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岗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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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长命猛地扑过去,搂住了民娃媳妇,就势亲了一下。民娃媳妇气急了眼,在史长命胳膊上咬了一口。史长命痛叫了一声,松开了民娃媳妇。民娃媳妇痛失丈夫,又受欺辱,悲愤交加,一头撞在民娃的棺材上。

“嫂子!”熊娃呼叫一声,急忙抱起嫂子。民娃媳妇满面是血看了兄弟一眼,头歪在了一边。

此情此景,就是铁石人也会肝肠寸断,就是棉花豆腐人也会热血喷涌。熊娃放下嫂子的尸体,慢慢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嘣响,一双拳头攥成了铁榔头。

“史长命,今儿个不送了你狗日的丧,我就不姓赵!”熊娃骂着,拳头就抡了过去。史长命的鼻血刷地流了下来,他怪叫一声,伸手就在腰间摸枪。熊娃眼疾手快,又一拳打在史长命的胸脯,他仰面朝天倒在了脚地,吼叫起来:“你们几个瓷锤,还不给我上!”

团丁们一窝蜂似的扑了上来。熊娃大吼一声:“跟狗日的拼了!”顺手操起了一根扁担挥舞起来。来赵家帮忙的亲友族人早都怒火填胸,发了一声喊,操起镢头、铁锨、杠子、谷杈一拥而上。团丁们虽然都背着枪,却没料到事情突变,枪在手中都不如烧火棍,根本无法抵抗。一伙人发了疯红了眼,手中的家伙没头没脑地往下砸,一班团丁片刻工夫倒在了地上。史长命先是傻了眼,随即醒过神来。他脑袋还算灵醒,知道今儿个的事闹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拔腿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一伙人待停住手时,才发现那班团丁没有出气的了,都傻了眼。赵熊娃醒过神来,红着眼睛拍着胸脯说:“你们都甭怕,天大的事我一个人顶着!”

赵三老汉这时也灵醒过来:“没你们的事,大伙赶紧走吧。”

赵家近门子的中年汉子说:“往哪达去哩?出了这么多人命,咱就是躲到老鼠窝人家也会寻咱偿命哩。”

众人都怔住了。有两个胆小的汉子蹲在脚地,抱着脑袋哭开了。一时间众人惶然不知所措。

良久,赵三老汉仰天长叹:“唉,只有这条路了。”

熊娃急忙问:“爹,哪条路?”

“你带着大伙上卧牛岗投奔你郭大叔去。”

熊娃一怔,呆眼看着父亲。

“打死了保安队这么多人,人家能饶过咱?只有上卧牛岗才有活路哩。”

中年汉子也说:“熊娃,三叔说得对,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赵三老汉对儿子又说:“你赶紧收拾一下,带着娃娃和大伙走。”

“爹,你咋办?”

“别管我。我老了,死活够本。”

“爹,我不走!头割了也就碗大个疤嘛!”

“你要是赵家的后人就赶紧走!”

熊娃还是梗着脖子站着不动。他放心不下白发苍苍的父亲啊。

“熊娃,爹求你了,赶紧走吧!你哥你嫂已经殁了,咱赵家可不能断了后啊!再说,还有这一伙人,他们可是为了咱家才闯的祸,你总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掉性命呀……”赵三老汉说着已老泪纵横。

熊娃心软了,叫了声:“爹!”双膝跪倒在父亲面前,泪如泉涌。

赵三老汉拭了一把泪:“赶紧带上娃娃走吧!”

民娃的一双儿女跪倒在爷爷面前,泣不成声。赵三老汉摸摸孙女的头,又摸摸孙子的头,挥手道:“走吧,走吧!”

熊娃咬牙一跺脚,把从史长命的腰间拔出的手枪插在自己腰上,抱起一个孩子,手牵一个孩子,大吼一声:“走!”

一伙人捡起团丁的枪,跟随在熊娃的身后。

赵三老汉手扶门框,泪眼送儿子和孙女孙子以及众人远去。许久,他仰天长叹一声:“老天爷呀,你咋就不给我留条活路呀!”

