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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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老鬼的熱心發動,回城知青們又在新年聚會了。事前我有點激動,準備唱一些抒情的歌,說一些親切的話,還準備擁抱與擊掌,乃至酒酣之時與大家一起低頭冥想。《紅莓花兒開》,《三套車》,《抬頭望見北鬥星》……我也許會在這樣的歌聲裏眼潮。“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為什麽這樣香甜,又為什麽那樣嚴峻?……”這樣的詩我們還能背誦一二?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聚會的主題隻有撲克牌和笑鬧。多數人回城以後混得並不太好,在小廠裏拉煤,在醬食鋪裏賣貨,如果胡子拉茬地混個電大文憑,已經算是飛黃騰達,就可以被旁人羨慕或者嫉妒。女人們尖叫著,有了皺紋的女人們尖叫著,哄孩子屙尿,罵孩子搗亂,把孩子支到室外去。吵死人嗬。她們都抱怨,然後談孩子的缺鈣或者中學的收費。一位名叫金哥的老友還纏住我,一心讓我知道他增收節支的韜略和偉業。桌子、沙發、大櫃、床,都由他自己進料自己製作,油漆也沒花錢,是從車間裏那個出來的。他笑得吱吱吱的差點接不上氣:你算算,我省了多少?

我不斷回答幾個孩子對電視畫麵的提問。他還是不放過我,一定要我重複他早有答案的演算。桌子,八十七。沙發,起碼一百六十。大櫃,六十五塊隻會多。還有床……他吱吱吱地押著我演算。

另一個電大畢業生被滿地瓜子殼激起了豪情,宣布:“我的調動必然是總公司的一次地震!”

幸好開始吃飯了。吃飯把聚會推向了實惠的**。如果說我來到這裏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但至少找到了粉蒸肉或臭豆腐幹什麽的。

除掉死了的,瘋了的,進了牢房的,失去聯係的,還有幾個老知青沒有來參加聚會,其中包括邢立。這很正常。大家都做的事,她一般都不做。大家不做的事情,她反而會興致勃勃大顯身手,比方說生吃豬肝,比方說兩手掐死一隻貓,比方說晚上獨自去墳坡上拉提琴,比方說與某個農民大打出手——她有一次路過一家農戶,聽見屋內有女人慘叫,有兩公婆在打架,便去屋裏勸解。大概是勸得很不順,大概是她受到什麽辱罵,一陣驚天動地的撲打聲之後,她從大門裏出來時,手裏竟操著一把菜刀,嚇得男主人連連後退。“你哪來的賊婆子?”男主人的嘴還硬,“老子一巴掌把你拍到塘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