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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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回憶蘇誌達以及他的女人,我得借助日記。

我有好幾本日記,包括記錄鄉下生活的三本,算是我熱愛寫作的曆史證明。另有一個紅皮本的在圍湖工地上丟失了。那一陣總是下雨,草棚外的淅瀝瀝雨霧落出了滿地泥濘,也吃去了那個紅皮小本,一年多生活的殘跡。

我總以為那一本最為重要,是因為其他三本現在看來沒多大意思,至少不宜拿給女兒看,以免損害為父的威信。有幾次我都差點把它們燒掉,隻是猶疑之後沒動手,才有現在重新翻看的可能。

這幾本塵封日記,內容大致可歸納為:

歎服和歌頌貧下中農優秀品質並一再督促自己改造世界觀的,約占30%;

誇張熱戀中山盟海誓嗬嗬嗬之類的,約占15%;

崇拜和研究革命樣板戲的,約占10%;

不知作何用途的格言,約占10%;

幾乎是模仿初中課文裏的景物描寫,約占5%;

關於胃痛、打架、偷西瓜、到鎮上偷肉餡等等,約占5%……

這些字或是圓頭圓腦,或是斜眉吊眼,根本不像是我寫的。很多話更不像是我寫的,幾乎每頁都充滿“繼續革命”、“資產階級法權”、“修正主義道路”、“時代在召喚”、“退路是沒有的”之類。說也奇怪,我從未打算把這些日記送到長官那裏去,送到媒體編輯那裏去,送到曆史博物館去,然後自己被追認什麽甚至被偉大領袖題詞。事實上,我從來不容許別人來偷看這些日記,就像不容許別人偷看我撒尿。這就是說,一種最為真實的自我表達,也隻能真實成這個樣子——令我驚訝和難堪。

我居然發現,我曾對一個當過舊警長的老頭充滿著仇恨。我歎號豐富地寫出批判文稿,說他偷偷用豆豉蒸肉,是想恢複剝削階級花天酒地的生活。我說他在地上倚著鋤頭把,一次次注意天邊的飛機,眼裏放射出惡毒的綠光,肯定是盼望國民黨反攻大陸。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個老頭恢複了革命軍人的身份,住進了縣裏的光榮院。除了有點好為人師,他其實極為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