放火烧光刁民的窝

一大清早,满顺赶着轿车送秦盛昌、杨洪儒、王万祥去县城。他们三个带着北乡众乡绅写的联名信去为民请命。中午时分,他们到了县府。县府的秘书接见了他们,他们呈上联名信。秘书展信细看,不觉念出了声:

呈为责罚、赋税过重,民众不堪其苦。恳请责而不罚并免征去岁粮赋尾欠,以苏民困而培国本,恭请转呈事。以粮从地出,赋由田起,古今中外莫不皆然。在平时则省耕省俭,尤有补助之规,遇荒年则免税免租绝无征收之举。故尧水九年,汤旱七载而不病者,其所以恤民艰培国本,法至良政甚善也。自民国十八年馑之后,本县北乡一带十室九空,虽经几年休养生息,然民气一直未苏,常常半年糠菜半年粮,以求活命。渴望温饱乃乡民昼夜之盼,因此铤而走险种植鸦片,实非民众所愿。政府禁烟,乃治国之良策,责令种植户铲除烟苗亦英明举措。乡民颗粒无收乃自取其祸,然民以食为天,现已无粮可食,嗷嗷待哺,若再重罚,岂不是雪上加霜。再者,政府又要征去岁粮赋尾欠,值此青黄不接之际,民众尚难温饱,哪有余钱交赋税?我等痛乡民之艰难,伤故里之丘墟,用最涕泣陈词代民请命,恳祈政府对种烟户责而不罚,并免征去岁粮赋尾欠,以苏民困而固邦基。是否有当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谨呈县长孙。

雍原县北乡民众代表

秦盛昌(签字)

杨洪儒(签字)

王万祥(签字)

民国二十六年×月×日

秘书看罢联名请命信,感到事关重大,让他们在客厅等候,拿着联名信上楼去了。

三人拘谨地坐在客厅等候,面面相觑,沉默无语。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走动着,令人心烦难熬。不知过了多久,孙世清从楼上走了下来。三人急忙站起身,躬身相迎。孙世清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孙世清是陕北榆林人,说话鼻音很重。他来雍原任职不足半年,对当地的民风民俗不甚了解。他在省城民政厅当过秘书,文事出身,耿介正直。水清则不养鱼。他来雍原任职不善与人交往,因为耿介又得罪了不少人。因此,县府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怀恨在心。

孙世清原本不想接见秦盛昌等人。禁烟征税都是政府的法令,岂能违抗!这些来为民请命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可他看了呈文,被那文采打动了心。他没想到,穷乡僻壤还有这等有才华的人。

孙世清点燃一支烟,问道:“谁是秦盛昌?”

秦盛昌欠身答道:“在下便是。”

“呈文是你写的?”

“是的。”

孙世清点点头,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假若秦盛昌是个年轻人,他会启用他做秘书的。可惜秦盛昌已是五十出头的人,比他还年长许多,他在肚子里为秦盛昌惋惜。

孙世清把秦盛昌打量一番,又把目光转向另外两位。杨洪儒急忙起身自我介绍:“老朽杨洪儒。”

王万祥也赶紧道:“我叫王万祥。”

“坐下说话吧。”孙世清坐在上首的位子上,“三位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只是未曾谋面。三位都是我县的乡绅名流,本县的治安还要仰仗你们支持。”

三人异口同声道:“一定支持,一定支持。”

随后,秦盛昌率先开口:“孙县长,我们呈上的联名请求信您过目了吧?”

“看过了。”

“乞请孙县长网开一面。”

孙世清拉长了脸:“你们可知道国家法度?政府三令五申不许种植鸦片,他们却置若罔闻,视政府禁令如儿戏,是何道理?”

三人见孙世清发了脾气,一时都不敢吭声。

孙世清又训斥道:“鸦片乃毒品,祸国殃民,泛滥成灾,若不严禁,如何了得!”

秦盛昌壮着胆说:“孙县长教训得极是。我们虽愚钝,但也略知国家法度。只是乡民们也有苦情。”

“什么苦情?”

“自民国十八年年馑之后,北乡一带十室九空。虽经几年休养生息,但乡民的日子还是很苦,常常是半年糠菜半年粮。他们想吃饱肚子,这才铤而走险出此下策。现在收获在望,却铲除烟苗,使他们颗粒无收。若再重罚,岂不是雪上加霜!”

孙世清恨声道:“治理乱世刁民,就必须用重典!”

秦盛昌道:“县长此言差矣,他们不是刁民,是贫民啊。”

杨洪儒和王万祥都连声说:“是贫民,是贫民。”

“依你的意思怎么办?”

