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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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锤那天一进家门,把正在院子洗衣裳的麦草吓了个半死。麦草听见院门响,抬头一看,惊呆了,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话来。

大锤问了一句:“咱娘哩?”

麦草灵醒过来,“娘哟!”叫了一声,撒腿往娘屋里就钻。大锤有点莫名其妙,骂了一句:“这熊婆娘是咋了?”跟脚进了屋。大锤娘在炕上坐着,摸索着搓棉花捻子。麦草吓得躲在娘身后,颤声说:“娘,鬼进了屋……”

大锤娘笑道:“胡说啥哩,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娘,真格有鬼……”麦草的身体也哆嗦起来。

大锤叫了声:“娘!”

大锤娘浑身一颤,抬起无神的眼睛,疑惑地问:“是大锤?”

“娘,是我。”

“你是人是鬼?”

“娘,看你问的这话。我咋能是鬼哩,我是人,是你儿大锤。”

“大锤!我的儿呀,快过来让娘看看!”

大锤走到娘跟前。大锤娘伸出一双手,抖抖地摸着儿子的头发,脸庞、鼻子,最后捏住了耳朵上的“拴马桩”,喃喃道:“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泪如雨下。

大锤这才发现娘的眼睛看不见,惊叫道:“娘,你的眼睛……?”

麦草这时已醒过神来,抹着泪说:“咱娘的眼睛哭瞎了……”

“娘!”大锤双腿一软,跪倒在娘面前,泪水流了一脸。

“起来起来,快起来。娘没啥事,只要我娃回来,娘心里就高兴……”大锤娘撩起衣襟擦干眼泪,脸上挂满了笑纹。“那年他们说你让土匪打死了,我就不信,跑到县城去看,果然给你的那口棺材是空的,可就是把你盼不回来……”说着,又流出了泪。

“娘,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大锤替娘拭泪。

娘攥着大锤的手:“这几年你跑到哪达去咧?咋也不捎个信,把娘想死咧。”

“那年土匪把我们包围了,冲出来我找不着队伍了。后来遇到了一伙杆子,拉我去入伙。干了不到一年,我见那伙杆子匪气太重,就跑了。我怕那伙杆子跟踪追我,没敢回家,跑到了山东,在一家镖局落了脚。”

“镖局是干啥的?”大锤娘问。

“就是给人送个货干个啥的。”大锤没敢跟娘说那是个玩命的差事,他怕吓着娘。

“活不重吧?”

“不重。”

“那你咋瘦了?”大锤娘摸着儿子的胳膊,其实儿子的胳膊筋肉很壮实。

大锤笑道:“娘,我壮实得很,你是偏心眼。”

大锤娘也笑了。老人又把儿子细细摸了一遍,摸到儿子左眉梢时,惊问道:“这是咋了?”

大锤左眉梢有道伤疤,刚才老人摸得急,竟没摸着,这会摸着了很是吃惊。大锤笑着说:“前年我去华山,没留神摔了一跤,磕在了石头上,伤好后就留下了疤。”

其实,这道疤是枪伤留下的。前年他们镖局给一个南方珠宝商保了一趟镖,途中遇到了一伙土匪。那伙土匪人多势众,蜂拥而来,势在必得。大锤在那场战斗中大显身手,一把钢刀砍倒了七八个土匪。土匪见他武艺十分了得,不敢向前,纷纷后退。匪首急了眼,朝他开了枪。幸好他身灵似猿,躲闪得快,但眉梢还是挨了一枪,所幸只是擦破了皮,性命无虞。此时老娘问起这伤疤,他哪能实言相告。

大锤娘轻轻抚摸着儿子的伤疤,心痛地说:“你都是大小伙了,咋还是那么的不小心。还痛么?”

大锤鼻子不禁一酸,眼里有了泪花:“娘,早就不痛了。”

老人再四叮嘱儿子:“往后不管干啥都千万要小心,再不敢毛手毛脚的了。”似乎儿子还是个没长大的娃娃。

“娘,我会当心的……”

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喊叫:“大锤哥!大锤哥!”

大锤出屋一看,来人是镇上卖醪糟胡十老汉的后人(儿子)雷娃。论年龄雷娃比大锤还年长两岁,可他一进门就把大锤叫“哥”。雷娃平日里油嘴滑舌,说话满嘴跑火车,是出了名的谝传客,可有个最大的优点:嘴甜脸皮厚。今日格他进得门来就把大锤叫哥,说起来有点缘故。

大锤回家时路过县城,看到几个警丁在殴打一个小伙。小伙抱着脑袋满地乱滚,嘴里“爷爷大叔”地求饶。几个警丁不依不饶,轮起皮带没头没脑地乱抽,围观者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摇头叹息。他本不想管这闲事,却认出那小伙是镇上跟他一块玩尿泥长大的雷娃,按捺不住上前喝斥警丁不要打人。警丁们瞪眼说他牛槽出了个马嘴,让他少管闲事。他是个性高气傲的主,见警丁说话不中听,顿时来了气,说这闲事今日格他是管定了。警丁们说他再胡搅这浑水就连他一块揍。他冷笑着说你们有能耐就看着揍吧。警丁们当真地动起了手,他们看出大锤不是等闲之辈,却仗着人多,摆出一副群狼斗虎之势。大锤毫无惧色,又冷笑几声,出手还击。

