讶然地看着他。郭生荣上下打量着他:“你咋弄成了这个样子?

“唉,一言难尽……”

秀女动了恻隐之心,让双喜进屋说话。进了屋,秀女又倒了一杯水给双喜。双喜顾不上喝水,开口就说:“荣爷,我有事求你哩。”

郭生荣冷冷道:“我不会再帮你的。”

双喜一怔,想起了上次下岗时郭生荣曾给他说过,以后有啥事不要再来找他,适才情急,他早就把这话忘了。依着他的脾气,应立马转身走人,可他想到吴俊海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好消息,便没有了脾气,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赔着笑脸,厚着脸皮说:“荣爷,我知道你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的。”

郭生荣没有吭声,给嘴角叼上一根卷烟。秀女在一旁问道:“你有啥难缠事?”

双喜看到事情有转机,急忙把吴俊海等兵变的原委经过说了一遍,临了再次恳求:“现在追兵在后,我们势单力薄,前来投靠荣爷。乞望荣爷收留。”

郭生荣听罢,仰脸哈哈大笑,闹得双喜莫名其妙。忽然,郭生荣收住笑声:“你知道么,保安大队是我的死对头,吴俊海打死过我手下的弟兄,这会儿送上门来,我正好收拾他!”

双喜急忙说:“荣爷说这话有失英雄肚量。吴俊海以前跟你作对,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现在他落了难前来投靠你,是把你当英雄豪杰看。荣爷不收留他倒也罢了。若是落井下石,岂不让江湖中人笑掉大牙,也毁了你一世英名。”

郭生荣拧起眉毛:“吴俊海把我当英雄豪杰看?”

“荣爷在江湖上的名气大得很,谁敢不把你当英雄豪杰看!吴俊海虽在保安大队做事,可私下一直对人说荣爷是条好汉。”

郭生荣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学生娃娃还真格会说话,书没白念。”

“荣爷过奖了。”双喜一拱手,“事不宜迟,乞望荣爷收留。”

郭生荣乜斜着眼,捻着胡须说:“秦少爷不会有诈吧?你们把队伍带上山来,再把我一口吃掉!想得真美呀。”

双喜急了:“我若说半个‘谎’字,就遭天劈五雷轰!”

郭生荣仰面哈哈大笑,猛地又收住笑,眼里射出阴鸷的凶光:“凭啥要我相信你?”

秀女也说:“我们咋能知道你说的不是谎话?”

双喜的脸涨得血红,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你们拿我做肉票!我拿我的人头做担保!”

郭生荣冷笑道:“哼,你的头能值几个钱!”

双喜一怔,随即嘿嘿冷笑:“我原以为荣爷你是个英雄豪杰,才让他们来投奔你。没想到你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是瞎了眼睛,认不得人。”说罢转身就走。

郭生荣猛喝一声:“站住!”

双喜站住了脚。

“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双喜毫无惧色:“我瞎了眼睛,看错了人!”

郭生荣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由血红变得铁青,由铁青变成黑紫。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崽娃子也敢跟我玩激将法!”

双喜道:“谁跟你玩激将法!有道是:将军额前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有将军宰相的肚量么?你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跟梁山上的王伦一样,容不下人,怕他们上山抢了你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