秦盛昌道:“恳望政府体谅乡民们的苦情,责而不罚。乡民们一定会感恩戴德,遵守国家法度。”

杨洪儒和王万祥都欠身同声说:“恳请孙县长网开一面。”

孙世清吸着烟,半晌不语。

秦盛昌趁机又说:“孙县长,北乡一带,民风向来剽悍,若是逼急了,说不定会激起民变。”

孙世清一怔,随即拉下了脸:“你威胁我?!”

秦盛昌急忙说:“孙县长误会了。秦某知道孙县长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因而斗胆说出实情,还望孙县长三思而后行。”

杨洪儒和王万祥异口同声道:“请孙县长三思而后行。”

孙世清沉吟半晌,道:“政府若是网开一面,你们能否保证来年不再有人种植鸦片?”

三人站起身,同声道:“我们愿以身家性命作担保!”

“那好,你们先回去吧,三天后我给你们答复。”

秦盛昌又说:“孙县长,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孙世清不高兴了:“还有什么事?”

“请政府免征去岁尾欠。”

“种田纳税,古来皆然,岂能免征。”

“北乡一带,土地贫瘠,十年九旱,向来民不聊生,眼下距下镰割麦尚有半月有余,可各村堡早已十室九空,哪里还有钱交税?还望孙县长体恤民之艰难,免征去岁尾欠。”

杨、王二人也一齐哀求。

秦盛昌又道:“保安大队的警备排在乡公所设点征收税捐,耍‘撒勺子’的把戏,闹得民怨沸腾。”

孙世清一怔,瞅着秦盛昌:“撒勺子?何谓撒勺子?”

秦盛昌从口音中听出孙世清是陕北人,不谙雍原之事,便把“撒勺子”给他解释了一番。

雍原向来是以粮代税捐,且不用秤称,而是用斗量。团丁在用斗量粮食时,故意把粮食撒在地上,还把高出斗的部分用木尺刮掉,落地的粮食不许交税捐的拿走,全部归收税捐者所有。众人把团丁这一恶劣行径称为“撒勺子”。

孙世清听后愣了半晌,似有不相信:“真有此事?”

“孙县长若是不相信,可以亲自下去查看。”

孙世清脸色难看起来:“岂有此理!”大口吸起烟来。良久,他口气缓和了许多:“征税收捐之事也不是我说了能算,但可暂缓征收。我马上呈文把你们所报的困难上报省民政厅,请求免征去岁尾欠的税捐。”

秦盛昌等三人连声道谢,刚要动身离开,刘旭武带着几个随从匆匆走进来,后边跟着头缠绷带的史长命。孙世清瞧见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十分诧异:“刘大队长,有什么事?”

“北乡赵家洼的一伙刁民抗税不交,聚众闹事,打死了禁烟征税的官兵。”

孙世清大惊失色:“消息属实?”

刘旭武平日里跟孙世清有点不和,此时在气头上,便没有好言语:“莫非我在说谎?”扭头道,“史排长,你给孙县长说说。”

“孙县长,你可得给我作主啊……”史长命扯着哭腔加盐调醋地说,“赵熊娃一伙刁民聚众造反,把禁烟征税的弟兄们都打死了,他们还说要打到县城来……”

“简直是犯上作乱!”孙世清跺着脚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旭武冷冷道:“孙县长,我是特地来向你请示的,该如何处置那伙刁民?”

孙世清半晌无语,大口抽烟。他刚刚接任,就遇上了这样棘手的事,一时还真没有什么主意。俄顷,他抬眼看着刘旭武:“刘大队长,依你之见呢?”心里说,这事是你保安大队办的,咋整的咋收拾去吧。

刘旭武到底是个武夫:“凡聚众闹事的都抓起来,以命抵命!”

孙世清一怔,道:“这样恐怕不妥吧。”

“不妥?有啥不妥的?”刘旭武瞪起了眼睛,“难道孙县长要等到刁民们打到县城来再动手?”

孙世清不吭声了,大口抽烟。

秦盛昌在一旁听得清楚,沁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实在没有料到事情竟然闹到了这一步,急忙上前说:“孙县长,再抓人只怕事情闹得会更糟。”

刘旭武瞪眼看着秦盛昌。秦盛昌斗胆又说:“这件事一定事出有因,草率行事只怕会激起更大的民变。”

刘旭武脸上变了颜色:“你是个干啥的?敢说这样的话!”

