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新任县长复姓司马,单名亮。接到调令时,司马亮已得知前任被打了黑枪。刚逃脱虎口,又要去狼窝。真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他心中暗暗叫苦。此次调动他是花钱托人办的,别无选择。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走马上任。
初进渭北县城时,司马亮看到了城门楼上挂着的木笼,同时也看到了贴在城门旁边的布告。布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彭犯大锤,系本县野滩镇人氏,假开镖局之名,行匪盗之实,枪杀政府官员,实属罪大恶极。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日前已将彭犯抓捕归案,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渭北县保安大队
渭北县警察局
民国二十六年X月X日
看罢布告,司马亮仰首又看了看挂在城楼上的木笼,以手加额,说了句:“天助我也!”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落了地,长长地吐了口气,浑身也感觉轻松了。
司马亮祖籍关中西秦,曾在省财政厅做文案,是一介书生。两年前,陕北三边县缺任,他被委派到三边任县长。是年,他三十刚出头。而立之年他就当上了县长,心中自然十分得意,踌躇满志。可他不是一个目光短浅之人。“县长”在官阶中最低下(县官以下称为“吏”),被称为“七品芝麻官”。他已经踏上了仕途的梯阶,为什么不把“芝麻官”做成“西瓜官”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常常背着人反复念叨着这句古语,以此来激励自己。他熟读过《资治通鉴》,对老祖宗司马光极为推崇,志存高远,立志做老祖宗理论的实践者,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来,光宗耀祖。三边小县地处陕宁蒙交界,偏隅一方,人口稀少。他认为治理好这个偏僻小县不是什么难事,心想很快干出一些业绩也好升迁。上任伊始,他微服私访,查明官吏贪污受贿乃难以治理的症结,遂下决心拿民怨极大的民政局长开刀,杀鸡儆猴,没料到拔出萝卜不仅带出了泥,而且带出了更大的萝卜。民政局长的贪污案不仅牵连到了榆林专署的许多官员,也牵扯上了省府的几个大员,这是始料不及的。这件案子十分棘手,查办了一年之久也没查出个汤清饭亮。最终虽说把那民政局长撤职查办了,可得罪了许多有权有势的官吏。那些官吏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也怨他做事不检点,被人抓住了把柄,不但清官的名声没落下,反而落下了骂名,险乎丢了乌纱帽。三边县的大小官吏见了他如同见了瘟神,避之不及。他自知在三边县不好再呆下去,便想走人。常言说的好,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可挪个窝也不容易。所幸他在省上也有熟人朋友,活动了一番,花了不少银钱,调到关中渭北县任职。
司马亮悄然离开了三边。他并不想不声不响地走,可他在三边县没有亲朋好友,而且把当地的官吏得罪了不少,就是跟他们打了招呼,谁能为一个讨人嫌的离任县长送行?不打招呼也罢。
他带着亲随马弁——同永顺,雇了一辆轿车和两匹驮骡黎明时分离开了三边县城。他的妻小在省城,妻子是个商家女。当初他去三边赴任时,是想把家眷带去的。可妻子嫌陕北生活太苦焦,说啥也不肯随他去陕北,说等他当上了专署的专员她才考虑去不去陕北。无奈他只好带着同永顺去上任。同永顺是妻子娘家的护院,拳脚功夫十分了得。妻子说陕北那地方偏僻,自古出杆子刀客土匪,跟父亲要来同永顺去陪护他。由此可见妻子对他的一片深情。现在他离任去渭北,没有家眷的拖累倒也安然。虽说孤身一人,但也有不少行李。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官居县长,比不了知府,也仅干了两年,腰包没有十万雪花银。即使有钱,他也不会用轿车驮骡驮运,世事不太平,遇到强盗怎么办?他雇的轿车给自己当脚力,两匹驮骡一匹驮行李,另一匹驮的是书籍。他有许多书籍,舍不得丢掉。
他来三边之时,胸怀大志,想干一番大事,不说当个清官千古流芳,至少也不能作个脏官落个骂名。没想到壮志未酬,遭小人暗算,落了个如此下场。出了三边县城,他回首望着黑糊糊的城门楼,心中很不是滋味,良久,说了声:“惭愧!”
三边地处偏僻,人稀地广。一干人赶天黑才走到三边县界一个叫沙梁店的小镇。说是镇,比关中平原的村子还要小,仅有几十户人家,镇口有家小酒店。时令已是暮春季节,可陕北的气候还没有回暖。加之这里是个风口,太阳一落山就起了风,飞扬跋扈的狂风把毛乌素沙漠的流沙卷得铺天盖地。转眼间天就黑糊糊的一片。
他撩开轿车帘,锁紧了眉头。同永顺在马背上用马鞭指着前边说:“镇口有个酒店,咱们在那达安歇吧?”
