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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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出差的路線折了一下,騰出一天時間去太平墟,爬上橫衝子後麵的大嶺,看看我們當年開墾出來的五千畝茶園,有一股興衝衝的勁頭。我到了那裏有些失望,發現房子多了幾幢,但冷冷清清沒有什麽人跡。當年的滿目青翠已經遭到肢解和蠶食。溪北的茶園已經荒蕪,淹沒在草叢裏,高過頭的芭茅早把小道封死,隻有兩隻野鼠鑽來鑽去。另一片茶園則變成了一個磚廠的取土場,大片殘破和**的紅土十分刺目。

我沒有見到什麽熟人。一個放牛的老漢告訴我,這裏早就不叫“青年茶場”了,改名什麽公司了,眼下由一個姓周的老板承包,每年交給鄉政府四萬元。

我不大相信這個數字。老漢認真地說,是四萬元,茶葉銷路不好,再說現在茶樹也少了,四周的老百姓鬧地權糾紛,要回去了兩千畝,大多數分掉了,也荒了;加上退耕還林,辦磚廠,開公路等等,又廢掉了不少;等來年這批老茶樹砍掉,能剩個七、八百畝也就不錯啦。

他以為我是茶葉販子,說老板今天不在,下山給親家吊香去了。

我有些難受,什麽話也沒說,在大片**的紅土上信步走著,踢得一個土塊飛出去孤零零地響。我在紅土上走著想起當年紮在這裏的墾荒營地,想起當年這裏的人字型茅草工棚,想起每天深夜裏嚓嚓嚓的一片聲浪——是我們在石頭上磨著鋤頭和柴刀,以便第二天斬草刨根時能有利刃。我在紅土上走著想起當年我們每個夜晚還在這裏砍削鈀頭把子或者扁擔,因為一天下來總要被我們撬斷或者挑斷好幾根,任何木頭都要被肉體摧殘。我在紅土上走著還想起我們曾披星戴月把炸藥、糧食、幹菜乃至豬娃扛上山來,挑子還沒停穩就滾倒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出粗氣,而隊長一個勁催促我們起身,說不能歇,說有月光好走路,得搶在月落之前趕到齊家嘴,不然的話今天夜裏就困在山裏。我在紅土上走著在紅土上走著在紅土上走著想起那一個月光豐富的冬天,還有那一個雨水連綿的春天,男人們都鑿禿了十幾把鋼釺,挖禿了幾把鈀頭,磨得手掌上全是鐵硬的繭子。我們當時已經感覺不到什麽叫累,因為手腳已經不屬於自己,掌釺的手掌震裂了虎口,流出紅紅的血,都不會有任何痛感。口舌也不屬於自己,咕嘟嘟喝下大碗穀酒,就像平時喝涼水一樣沒有滋味。我們是一大堆人體器官的各行其是,沒有神經的聯結,因此可以一邊睡覺一邊走路,一邊挖土一邊讓山螞蟥叮血,可以在吃完飯以後才發現腳趾甲已被踢翻,血不知什麽時候流出又什麽時候凝固。我們甚至沒有性別,累得成了一截截木頭,一個個閹人。大雪驟降的那個夜裏,有三個工棚被風雪掀掉,而幾個家裏貧寒的農民沒有棉被,僅靠蓑衣和茅草遮身,我們把四床被子借給了他們,自己卻在柴草堆裏和衣而眠。我們醒來的時候,發現火堆不知何時早已熄滅,發現小雁和小青她們的被子蓋在我們身上,她們也貼擠在我們身邊。我感覺到被子那一頭的小青把我的腳摟住,當然是怕我的腳凍著。在另一個夜晚,我醒來時還發現小雁的頭發正頂著我的下巴,還有吱吱嘎嘎的磨牙聲,有含含糊糊地嘟噥:“抱緊我,抱緊我,怎麽睡了這麽久還睡不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