“刘大队长,我叫秦盛昌,是秦家埠人。赵家洼的赵民娃是我的佃户,禁烟的团丁前天打死了他,想来民变之事可能与民娃之死有关。请大队长详察后再作定夺。”

孙世清把联名信递给刘旭武:“你看看吧,他们是来为民请命的。”

刘旭武看罢联名信,冷笑道:“原来那伙闹事的刁民是你唆使的!”

秦盛昌一怔,顶撞道:“刘大队长你咋这样说话?你可不能诬陷好人!”

“好人?你唆使佃户种植鸦片,目无国家法度,你是好人么?!我看你就是刁民的头!先把他抓起来!”

几个随从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扭住了秦盛昌。秦盛昌没料到刘旭武竟然抓他,气得浑身筛糠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王二人大惊失色,急忙向孙世清求情。孙世清也是一惊,却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才好。

刘旭武冷笑道:“孙县长,对待这伙刁民不可有妇人之仁。”随后呵斥杨、王二人:“再胡搅蛮缠把你们也抓起来。”一挥手,押上秦盛昌就走。

姜浩成和史长命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直奔赵家洼。白花花的太阳当头照着,街上别说人影,连只鸡也看不到。家家户户紧闭着街门,无声无息,似乎无人在这里居住。

荷枪实弹的团丁冲进了赵三老汉家中。赵家院子空****的,民娃灵堂前的白纸幡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副棺材和七八具尸体制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气氛。几只不知死活的鸡在院中觅食,鹐鹐这具尸体的眼窝,又啄啄那具尸体的鼻孔。突然闯进一伙凶神恶煞,吓得鸡们四处乱飞。

团丁们望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怔住了,禁不住都打了几个寒战,不免兔死狐悲。俄顷,姜浩成瞪着发红的眼睛喝令一声:“搜!”

团丁们四处乱搜。一个团丁变颜失色地从屋里跑出来:“姜副官,屋里有……有……”语不成句。

姜浩成带人冲进了屋。赵三老汉吊在屋梁上,已死多时。姜浩成转身出了屋,脸色如同毛铁,气急败坏地喊道:“把村里的汉子全抓起来!”

然而,村里的青壮年汉子和年轻女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了老汉老婆。姜浩成先是一怔,随即跺着脚喊:“烧!放火烧光这伙刁民的窝!”

团丁们有点儿迟疑,史长命捡起一把笤帚,浇上油点燃,逢茅棚就点。

霎时,赵家洼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白花花的太阳在火光中暗淡失色……

姜浩成回到县城已是黄昏时分,刘旭武正在大队部焦急地等他。刘旭武原以为查烟禁烟是小菜一碟,杀鸡焉用牛刀,把这事交给姜浩成去办,顺便狠捞一把,把亏空的军饷和税款都补上,也好掩住孙世清等人的耳目。他万万没有料到,姜浩成把事办砸了,还被一伙刁民打死了一个班的团丁。他在肚里直骂姜浩成是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等姜浩成来到大队部时,刘旭武已经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出来了,肯定瞒不住。上次士兵哗变,这次又发生了民变,上司会对他怎么看?他必须把这事推到姜浩成身上,让姜浩成兜着走。他老子毕竟是财政厅副厅长,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姜浩成报告说,赵家洼的青壮年汉子都跑了。这在刘旭武的意料之中。姜浩成又说,他让史长命放了一把火把赵家洼烧了。刘旭武着实吃了一惊,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尽胡整哩。”却面无表情。

“都是一伙刁民,不给点颜色瞧瞧,他们也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刘旭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浩成,你又走了一步错棋。”

姜浩成一怔,瞪眼看着刘旭武:“咋的是错棋?”

“你去北乡时,我再三叮咛你,那地方山穷水恶,刁民辈出。你要谨慎行事,不要激起民变。可你没有约束住手下的人,打死了赵民娃……”

姜浩成急忙说:“人是史长命打死的。”

“可你是带队的长官。”

姜浩成张口要分辩,刘旭武摆手拦住了他:“这是第一步错棋。你留下史长命征收罚款,史长命打仗还行,但有勇无谋,且有好色的毛病,你没有知人之明,用人不当,这是第二步错棋。你去抓犯上作乱之徒,他们既然逃走,你应该撤兵回来,另作商议,咋能放火烧了村子?这与土匪的行径有何异处?若是谁把这事报告上去,如何是好?”