他点点头:“好吧。”
一干人便在沙梁店住了下来。
沙梁店的酒店虽小,却也有酒有肉,吃喝过后,同永顺把两个脚户叫到屋里去。时辰不大,两个脚户手里握着几块大洋,喜滋滋地出了屋。
夜,渐渐的深了,风在树梢上呼叫,很是凄厉。两个脚户还在轮流经管着牲口。由于外边风沙大,草料一添,他俩谁也不愿多往出跑,伴着一盏清油灯一左一右合衣躺着,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悄声议论着傍晚住店后发生的事。他们有点弄不明白,一县之长,在这块土地上就是土皇上,就算下了台,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至于偷偷摸摸地走吧。听说他去关中的渭北县还是当县长,咋这么落魄呢?就说几个钟头前吧,那个县长匆匆吃了饭,改骑马带着亲随反倒投北去了。他们更想不明白,那个随从把他们叫去,给了他们多出几倍的赶脚钱,并让他们把东西送到渭北县,到时候再加倍付脚钱。驮子里是啥东西这么值钱?金银珠宝吗?那年轻县长难道不怕他俩昧了这值钱的东西,赶着轿车和驮骡跑了?也许人家看透了他俩是个老实疙瘩,没贼胆也没贼心。俩人思来想去弄不明白人家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相视而笑,彼此讥讽。一个说:“人家县长把咱俩碟碟喝凉水,看透咧,眺定咱俩没那个贼胆,也没那个贼心。”
另一个说:“你这话说得对,咱俩也就只是当脚户的料,根本就看不透人家当官的葫芦里卖的啥药。”
“嗐,咱管球他哩。只要人家给咱出工钱,他让往哪达赶咱就往哪达赶。”
“你这话又说对咧,咱只管出力挣钱,少吃萝卜闲操心……”
俩人抽着旱烟闲谝着,又给牲口添了一回草料。之后,他们的眼皮就困得往一起粘……
不知过了多久,年长的脚户忽然被外边压过风吼的一声响动惊醒了。他侧起身来聆耳细听,风吼声中夹杂着异样的响动声,是牲口踢咬斗槽?还是盗马贼进了牲口棚?牲口是脚户的**,若是盗马贼偷走了牲口可如何是好!他头皮一炸,翻身起来,顾不上喊一声同伙,就疾步奔牲口棚。
外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牲口棚的马灯可能被大风吹灭了。他摸到槽头,拉拉牲口缰绳,几匹牲口都在,但都昂着头,显然是受到了惊动。他心中疑惑不安,想点亮灯看个究竟,刚掏出火柴,猛地一双大手从脑后伸了过来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浑身一颤,张口要喊,一把匕首又顶住了他的胸窝。一个凶狠的声音低吼道:“悄着,出声就宰了你!”
他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觳觫,张着嘴却不敢出声,一把麦草随即塞住了他的嘴,堵得他心口发闷。他知道是遇上了打劫的土匪,也知道这些土匪心黑手辣,禁不住浑身筛起糠来。
他被两个壮汉前拉后搡地拖到一个土崖下,随后口中的麦草也被拔了出来。他吐出口中残留的麦草,长长嘘了一口气。他隐约看见土崖下有一伙人影,其中有个很粗的嗓门压低声音喝问:“那个狗日的县长哪达去了?”
“不……不知道。”
“不说?我看你狗日的是活泼烦了!”匕首又顶住了他的心窝。
“好汉爷,别……别动手……人家县长上哪达去咋能给我这个赶脚的说哩。他,他只是叮咛,让我把东西给他送到渭北县城去。”
“他几时走的?”
“天刚擦黑那会就走了。”
“他们几个人?”
“那个县长只带着一个随从。”
“你没说谎?”
“我要说谎好汉爷就把我的头割下来当尿壶。”
粗嗓门头领收回了匕首。
有人失声叫道:“大哥,咱们上当了!”
另一个说:“这叫金蝉脱壳之计。”
“大哥,咱们骑快马去追!”
头领有点犹豫不决。
这时有人嘟哝了一句:“就算能追上,也日上树梢了。再说了,出了县境就不是咱的地盘了,不好下手。”
头领思忖片刻,骂了句:“算狗日的命大。撤吧!”
……
司马亮离开三边县的当天晚上,合衣而卧。忆起到任两年来的风风雨雨和坎坎坷坷,他不能成眠。子夜时分,他刚有了点睡意,朦胧中听到一阵脚步声,顿时警觉起来,忽地坐起身,喝问道:“谁?”
“是我。”同永顺从外间走了进来,递给他一个纸团。他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当心,有人要对你下黑手!他疾问:“哪来的?”
同永顺说:“是从窗口扔进来的。我追出去时,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像是衙门口卖醪糟刘老汉的儿子。”
司马亮爱喝醪糟,常去刘老汉的醪糟摊子坐坐,跟刘老汉谝谝闲传,喝上一碗醪糟。刘老汉对他印象极好。
司马亮看着纸条,愕然发呆。
同永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司马亮点点头。
于是,他们主仆二人在沙梁店玩了个金蝉脱壳。那天晚上沙梁店上演的那场拦路打劫的戏因他们主仆二人的缺席而砸了场。为此,三边县想谋害司马亮的人深感遗憾。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