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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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比如玩笑話說邪了也無妨,不當真便可。

有些事能做不能說,比如善行。善行不宜行善者自己來說,甚至不可當作什麽善行來記憶和思量。一想就變味,一說就變性,就像密藏的寶物一旦暴露就會風化和鏽蝕,不再是原來的東西。一次頂風冒雨的什麽什麽,一次大汗淋漓的什麽什麽,一次慷慨的什麽什麽,一次還算勇敢的什麽什麽……都是你萬萬不可說的禁忌,記住,隻能留在心底盡快地爛掉。一說出來就是賣弄,就是交易的開始,無非是要換來感激、讚譽、獎賞、或者來世的福樂、天國裏的寵幸——那還是善嗎?

善不可說,還因為對善的確認很難。當年老木在鄉下修水庫時炸瞎了一隻眼睛,實屬高風亮節,但沽名賣勇的一時衝動,手忙腳亂時的可笑失手,未必不是故事的部分真相。隨著時間的往後延伸,隨著事物因果長鏈的展開,這一故事也未必能結下善果。他在啞炮爆炸的刹那間推開了一個民工,救了那人一命,誰能保證那人將來不是一個危害公眾的壞人而是一個好人?這個問題有點殘酷。就像我們資助某個孩子上學,誰能保證這個孩子出息了以後不會誌大才疏和嫌貧愛富?而他的窮爹媽不會因孩子的出息而更受心身磨難?我們施舍了某個失業者,誰能保證我們解除了他的饑餓同時卻沒有傷害他的自尊?沒有縱容他的懶惰?沒有引誘他安於乞討從而錯過了再就業的機會?……這種常常讓我們怯於細想下去的可能,怯於行動起來的部分事實前鑒,不能不成為善者那裏一份高懸的疑問:你做了也就做了,憑什麽認定自己做了善事而不是惡事?

對於善來說,“說”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常常使行為的品格截然兩分。一段原本未曾思索的自然經曆,一旦進入言語,受製於修辭和敘事的成規,就被指派了一個拍賣待售的位置,一個獨斷造神的位置——這正是善者無話可說而偽善者更願意喋喋不休的原因,是喋喋不休的道德自誇總是被人們深深懷疑的原因。老木已有這方麵的經驗,決不做傻事,從無道德自誇:他的一隻瞎眼不再是排啞炮時炸掉的,是搶錢以後分贓不勻時被同夥剜掉的,是坐牢時與牢霸打架時被一夥犯人戳破的——故事如何說,全依臨時的情況而定。他為自己排啞炮感到羞愧,感到可恥,同時發現偽裝惡棍更容易被圈裏人相信,還能增加他們的敬畏感,遇到麻煩時讓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