姜浩成呆住了,意识到事情不妙,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刘旭武长叹一声:“唉,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上次兵变就因你而起,当时许多人都对你有怨言,我硬是压住了。这次查烟我着实是想让你立上一功,将功补过,挽回点面子,给你上爬再搭起梯子。没料到你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让我如何收拾?”连连摇头。

姜浩成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大队长,这事咋能全怨我哩,是你让我狠狠收拾那伙刁民的。”

刘旭武不急不恼,拍了拍姜浩成的肩膀:“别上火,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干得有点过火,可那伙刁民种植鸦片,犯上作乱,这责任是谁的呢?”

“是谁的呢?”

“你说是谁的呢?”

姜浩成呆眼看着刘旭武,半晌,终有所悟:“治安归咱管。乡民目无国家法度,种植鸦片,犯上作乱,是县府方面教化无方,责任是县府的。”

“这就对了。”刘旭武阴鸷地笑了:“浩成,你去省城一趟,跟你爹说说这事,让他在上面吹吹风,该谁的事谁扛上。”

姜浩成的神经松弛下来,咬牙低声道:“大队长,我把一摊稀屎全都铲到孙世清的屁股底下。”

刘旭武笑而不语。

“我明天就去省城。”

刘旭武点点头。

我就爱吃硬核桃

夕阳透过窗口,照着秦家上房东屋。秦杨氏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脸上平静如水,可心里十分焦急不安。当家的和杨、王二位乡绅一大早就去了县城,可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段时间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不由得她胡思乱想。

忽然,院子响起了沉重、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秦杨氏心忽地一悬,睁开眼睛。丫环菊香匆匆跑进来禀报:“太太,杨掌柜和王掌柜回来了。”

秦杨氏坐起身,一怔,忙问:“老爷呢?”

菊香摇头:“我没见着老爷。”

秦杨氏脸色大变:“快请两位掌柜屋里说话。”

杨洪儒和王万祥踉踉跄跄地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秦杨氏一边示意菊香倒茶拿烟,一边忙问:“二位回来了,我们当家的呢?”

“唉,一言难尽!……”杨洪儒连连摇头。

“咋了?”

王万祥也叹气道:“唉!盛昌兄让刘旭武抓起来了。”

秦杨氏闻言,脸色变得灰白:“为啥呀?”

王万祥说:“赵家洼的赵熊娃带着一伙人打死了禁烟的一班团丁,刘旭武说盛昌兄是主使人……”

秦杨氏“啊”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众人慌了手脚,抚胸的抚胸,掐人中的掐人中。良久,秦杨氏苏醒过来,睁眼看看周围的人,对媳妇碧玉说:“叫你吴大叔来。”杨、王二位见无大碍,起身告辞。

片刻工夫,吴富厚疾步进了屋,来到炕前,俯下身子急问:“大嫂,你这是咋了?我给你叫同济堂的崔先生瞧瞧。”

秦杨氏摇摇头,说:“我百不咋,就不要叫崔先生了。”顿了一下又说:“兄弟,你大哥又出事了。双喜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主内主不了外,还得劳你出马。”

“大嫂,你咋说见外的话。有啥事你就吩咐吧。”

“明儿个你去县城一趟,摸一摸情况。”

“大嫂放心,明儿个清早我就去县城。我找俊海俊河兄弟俩,让他们托托关系,一定想法把大哥救出来。”

翌日清晨,吴富厚就去了县城。吴富厚到了县城径直去保安队找儿子和侄子。站岗的团丁竖眉立目,问他是吴俊海吴俊河的什么人。吴富厚发觉事情不对劲,多长了一个心眼,说是吴俊海兄弟村子的人,他家里人托他给他们兄弟捎个话,让他们兄弟抽空回家一趟。那团丁冷笑说:“你回去给他家里人说,要找吴俊海兄弟俩就到卧牛岗去找。”他心里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那团丁不耐烦了,让他赶紧走,不然的话就要把他当土匪抓起来。

离开保安大队,吴富厚去县城的一个熟人处打探消息,这才知道俊海兄弟俩出事了。他呆住了,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许久,他才镇静下来。俊海兄弟俩的事情已经那样了,他们上了卧牛岗投到郭生荣的门下也无性命之虞,自己鞭长莫及管不上他们,随他们去吧。秦家的事他不能不管,掌柜的被关了,少掌柜的不在家,自己受太太之托,需忠人之事。那个熟人又告诉他,秦掌柜等人关押在保安大队的拘留所。那个熟人的内侄恰好在拘留所那边当个小头目,便带着吴富厚去拘留所。吴富厚给熟人的内侄塞了几块银元,小头目有几分为难,可还是让他们主仆相见了。

一夜之间,秦盛昌似乎苍老了几十岁,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白了不少根,跟先前判若两人。吴富厚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了声:“老哥!”声音竟有点哽咽。

秦盛昌倒还平静:“兄弟,家里的一摊子事就交给你了。”

吴富厚连连点头:“老哥,你身体咋样?”

