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極端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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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識字”就是理性的起步。《孟子》解釋憂患:“君子多憂小人多患”。在孟子看來,常懷千歲之憂是理性人格的應有之義,是各類優秀人物重要的心理特征——他們以字得憂,以字傳憂,以語言對世界進行遠程認知和遠程規劃,超越眼前之利而保未來之利,超越個體之利而謀群體之利。

大利者,義也,道德也。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是道德的技術前提。這也是歐洲一些理性主義者的觀點,如法國思想家孔德就認為,唯語言與宗教這兩件神物可確保道德建設(見《實證哲學教程》)。曆史上的豪傑之士均有過人之節。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處江湖之遠憂其君,居廟堂之高憂其民……這一切匹夫之不能為,有賴於語言的支撐,有賴於語言所組成的信念,適時節製個人肉體的欲望,適時禁閉個人生理的本能,使人達到精神高蹈的境界。我們似乎可以說,語言所編織的理性是人生的現實鎮痛劑和理想興奮劑,語言這一理性工具和理性載體使古今中外的聖者烈士成為了可能,使視苦為樂和視死如歸的超人品格成為了可能。

理性主義者可能忽略的是:語言畢竟是一種抽象符號,隻能承擔一種簡化的表達,一開始也就伏下隱患。哪怕是解釋一個杯子,也有“開口便錯”(禪宗語)的窘境。說“杯子是一種用具”,但用具並不等於杯子;說“用具是物質的”,但物質的並不等於用具;說“物質是有屬性的”,但有屬性的並不等於物質……在無數個由“是”所聯結的闡述中,在思維和言說的遠行過程之中,每個環節的簡化在悄悄地疊加累積,每個環節都有義涵的溢冒或折扣,最後可能繞出一個嚴重偏執的邏輯——釀出一幕幕曆史悲劇也就不難想象。這還隻是語言事故的尋常一種,遠不是事故的全部。“宗教”,“民族”,“階級”,“文明”等等言詞,就是在這樣的事故中曾經由真理滑入荒謬,成為一些極端化思潮的病灶。英國曆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把他回顧二十世紀百年風雲的著作命名為《極端的年代》,準確概括了這個時代的主要特征。他沒有提到的是:極端者,教條之別名也,危害公益的語言瘋魔也。最為極端的時代,恰是心智中語言最為富積的時代,是人類教育規模最為膨脹的時代——這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