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夢案 一

字體:16+-

當時我特別忙,夜裏很少做夢。腦子裏少了些古怪的夜間精神演習,不免有些空洞和乏味。凡做過的夢,我也很難記住,隻要在夢醒一刻不緊緊追憶,夢便如曝光的膠片,圖影轉瞬即逝並且一去不返。朦朦朧朧的恐怖或甜蜜,馬上在清醒的思索中瓦解,再也不可能找回來逐一重溫。老人們說過,記夢最不好,傷身子,折陽壽。我妻子就篤信這一點——自從人到中年,凡從外麵聽來的民間真理,她都在飯桌邊大力宣傳並且堅信不疑。

這一次的夢有些特別。夢的前半截已經曝光,一片灰白也許掩蓋了很重要的來曆和前因,現在隻能隨我去猜想。我能記住的,是當時我喊不出聲音,身子軟軟的不能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門開了,放進來一片逐漸寬大的月光。我似乎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回首之際一個黑影已經立在我的床頭。我隱約看見他油光閃亮的臂膀,還有手裏一件形狀不明的東西——但我的眼光發直,鼓足勁也沒法看清那東西是什麽。

他似乎還未完全弄清**的情況,先是朝我的腳那一端摸索,被椅子撞了一下。然後,他似乎明白了目標在哪裏,黑影朝我的頭部籠罩而來。我覺得他的身影有點眼熟。我不敢呼吸也不敢往下想,直到他突然舉臂的一刹那,才總算掙脫了渾身僵硬,在生死關頭調動了神經。

有床頭燈與鐵器相撥的聲音。床頭燈是我隨手抓拉來的。又是一次掌心中的震顫,我感到手上空了,床頭燈不知如何從手中飛了出去,也不知飛向何方。但我已滾下了床,碎碎癟癟的聲音從喉眼裏擠出來:

“你要做什麽?你是什麽人?”

黑影猶豫了一下。我抓住這個機會站穩了,朝門外亮灼灼的滿地月光縱身躍去,大喊了一聲:

“救命——”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我身強力壯,每頓飯都不好意思地盛上三四碗,而且當時門後就有鐵鏟和啞鈴,完全可以用來捍衛男子漢的臉麵,為何我竟然嚇得如漏網之魚過街之鼠?還可恥地大呼“救命”?至少,我應該叫出一些豪壯些的話,比方說“我裁了你”、“你等著雜種”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