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锤在襁褓时,娘的奶水不足,就用米汤喂他。毕竟是代乳品,缺乏营养,他两岁了还不会走路。爹娘下地时把他放在地头,爹娘在田里劳动,他便在地头四处乱爬自得其乐。
一天下午,爹娘又把他放在地头,给他手里塞了块馍馍便去锄地。他先是吃掉了馍馍,随后尿了泡尿,用那尿水和泥自娱自乐。忽然一只蚂蚱蹦到了他跟前,他扔了尿泥去逮蚂蚱。蚂蚱蹦进了草丛,他爬行去追。这时从草丛里钻出一只豹子,两只绿莹莹的眼珠瞪着爬行的婴儿。那是一只母豹,吊着的**胀鼓鼓的。小大锤被母豹拦住了去路,抬眼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痴痴地看着,竟然毫无惧色。对峙片刻,那母豹伸出舌头在他脸颊和头发上舔了起来,他感到痒痒的,伸手打了一下母豹。母豹张开血盆大口噙住了他的脖子,他可能感到了痛,“哇”的一声哭了。爹娘听到哭声,急回首,看见母豹咬住了儿子,惊呆了,随即醒过神来,拿着锄头扑了过来,嘴里喊着:“打老虎!打老虎!(他们把母豹误认作老虎)。”等赶到地头时母豹早已不见了踪影。
失去了儿子,大锤的爹娘十分悲痛,人都瘦了一圈。可不管咋样,日子还得往下过。几天后夫妻俩打起精神又去下地。如果不去下地,来年就得喝西北风。刚进了地,他们就听见地头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爹!娘!”他们回头一看,只见儿子蹒蹒跚跚地朝地里走来。他们以为在做梦,揉揉眼睛,不是梦,真的是儿子!他们扔了锄头,狂奔过去抱住儿子,连声问:“你是咋回来的?”
儿子指着身后的草丛。他们抬眼去看,草丛中有一双灯笼似的眼睛在放光,夫妻俩明白过来,跪倒在地,冲着草丛直叩头,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山神爷爷!谢谢山神爷爷!”那只母豹低吼一声,钻进了草丛深处……
事后,镇里人都把那只母豹当成了老虎,以讹传讹,说大锤得到了山神爷(他们尊老虎为山神)的庇护,福大命大造化大。教私塾的吴二先生另有别论,他说那只母老虎可能死了幼崽,**胀憋的难受,把大锤当成了幼崽哺乳。不管咋说,大锤吃过豹子的奶是不争的事实。
转眼间大锤八岁了,他爹却得了绞肠痧,不治而亡。那年大锤娘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还算是女人的花季,好多人都劝大锤娘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大锤娘怕后爹不善待大锤,不肯再嫁。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苦焦恓惶,不说也罢。
大锤自小就性子野,没了爹,娘更舍不得打骂他,凡事都由着他性子来。上树掏鸟蛋,下河摸王八,崖畔上捉蝎子,蛇洞里抓黄鼠,没有大锤不敢干的事。一天,大锤娘在桌上装鸡蛋的瓦罐里取鸡蛋换盐,却摸出一条长虫来,当下把她吓了个半死。原来那条蛇是大锤抓回来的,说是看能不能养成蟒。大锤娘忍无可忍,拿起笤帚疙瘩教训大锤。大锤不哭不喊也不求饶,木橛似的戳在脚地任娘抽打。大锤娘越打越气,到了后来手软无力,扔了笤帚放声大哭:“你这崽娃子,咋这么匪呀……长大了可咋得了呀……”大锤这时“咕嗵”一下跪在娘面前,一句话不说,直到娘不哭了,他才站起身来。
那一年大锤才十岁。
此后,大锤一直没再让娘伤心流泪。直到十六岁那年,大锤跟王山虎打了一场恶架,众人才对他刮目相看。
那天大锤娘病了,吃啥都没胃口。是日恰好野滩镇逢集,大锤想给娘换换口味,就去镇上包子刘的铺子买了几个肉包子,返家时遇上了王山虎。王山虎是野滩镇出了名的街楦子,平日里最爱惹是生非。他见大锤走得匆忙,坏笑一下。擦肩而过时,王山虎脚下使了个绊子,大锤没留神摔了个大跟头,包子滚了一地。王山虎哈哈大笑起来,惹得一街两行的人都来看热闹。大锤爬起身,看清是王山虎,便明白是这家伙使的坏,肚里就冒火。王山虎欺负他是个娃娃,嘴里阴阳怪气地说:“你长眼睛出气哩?往人身上撞!急着去抢大元宝!”
