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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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每逢重大節日之前,或者生產大忙季節之前,鄉下都常有批鬥階級敵人的大會。碰到台灣那邊有大汽球飄過來,投下反共宣傳品和糖果餅幹一類,民兵日夜布哨,鬥爭氣氛就更緊張。但我們的生產隊長漢寅爹並不擅長鬥爭,雖然也能拍桌子瞪眼睛,但說不出什麽道道。挨鬥的若是老人,若是滿頭大汗兩腿哆嗦,他還會遞上一把椅子過去讓對方坐下。“你這個賊**的,要你坐你就坐,站得這樣高想嚇哪一個?”

他橫著眼睛喝斥。

這張椅子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發現不僅僅是老隊長,太平墟絕大多數農民也都有軟心腸。我認識一位月桂嫂,地地道道的貧農,每次碰到這樣的批鬥會都要躲在家裏,遠遠地聽著口號聲,依著門框哀哀地歎氣,眼眶紅紅的,說那些挨鬥的人可憐嗬可憐。她慌慌跑入房中去擦拭眼淚的身影,曾讓我心頭一震。我認識的武妹子,也是地地道道的貧農,但一直把同村的一位地主稱為“五叔”,在階級鬥爭最火熱的時候也不改口,不改變見五叔必恭敬問安的晚輩禮節。看見他在路上急匆匆前去接過五叔的挑子,說什麽也要幫對方挑回家去的身影,我也有過暗暗的詫異。他們被領袖譽為“革命的先鋒”,似乎並沒有革命的一股狠勁。

相反,倒是沒有親曆剝削的某些人,包括某些學生出身的青年幹部,常常在階級鬥爭中下手最狠。知青是外來人,無人情負擔,也能成為這種場合的活躍份子。嵩山大隊一位知青在回憶錄裏說過:

知青可以把文件讀得清楚、明白;可以把口號喊得響亮、整齊。他們在批鬥會上的發言更是讓村民們大開眼界。盡管他們在農村生活的時間還不長,但他們迅速接受的時髦理論,使他們自以為對農村階級鬥爭的複雜性、殘酷性、你死我活性,比農民了解得更清楚。他們可以引經據典,說明地主富農們人還在,心不死;可以莫須有地從芝麻裏挖出西瓜,把他們的禍心說得駭人聽聞;可以煞有介事地警告農民,如果不狠抓階級鬥爭,你們就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甚至人頭落地!他們用充滿憤怒和仇恨的目光,金剛怒目式的表情,慷慨激昂的語調,向農民宣講革命概念、革命邏輯、革命推理,示範革命語氣、革命表情、革命姿態以及革命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