几个回合下来,两个警丁躺在地上直哼哼,另一个捂着流血的嘴满地找牙,另外两个退得远远的不敢再上前。围观者齐声喝彩。这伙警丁平日里飞扬跋扈耀武扬威尽拣好人欺负,口碑极差。今日儿有人如此教训他们,着实替大伙出了一口恶气。

忽然,大锤感到有个冷冰冰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脑勺。他慢慢转过头去,是个黑洞洞的枪管,枪把握在一个穿警服的壮汉手中。他凝神细看,认出握枪的警官是几年前曾抓过他的章一德。

章一德现在已官拜渭北县警察局长,是个响当当硬梆梆的角色,他跺一下脚,渭北的地皮都要颤一颤。他接触的人太多,人多眼就杂,他没认出大锤,厉声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手打警察!”

大锤并无惧色:“是警察先动手打人的!”

章一德说:“警察打的是瞎熊,不打好人。他是个绺娃子(小偷),你知道么?”

雷娃见有人替他撑腰说话,再者也认出了大锤,一改刚才卑鄙猥琐之气,抹了一把鼻血,分辨道:“我不是绺娃子,你们冤枉好人。”

大锤不卑不亢地说:“就算他是个绺娃,有王法整治他哩,警察凭啥打他?”

章一德一怔,随即冷笑道:“你还敢替他说话!你知道么,你这是妨碍公务,依法要关押你!”

大锤也冷笑一声:“你跟谁说法哩?警察打人算不算犯法?穿上警服就能随便打人?这是谁家的王法?”

章一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哟嗬,你还这么牙硬!”他上上下下把大锤打量了一番,用审讯的口气问道:“你是个干啥的?”

大锤铁青着脸说:“我是个过路的。”

“过路的?看你这神气好像是从水泊梁山上下来的,要打抱不平还是要咋的?识相点,走你的路!”

几个警丁围上来乱嚷嚷:“局长,甭放他走!这家伙跟那个绺娃子是一伙的!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当警察局是个摆设。把他俩都带到警察局去!”他们吃了亏,哪里肯放大锤走。

章一德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几个警丁忍着伤痛,扑过来就要抓大锤。大锤哪里肯就范,侧身躲开,一个扫堂腿过去,两个警丁又趴在了地上。章一德恼羞成怒,挥着枪命令把大锤抓起来。大锤不等警丁们扑过来,身子一跃,到了章一德身边,出手如闪电,一把擒住章一德拿枪的手腕。章一德只觉得一阵割筋断骨般的疼痛,手不能自己地一松,盒子枪掉在了脚地。大锤捡起盒子枪,把玩起来:“德国造的镜面盒子,家伙不错,烤蓝还没褪。”说着举起枪对章一德的脑袋做瞄准状,嘴里说道:“我没玩过这玩意儿,不知能不能打响,有没有准头。”

章一德吓得面如死灰,额头沁出了冷汗,说话也不利索了:“别别……当心走,走火……”

几个警丁吓得浑身哆嗦,直往一旁躲。

大锤哈哈大笑起来:“瞧你们几个熊相,这么不经耍的。”忽地收了笑,训斥道:“别仗着有枪就欺负人。下回别让爷们碰上,碰上爷们就玩真格的。”他把枪插进章一德的枪套,揶揄地说:“章局长,这玩意儿可要保管好,不要见谁都胡乱摆弄,当心走火。”转身扬长而去。

章一德傻了眼,他看出大锤不是等闲之辈,但弄不清大锤的来头,不敢再对大锤贸然动手,带着他的部下悻悻而去……

大锤把刚才在县城发生的事已扔在了脑后,没想到雷娃跟着他的屁股来了。雷娃把刚才的事加盐调醋地给大锤娘和麦草叙说了一遍,临了咂舌道:“啧啧,我大锤哥的功夫十分了得,比当年的白刀客都要强出几分。大锤哥,有空教我几手,到时看谁还敢欺负我。”

大锤娘冷着脸说:“雷娃,我没记错的话,你比大锤还大两岁哩,你咋叫他哥哩?”

雷娃嬉皮笑脸地说:“婶,我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谁把谁叫哥都一样。”

大锤娘说:“你没事了吧,大锤刚回来,我娘俩想说说话哩。”

雷娃是个最会见风使舵的人,还想套套近乎,见大锤娘冷着脸下遂客令,便说:“我没事,就是来看看大锤哥和婶。你娘俩说话,改日我再来看婶。”

雷娃走了,大锤娘对儿子说:“雷娃是个逛鬼谝传客,不走正道,往后少和他来往。”

麦草在一旁也说:“他手脚还不干净,整天偷鸡摸狗的。咱家的两只老母鸡丢了,我估摸是让他偷走的。”

大锤娘说媳妇:“别瞎说了,你又没逮住他。”

麦草说:“我没瞎说。咱家丢鸡的第二天,我满到处寻鸡,在他的屋背后看见了一堆鸡骨头,其中一只鸡爪上拴着红花布条,那红花布条是我做棉袄时剪下的边角料,我怕鸡丢了,就拴在鸡腿上做记号。”

大锤这时心里明白了,看来那几个警丁并没有冤屈雷娃。他宽容地对媳妇说:“丢两只鸡也不算个啥,往后在人面前就再甭提这事了。”

大锤娘问儿子:“你回来还走吗?”