“还好。”

“我大嫂让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衣服和吃的。”吴富厚把一个花布包袱递给秦盛昌。

秦盛昌接过包袱:“你大嫂她好吧?”

“好着哩,就是惦记你。老哥你也别太心焦,我这就找人托关系把你保出来。”

秦盛昌忿声道:“别求人,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关多久!”

“老哥,你和谁赌气哩?你聪明一世,咋又糊涂了?常言说,民不和官斗,咱能斗过当官的?斗过政府?”

秦盛昌骂道:“狗屁当官的!狗屁政府!全是一伙混账王八蛋!”

站在一旁的团丁呵斥道:“不许大声喧哗!”

秦盛昌怒目瞪团丁,吴富厚急忙劝道:“老哥,你息息火。他们无非是想要钱,钱是人身上的垢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想开些。”

“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觉着憋屈。”

“别憋屈,你就当给了龟孙子。”

这时那个小头目匆匆进来了,说是有人来了,让吴富厚赶紧走。团丁把秦盛昌押回拘留所,吴富厚喊了一声:“老哥,多保重!”只觉得眼眶发潮。

小头目说:“听我姑父说,你是吴连长的父亲?”

吴富厚点点头。

“吴连长是个好人,我在他手下当过班长。秦掌柜的事不大,无非是花些钱的事。破财消灾嘛,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我回去就筹钱。还请你看在俊海的脸面上,照顾照顾秦掌柜。”

“这个自然。只要我在这里当差,就不会让秦掌柜吃亏的。”

吴富厚连声道谢。离开了拘留所,他风风火火地就往回赶。回到秦宅,他向秦杨氏禀报了情况,说是只要肯花钱,啥事都能化解。秦杨氏忙问:“不知他们要多少钱?”

吴富厚摇摇头:“他们没有说多少。”

秦杨氏叹气道:“唉,只怕这回又要摔断钱串子了。”

“我请张保长去探探水?”

秦杨氏点点头。

第二天,张保长去了一趟县城,带回话来,说是秦家交伍千块大洋罚款就放人。原来刘旭武抓了秦盛昌就觉得不妥。秦盛昌是北乡大户,在那一带极有声望,若是闹不好会激起更大的民变。因此,张保长前来求情,刘旭武便顺水推舟,让秦家交罚款就放人。

秦杨氏当下就筹齐了款子,让吴富厚和满顺赶着轿车去县城。保安大队这一回倒言而有信,拿了钱就放人。吴富厚让满顺把轿车停在拘留所门口,吴富厚进去接人。拘留所关押着几十号人,乱哄哄的比牢房还糟。那个头目果然对秦盛昌十分关照,把他关在隔壁的一间小屋。

吴富厚扶着秦盛昌出了小屋。秦盛昌不让吴富厚搀扶,下台阶时脚下一绊,幸亏吴富厚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秦盛昌打了个趔趄,身子靠在了吴富厚身上才没有倒。

吴富厚忙问:“老哥,没事吧?”

秦盛昌咳嗽着,摇摇头。满顺见状急奔过来,俩人把秦盛昌扶上轿车。满顺一甩鞭子,红毛骡子长嘶一声,蹄声踏响了街道。

轿车出了县城,在土道上颠簸起来。秦盛昌又咳嗽起来。吴富厚急忙边给他捶背,边对满顺叫道:“满顺,赶慢点。”

满顺慌忙勒了一下缰绳。轿车缓缓而行……

夕阳磨上山尖,轿车进了秦宅大门,在正房台阶前停住。喜梅、碧玉等人簇拥着秦杨氏下了台阶,来到轿车跟前。轿帘挑起,吴富厚和满顺搀扶秦盛昌下来。众人看见秦盛昌的模样都着实吃了一惊。几天工夫,他变得使人不敢相认。

