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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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是多人參與的著述集,其主要作者墨子可能是一個長期下放勞動的人,有黑色如墨的臉最能讓人記住,於是得了“墨子”這個古怪綽號。錢穆先生解釋這個姓名時,曾經猜想墨子受過墨刑,是一個刺麵塗色的罪犯,當然不失為一種有啟發性的假定。但罪犯成為一個學派宗師,其過程缺乏實證根據。而且黑臉不獨墨刑犯人們專有,隻要頂著烈日在地上幹幾天活,“墨”色之“子”的形象便一舉定位。錢穆若當上幾年知青,就還可能有另外的猜度。

墨子在文章中最喜歡用生產活動來打比方,比如製陶、造車、築牆等等,實幹家和工程師的模樣躍然紙上,與他的一張黑臉很般配,與孔子和孟子當時的“白領”中等階級生活背景則大有差別。他幹過的活,其實幾千年以後還被我們幹著,比如窯棚裏的陶輪曾經在我的身上濺出泥點,至今還被鄉下農民叫做“運鈞”,就是墨子多次用過的詞,讓我在多年以後讀墨子“運鈞之下而立朝夕”時還能讀出泥漿氣味,讀出鄉下的方言腔調。

墨子及其追隨者們大概同我們知青一樣,也活得十分馬虎,粗布衣上加一根束腰的繩索(“衣褐帶索”),肚皮上沒有肥肉(“腓無胈”),腿杆上沒有汗毛(“脛無毛”),而且從頭到腳都有傷痕累累(“摩頂放踵”)。他們不是經常到山上砍柴或者到田裏打禾,如何會有這般尊容?

墨漢子出入於這些充滿著汗臭的地方,居然寫出了很多兵書和工書,總結出力學、光學、幾何學的知識一套又一套,對名實、異同、堅白等問題的邏輯辨析也成了一時絕響,為後世名家之源頭,同時代的人無可企及,實是一大異數。而且他是一個典型的革命黨,不僅以“官無常貴民無終賤”一說反對等級製,還對表達這種等級製的周代禮樂給予激烈抨擊。“樂”是當時文明的主要載體之一,他主張《非樂》;“葬”是當時文明傳播的主要機會之一,他力倡《節葬》。他認為“樂”和“葬”都是一種令人心痛的浪費奢侈,多少有點鄉下農民能省則省的口吻,被反對者譏為“役夫之道”,在所難免。如果我們讀了一點外國史,便知天下役夫是一家。幾千年後法國大革命中冒出來的“短褲黨”,還有乘著帆船最先抵達北美洲的白人移民,也是一些下層貧民,同樣主張“勞動高於藝術”,並且對音樂、雕塑等奢侈物充滿仇恨,幾乎是貫徹“凡善不美”的墨家之論,可算是外國的一群“墨”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