围观的人都哄地笑了。大锤怒火填胸,忍不住骂道:“你狗日的才长眼睛出气哩,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山虎没想到大锤竟敢骂他,勃然大怒:“谁的裤带没勒紧,弄出你这么个崽娃子来!”骂着,一个耳光扇过来。
大锤防着他这一手,身子一矮,王山虎的掌扇空了,闪了个趔趄。大锤趁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王山虎摔了个饿狗吃屎。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而且对方是个胎毛没褪光的娃娃。当下他恼羞成怒,爬起身举拳直朝大锤扑去。大锤毫无惧色,紧握拳头迎了上去。王山虎身胚粗壮,力大如牛,却笨脚笨手有力不会使。大锤虽说身体弱小,力气未长全,但眼疾手快,身子灵巧如猿会使巧劲。几个回合下来,王山虎不但没占着便宜,反倒让大锤抓破了脸。围观者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山虎颜面丧尽,怒火中烧,使出了泼皮劲。他转身从一个卖刀削面的厨师手中抢过削面刀,要砍大锤。众人一声惊呼,慌忙后退。大锤着实吃了一吓,可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迎战。他顺手从卖橛把的老汉摊上摸了一根槐木橛把,紧握在手,一双眼睛紧盯着王山虎手中的削面刀。刀器虽利,但是短兵刃;橛把虽钝,却是长家伙。一番争斗下来,王山虎的削面刀没砍伤大锤半根毫毛,大锤的槐木橛把却打断了王山虎的一条胳膊。
战斗结束后,王山虎躺在街上直哼哼,大锤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说道:“你把罗成认娃哩,瞎了你的狗眼窝!”扬长而去。
王山虎本是野滩镇的蒋门神,今日却栽在了一个半桩小伙手中。围观者无不拍手叫好,也无不暗暗称奇,对大锤刮目相看。此后,街楦子王山虎的威名扫地,彭大锤的名声大震。野滩镇的人都说,大锤吃过山神爷的奶,长大了可了不得。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
大锤的匪性让做娘的很是担忧。大锤娘是个明白人,知道儿大不由娘。也许女人能收敛住儿子的匪性。大锤娘想给儿子娶个媳妇拴住儿子的心。可家里太穷,一时半会拿不出给儿子说媳妇的钱,把大锤娘愁得头发白了不少。
说来也是凑巧,那年冬天北山下来一伙讨饭的,其中有个女子叫麦草,没爹没娘。大锤娘可怜没爹没娘的娃,就把她收留下了。大锤娘见麦草虽是一脸菜色,却长得周正。仔细一问,比大锤大两岁,在老家也没说下婆家。大锤娘大喜,便有心让麦草给大锤做媳妇,却又担心麦草不肯。思之再三,大锤娘决定先用话语试探一下。
这一日大锤不在家,大锤娘没话找话地跟麦草拉闲话:“麦草,你看我家大锤人咋样?”
麦草说:“大锤哥人不错。”
大锤娘故意叹了口气,说:“唉,他性子太野太匪,整天让人担心。”
麦草说:“男人么就要性子野点匪点,要不就会遭人欺负。我就喜欢大锤哥那样有血性的人。”
大锤娘大喜:“你当真的喜欢?”