“当家的……”秦杨氏叫了一声,泪水泫然。

“爹!”喜梅和碧玉同声叫道,都泪水盈盈。

“老爷!”菊香也直抹眼泪。

秦盛昌笑着脸:“哭啥哩嘛,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忽然弯腰大声咳嗽起来。

众人皆惊,忙扶秦盛昌进屋,安顿他在炕上躺下。秦杨氏赶紧打发人去请同济堂的崔先生。

不大的工夫,崔先生请来了。崔先生微闭双目给秦盛昌诊脉,秦杨氏、碧玉、喜梅和吴富厚等人侍立一旁。

崔先生诊完脉,拈着胡须笑着说:“秦掌柜,你这是肚里窝着一股气,以致胸闷气短,引起肺燥咳嗽。我给你开个方子,吃上几服,把胸中之气疏导排泄出来,就没啥事了。”

秦盛昌点点头。

崔先生来到客厅,开了个药方给秦杨氏。秦杨氏接过药方,忐忑不安地问:“崔先生,我们当家的病不要紧吧?”

崔先生说:“秦掌柜是个英雄人,受不得羞辱。他这是肚里窝着火窝着气,气火攻心,引起周身不舒。若能平息了火气,自然就无事了。若息不了火气,就有麻烦了……”

“那这药方……”

“药还是要吃的。可这药只治标不治本,关健是要劝秦掌柜想开些。话是开心的钥匙,比药更管用。”

秦杨氏连连点头,随即给女儿说:“喜梅,快给先生谢礼。”

喜梅送上医资。

崔先生接过医资,躬身施礼:“多谢秦太太!”告辞出了秦宅。

吃了崔先生几服药,秦盛昌的咳嗽止住了。秦杨氏又请来崔先生。崔先生换了个方子,让多抓几服。秦杨氏便每日煎药熬汤,侍候在丈夫身边,无话找话给丈夫解闷。

这一日,秦盛昌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秦杨氏坐在床边给他轻轻打扇。秦盛昌忽然睁开眼睛:“你去把富厚给我叫来。”

“有紧要事么?”

秦盛昌点点头。秦杨氏看出当家的心事沉重,急忙起身去叫吴富厚。片刻工夫,她回来了,身后紧跟着吴富厚。秦盛昌示意吴富厚坐到他跟前。吴富厚便在炕沿坐下。

“兄弟,我怕是不行了……”

吴富厚大惊,急忙安慰:“老哥,你咋说这话,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吃几服药就没事了。”

秦盛昌苦笑道:“但愿没事就好。”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兄弟,你再辛苦一趟,说啥也要给我把双喜找回来。万一我一口气上不来,要个给我摔孝盆的都没有……”两颗老泪从秦盛昌的眼窝滚落出来。一旁的秦杨氏早已泪水洗面了。

吴富厚赶紧说:“老哥,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立马就去找双喜。”

秦盛昌点点头:“那崽娃若不肯回来,你就给我把他的腿打断,雇辆车拉回来!”

“双喜他听我的话,一定会回来的。”

赵熊娃把侄儿侄女送到嫂子的娘家安顿停当,带着一伙人上了卧牛岗。见了郭生荣,他双膝跪在脚地大放悲声。郭生荣见此情景,便知他家里出了事,扶他起身,细问根源。熊娃泣声把保安大队禁烟打死兄长,又上门催收罚款,欺辱嫂嫂,嫂子不甘受辱,以死相争,他忍无可忍率众打死那伙团丁之事一勺倒一碗给郭生荣说了一遍。

郭生荣起初咬牙切齿大骂保安大队,后来听到熊娃率众打死了一班团丁,连声叫好。他在熊娃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干得好,就得给狗日的点儿颜色看看。你说,找叔来干啥?”

“我想跟叔干,混口饭吃。”

郭生荣和赵三老汉是姑表兄弟。他知道表兄是个安分守己的庄稼汉,胆小也怕事。自上山为匪后他不再与表兄往来,怕连累了表兄。此时熊娃来要入伙,他不禁一怔,问道:“你来卧牛岗你爹知道么?”

“就是我爹让我来投靠你的。赵家洼没侄儿的活路了。”

郭生荣不禁喟然长叹:“唉,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好,叔收下你了!”

“侄儿还带了十几个弟兄。”

“叔都收下了,咱卧牛岗正缺人哩。你带来的弟兄们就归你管。”

“叔,侄儿当不当头目都没啥,就想让你替我出出这口窝囊气。”

“你想咋?”