大锤说:“不走咧。山东那边镖局的头儿下了世,新换的头儿容不下人,我就回来咧。”

大锤娘说:“回来好,把咱那几亩地种好,吃喝穿戴也用不着发愁。”

大锤笑着说:“咱那几亩地不够我种。我想在县城开个镖局,挣些钱,让娘过上几天油和面的美日子。”

大锤娘笑了:“娘啥日子都能过,只要你在娘身边,娘就高兴。”大锤娘又拉过麦草的手,说道:“这几年多亏麦草照顾娘,你要好好待她,不要亏待了她。”

大锤说:“娘,你放心。”

大锤娘又说:“麦草等了你六年,难熬呵。这下好了,娘盼着抱孙子哩。”

大锤看了一眼媳妇,麦草也在看他。六年不见,麦草更加丰满成熟,一张圆脸红彤彤的,胸脯挺得像两座小山。她见大锤看她,脸上又蒙上一层红布,急忙垂下眼皮。大锤只觉得心头燃起了一把烈火,全身都在发热。

吃罢晚饭,大锤和麦草在娘屋里跟娘拉闲话。大锤娘说:“时候不早了,你俩歇息去吧。”

大锤明白娘的意思,心里虽急可嘴里还是说:“还早着哩,再陪娘说说话。”

麦草也说:“娘,咱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就再说说话吧。”

大锤娘说:“往后在一起说话的日子多得很。今日格晚夕娘困了,瞌睡得很。你们就甭打搅娘的瞌睡了。”把儿子和媳妇撵出了屋。

回到自己的屋,麦草拉开被褥,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守了六年空房,大锤一进家门她的心头就燃起一股熊熊欲火,可当着婆母的面她又不能表露出来。现在进了自己的屋,她就无所顾忌了。她是个淳朴的女人,不会甜言蜜语,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她要满足自己的男人,同时希望自己的男人也能满足自己。

大锤虽说心头撞鹿,但究竟时隔六年,觉得一切都很陌生。由于感到陌生让他很是无所适从。他站在炕边呆呆地看着被窝里的女人,一时竟然不知道他该去干啥。

半晌不见男人上炕,麦草心里一凉,抹起了眼泪。大锤吃了一惊,忙问:“你哭啥哩?”

麦草啜泣说:“你……在外边有了女人……”

“你瞎说啥哩。”

“你一定是有了女人……”

大锤来气了:“你凭啥这么说?”

“哪你咋不上炕?”

大锤顿时醒悟自己该干啥了,心中大喜,嘴里嘟哝着:“熊媳妇,比我还急!”三下五除二扒光自己的衣服,钻进被窝。麦草滑溜溜的精身子贴锅饼似的贴住了他,他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双手搂住了麦草的腰。麦草也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情不自禁地在他怀中扭动着身子。这是无声的召唤,他猛地一翻身,大山似的压在麦草身上,狠狠地说:“看我把你压成肉夹馍!”凶猛地进入了麦草的身体。麦草在他强健的身体下兴奋地呻吟起来……

时隔不久,大锤在渭北县城开了一个信义镖局。镖局是个玩命的行业,在刀尖弹雨中讨生活。大锤自幼性野尚武,耍刀弄枪是他最爱干的事,加之这些年他在江湖上闯**,握锄把已不习惯了,他觉得除了开镖局其它事他干不好也干不了。是时,社会动**不安,渭北一带杆子多如牛毛,富商大户谈虎色变。渭北县城有七八家镖局,家家生意红火。大锤虽是初创,但以前干的就是这一行,自然熟知经营之道。其实开镖局也没有什么窍门,一是敢玩命,二是要讲诚信,万一丢了镖,就是拆房卖老婆也要还镖。再就是要有实力。大锤身材魁梧,宽肩细腰,红脸浓眉,眉尖有一道刀疤,不怒自威,天生一副刀客模样。加之他手下有七八个弟兄,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汉子。因此信义镖局的生意并不寡淡。

在世人的眼里,镖局的镖客就是刀客。关中不出剑客,剑客文弱了些。关中汉子的脾气秉性是:生、冷、撑、倔。他们自嘲为“关中愣娃”。关中愣娃爱耍刀,所以关中出刀客。大锤是典型的关中愣娃,如今世道变了,清朝亡,民国兴。刀客也跟潮流走,不仅耍刀,而且更爱玩枪。大锤刀枪都玩得炉火纯青,他镖局的弟兄们都是耍刀玩枪的高手。他多次出镖,遇到不少杆子土匪,都败在了他的手中。货主回来都夸他的本领高强,非同一般。他的名声被众人传得沸沸扬扬,得了一个“鬼见愁”的绰号。也因此给他招来了祸殃。正应了那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