麦草点点头:“我爹就性子绵,在世时被人欺负扎咧。”
大锤娘说:“大锤比你小两岁,往后你别叫他哥了。”
麦草说:“我娘在世的时候说,出门三辈低,你一家人待我这么好,我叫他声哥也是应当的。”
大锤娘见麦草如此懂礼数,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见时机成熟,便把心中所想给麦草明说了。十八岁的麦草情窦初开,心中已有所想,她心仪的就是大锤那样的小伙,加之大锤娘是个心底良善的好人,再者逃难之人还有啥挑拣的,当即点头答应了。大锤娘满脸乐开了花。说等明年日子好过了,就给他们成亲。打那以后,她扳着指头过日子,做梦都盼着抱孙子。
转眼到了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家里添了一口人,缸里的米面锐减,所剩不多。大锤对娘说,他出去找活干干,一来省出一个人的口粮,二来还能挣些钱。大锤娘觉得儿子这个主意不错。儿子临出门时她再四叮咛:“麦梢一黄就赶紧回来,家里的几亩麦子还等着你割哩。”
麦梢黄了,大锤如期回了家。大锤把下苦力挣得的几块银洋交给娘。大锤娘笑容满面捏着儿子的血汗钱,急唤麦草把剩下的白面全拿出来,给大锤撕扯面。大锤最爱吃扯面。
八百里秦川盛产小麦,因此关中人喜吃面。扯面是面食的一种,好吃却不易做。用上好的小麦磨成白面,再用淡盐水和面,揉光,在面盆醒上半个小时,再揉,拌上油盘条,再醒上半个小时;吃时两手扯住面条两头在案板上使劲甩打。一条面条扯开足有五六尺长,宽如裤带。一个大如脑袋的老碗里盛上多半碗西红柿鸡蛋汤,面出锅后先在一个汤盆中过水,再捞进老碗,佐以老陈醋、油泼辣子和蒜泥,再加以青菜,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此面因宽长都如裤带,且碗大汤宽,又叫“裤带面”、“蘸水面”,名列关中八大怪之中——面条像裤带。关中的女人都会擀面撕扯面,能把面做到极致便是好女人。麦草最拿手的就是撕扯面,她撕的扯面又光又酿又筋道,十分的爽口。
麦草手脚麻利地撕好了扯面。一家三口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刚端起了碗,几个警察突然闯进了院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抢下大锤手中的饭碗,扭住了他的胳膊。一家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锤最先醒过神来,怒声质问:“你们是干啥的?扭我干啥?”
为首的官儿三十来岁,是个白胖子,提着盒子枪,白胖脸板得如同刚浆过的白粗布,并不回答大锤的质问,反而审讯似地问道:“你叫啥名?”
“大锤。”
“这么说你就是彭大锤了?”
“我就是彭大锤。咋咧?”
那官儿走到大锤跟前,把头凑过来看大锤的耳朵,看了左耳看右耳。大锤的右耳垂上长了个麦杆粗的小肉桩,俗称“拴马桩”。大锤剃了个光头,那“拴马桩”很是显眼。官儿伸手摸了一下大锤的“拴马桩”,嘿嘿一阵冷笑。忽地他收了笑,喝喊一声:“带走!”
大锤的脸涨得青紫,拼命挣扎,怒声大喊:“你们凭啥抓我?!”
几个警丁不理不睬,使劲扭住大锤的胳膊往外推搡。大锤娘急了,扑上前拉住官儿的衣襟,泣声道:“长官,我娃到底犯了啥法?你得给我说明白呀!”
官儿说:“有人把你娃告下了,说你娃是土匪。”
大锤娘说:“我娃咋能是土匪?他给人打短工去了,刚进家门呀!”
“你娃刚进家门?这就更对了!”官儿不耐烦地拨开大锤娘拉他衣襟的手,喝令警丁押上大锤快走……
大锤娘根本不相信儿子是土匪,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县城找警察局问个究竟。警察局门口站着两个背枪的警丁,哪里肯放她进去。大锤娘索性坐在警察局门口大声哭喊冤枉,招惹得一街两行的人都来看热闹。有好事者上前问究竟,大锤娘便哭诉冤情。众人听清了事情的原委,议论纷纷,指责警察局没有证据怎能不明不白地乱抓人。
这时抓大锤的那个官儿从里边走了出来。有人认得,说那官儿叫章一德,是警察局的一个什么科长。章一德喝退人群,凶大锤娘:“你这个刁妇,少在这里撒泼!你儿子是土匪,我看你也是个匪婆!”