“是保安大队一个叫姜浩成的领人来催款禁烟,都是他造的孽。我要把姓姜的那驴不日的头旋下来当尿壶!还有一个叫史长命的排长,那驴熊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瞎透了!”

“你知道姓姜的是谁么?他是原先那个姜县长的后人。”

熊娃咬牙切齿道:“他就是蒋委员长的后人,我也要旋他的头当尿壶!”郭生荣捻着胡须,半晌不语。他知道再要擒住姜浩成不是件易事。

就在这时,赵家洼又有人跑上岗来,哭诉姜浩成带人烧了村子,赵三老汉自缢身亡。熊娃闻讯,顿足捶胸,放声大哭:“爹,是我害了你呀……”

其他十几个弟兄也都大放悲声。郭生荣的眼珠子红了,一拳砸在桌子上:“驴不日的姜浩成,这回非熟了他的皮不可!”又劝慰众人:“你们都别难过了,我替你们出这口恶气!”

当下郭生荣就要带人袭击雍原县城,擒拿姜浩成。邱二出来劝阻:“大哥,这事须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郭生荣忿然道:“不给狗日的点儿颜色看看,狗日的还不知道马王爷长的是三只眼!”

邱二说:“刘旭武一伙这些日子正到劲头上,只怕咱占不了便宜哩。”

这话更让郭生荣上火:“我就爱吃硬核桃!吃软蛋柿还让人说我牙口不好。”

秀女也出来劝阻:“当家的,老二的话不无道理。瞅机会咱再报这个冤仇。”

“你们谁也别劝我,不给我表哥报这仇我睡不安稳。”

秀女见劝他不住,便让邱二占上一卦。邱二当即取出他的家什,如法炮制,随后打开小盒,依次取出铜钱排列在桌上。只见第一枚铜钱背面朝上,第二、三、四枚铜钱正面朝上,第五、六枚铜钱背面朝上。秀女急问卦象如何。

邱二捻着焦黄稀疏的胡须说道:“这是推车掉耳之卦,卦象中下。”随即念出几句口诀:“推车掉耳路难行,心有打算力不能。君子占此琐碎卦,纵无灾害也暂穷。”

秀女说:“这么说这个卦不吉利。”

郭生荣道:“老二,再来一回!”

邱二便重占一回,依次排开六枚铜钱,竟然青一色字面朝上。邱二捻着胡须半晌不语。郭生荣忍耐不住,问道:“咋样?”

邱二道:“这是饿虎得食之卦。”随即又念出几句口诀:“肥羊失群入山岗,饿虎碰到把口张。适口充饥真喜欢,君占此卦大吉昌。”

郭生荣大喜,以拳出掌,叫了声:“好卦!”

秀女疑惑道:“那头一回咋不吉呢?”

郭生荣说:“头一回不算数。”

邱二明白,郭生荣决心已下,不好再说啥。恰在这时,吴俊海来了。听说郭生荣要攻打县城,当即请缨要打头阵。上岗以来他寸功未立,心里有点儿不安,此时听说姜浩成如此胡作非为,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郭生荣大喜过望,拍着吴俊海的肩膀说:“有你助我一臂之力,一定能大获全胜!”

这时,熊娃等人都哭着要打头阵。郭生荣说:“你们跟着我打北门,俊海他们打南门。咱们左右夹击,让他们顾头顾不了尾。”

众人都叫“好!”

翌日中午早早地会了一顿餐,饭后一律卧床休息,傍晚时分郭生荣带着人马下了岗。子夜时分偷袭县城的战斗打响了。按预定谋划,郭生荣领一拨儿人马攻打北门,吴俊海一伙攻打南门。守城的团丁仓皇迎敌,刘旭武和孙世清等一伙头头脑脑都慌慌张张登上了城头。他们都看得清楚,来敌攻势十分凶猛,保安大队因无准备,虽居高临下占地势之利,但已露败迹。孙世清从没经见过打仗,见此情景,干搓着手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刘旭武到底是个行伍出身,心虽惊慌但还没有乱方寸。他爬在城头察看了一会儿,扭头对孙世清说:“孙县长,你出面先稳住匪兵,给我争取半个钟头的时间,我就能保住县城。”

孙世清忙问:“怎样才能稳住匪兵?”

“不管怎样支招,只要能拖住匪兵不攻城就行。”

孙世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即让秘书挑起一块白布,左右摇晃。刘旭武急忙抽身去调兵遣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