大锤娘虽是乡下女人,目不识丁,却极有血气,加之救儿心切,并不畏惧章一德。她大声质问:“捉奸捉双,捉贼捉脏。你凭啥说我儿是土匪?又凭啥说我是匪婆?你们警察局也不能平白无故欺负人呀。”
章一德冷笑道:“谁欺负你了?我今日儿给你再说清白,有人告你儿子是土匪,抢劫了他家。不然的话,我们没事抓你儿干球啥呀。”
大锤娘又问:“哪人是谁?”
章一德又是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凭啥我给你说那人的名姓?我要给苦主保密!”
大锤娘一怔,随即说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让他拿出证据来,我才信。”
章一德狞笑着问:“你儿叫大锤吧?”
大锤娘说:“我儿是叫大锤,野滩镇的人都知道。”
“你儿的耳朵上长了个拴马桩吧?”
“我儿的耳朵上是长了个拴马桩,这个野滩镇的人也都知道。”
“那就对了。苦主说抢劫他家的土匪中有个人叫大锤,耳朵上长了个拴马桩。”
大锤娘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天底下叫大锤,耳朵上长拴马桩的就是我儿一人吗?你们咋能凭这就抓他?”
章一德也愣了一下,随后恼羞成怒:“刁妇!你再胡搅蛮缠连你也一块抓了!”
大锤娘毫不示弱:“你有能耐就把我也抓了。我陪着我儿坐你的牢!”
章一德气青了脸,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呸!狗日的疯了!”
“我就疯了!”大锤娘不管不顾,用头往章一德身上撞。她要跟章一德拼命。
章一德的脸由青变紫,却也拿大锤娘没办法,嘴里说道:“疯了,疯了,狗日的真格疯了。”抽身就走……
往后的日子大锤娘三天两头地往县城跑,为儿子伸冤叫屈。可县衙、警察局以及保安大队的人都不理识她,说她是疯子。可怜大锤娘四十岁不到,却白发丛生,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她逢人就诉说遭受的冤屈,一时间县城的人都知道野滩镇有个叫大锤的小伙,让官府冤屈成了土匪。话越传越远,也变了味。到后来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知道大锤的名,竟然说大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这是大锤娘做梦都没想到的。
两月后,大锤突然被释放了。大锤是个驴脾气,不肯出狱,大声嚷道:“你们凭啥抓的我?又凭啥放的我?要给我说明白!我不能糊里糊涂坐一回牢!”
开门锁的狱卒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让你走你就走,当心拿事的又变了卦再把你关进去。”
大锤怒火难平,还是大声嚷嚷,讨要公道。那狱卒是个五十岁开外的好心人,提醒他说:“我看你这小伙灵醒着哩,咋不知好歹?有道是民不和官斗,你跟谁要公道哩?警察局抓你就有抓你的理由,放你就有放你的理由。赶紧走吧,你妈和你媳妇还在屋里等着你哩。”
大锤听出狱卒的话中有话,放软了声气,再三恳求:“大叔,你跟我透透底,这到底是咋回事?”
狱卒左右看看,见没有人便压低声音说:“当初抓你,是因为有人把你告下了,说你是土匪,打劫了他家。前些日子,一伙土匪抢劫县城一家珠宝店,被保安大队围住了,打死了五六个,活捉了七八个。活捉的其中一个叫大奎,耳朵上长了个拴马桩,仔细一审,原来是这家伙抢劫了告你的那个苦主,这才知道冤枉了你。今日格命令下来了,让把你放了。要不是把那个叫大奎的土匪抓住,这个黑锅你是替他背定了。算你娃运气好,赶紧回吧。”
大锤听完,怔了半天,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这么冤枉人就算完了!”
狱卒说:“不算完了,你还想咋?”
大锤说:“我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
狱卒说:“还你个啥公道?放了你就是给你公道了。要不放你,你能把当官的弄个啥?我看几天牢饭把你给吃出毛病来咧,没事了还想找出点事来。听人劝,吃饱饭。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家吧。”
大锤自思老狱卒的话有几分道理,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忍气吞声地走人。
回到家,母子抱头大哭,麦草也在一旁直抹眼泪。大锤娘泣声问儿子咋出的狱。大锤把老狱卒的话给娘说了一遍,随即抹干眼泪,恨声说道:“狗日的这么冤枉我,我不能便宜了他们!”
看到儿子平安归来,大锤娘心平气和了,垂泪道:“别说傻话了,那个狱卒说的对,民斗不过官。经历了这场事,我把世事也看明白了,这个世道就没有公道,就是有公道也没处去讲,谁叫咱是草民呢。咱就打碎牙往肚里咽吧。你平安回来了就好……”
大锤怒气难消地说:“娘,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呀!”
大锤还想说啥,被娘拦住了。大锤娘抹着泪水说:“听娘的话,咱穷家小户折腾不起,娘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大锤不敢看娘的泪眼,可心中怒气实在难平。麦草在一旁含泪说:“你就听娘的话吧,别再让娘担惊受怕了。”
大锤不吭声,只把牙咬得格崩响。
“大锤,娘求你了……”大锤娘的眼窝里又涌出了成串的泪珠,她知道儿子的脾气,怕惹出祸事来。
大锤的心一下子软了:“娘,你别这样,我听你的话……”说着泪水泉涌。
“娘知道我娃肚里憋屈,娘也憋屈呵!可这个世道容不得咱草民百姓说话呀……娃呀,忍字头上一把刀,咱就咬牙忍了吧。你要心里憋屈难受,就在娘跟前哭上一场吧……”
“娘!……”大锤哭出了声。
“大锤!……”大锤娘抱住了儿子,泪如雨下。
母了俩抱头大哭,麦草也在一旁泪水泫然。
良久,大锤娘抹去泪水,说道:“我想给你和麦草把房圆了……娘想赶在闭眼前抱上孙子,到了九泉之下也好给你爹有个交待。”
大锤拭干泪水说:“我听娘的。”
家里穷,大锤娘只办了两桌酒席,一桌招待近族的几个长辈,一桌招待几个至亲的亲戚,又放了一挂鞭炮,草草地给大锤和麦草圆了房。
大锤娘只想着忍一忍,过了这一劫就能过上好日子。可老天并不垂怜他们。时隔不久,县上派下壮丁,有大锤的名字。原本两丁抽一,大锤是独生子,不该去当兵。可名单上偏偏就有他的名字,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娘和麦草离不开大锤,大锤也丢不下娘和新婚媳妇。可保安大队那伙团丁哪管他们谁丢不下谁,名单上有谁就抓谁,大锤便被抓了壮丁。还好,大锤没有走远,在县保安大队当了团丁。
大锤生来尚武,当了团丁如鱼得水,整天舞刀弄枪干得很欢势,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冲在最前头,一年后就当上了小队长。不幸的是,一次保安大队去北山剿匪,被土匪包围了。部队冲出包围清点人数,少了大锤等二十几个团丁,十有八九是没命了。大队长便往上报了阵亡名单,又通知了家属。噩耗传到大锤家,大锤娘叫了声:“我的儿呀!”身子往后一仰,昏了过去。麦草见状,大放悲声。邻里乡亲闻声赶了过来,七手八脚抚胸的抚胸,掐人中的掐人中把大锤娘救醒。
大锤娘醒后,说啥也要去看看儿子一眼。麦草搀扶着婆母到了保安大队,操场上一排溜放着二十几口棺材,属于大锤的那口棺材却是空的。原来剿匪战斗结束后,保安大队清理战场,把阵亡团丁的尸体搬运回来,唯独没有大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头儿思之再三,为了给上峰和家属都有个交待,就把大锤列入了阵亡名单,赏了他一口棺材。
大锤娘不相信儿子会死,可左盼右盼却不见儿子回来。大锤娘寡妇抓养儿子一场空,悲哀之情难以言表,天天伤心流泪,竟然把一双眼睛哭瞎了。
谁都没想到六年后大锤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