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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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滿的傷口不久就好了,而且臉上長出更多粉刺,痣瘡更多地發作,更顯得堂堂男子漢。他後來招工回城,又參軍去了前線,在一次邊境戰鬥中陣亡。據說他一個人敲掉了敵人兩個火力點,自己一條腿打斷了,還爬行十幾米,把手雷扔進了敵方的工事。戰鬥結束以後,戰友們發現他全身已被亂槍打成蜂窩眼。

每當聽到《血染的風采》一類的戰爭歌曲,我就會想起他,心裏有些難受。我搜索自己的記憶,不知為什麽隻記住了他那些可笑往事。這小子怎麽可能成為英雄?他不是白長了一身肉隻會沒出息地哭嗎?不是摳門得讓人痛恨嗎?也許,某種成見遮住我的眼睛,使我對另一個何滿熟視無睹,很多見過的、聽過的、嗅過的、嚐過的、觸摸過的東西在記憶中流失無痕。成見甚至可以無中生有,比如何滿害得蔡小婧打胎的事,事後被證明是出於金哥的捏造。說何滿參軍前夕還攪著大舌頭,硬把羅太太拉著去油菜地動粗——這一情況也隻是由羅太太提供,一麵之辭並不可靠。

我再一次對記憶深感困惑。

像人一樣,社會也有記憶,記錄在前人留下來的紀念碑、小說、電影、回憶錄、曆史著作乃至成語和積習那裏。社會的記憶,其實差不多就是勝利者的記憶,比方有勝利種族的記憶(如征服了美洲的白種人),也有勝利階級的記憶(如奪取政權的共產黨)。清華大學的紅衛兵頭頭蒯大富在群眾集會上,聳聳肩,攤開手,宣布要準備跟著毛主席“重上井岡山”,使很多紅衛兵熱淚盈眶。去井岡山幹什麽?這個問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一口號燃起了詩情,使大家想起了篝火、馬背、傳單、緊緊的握手、新女性的短發、白色恐怖下的飛行演說等等。大家不是被蒯大富蠱惑,更重要的是被革命的記憶所感染。這些從小說或電影裏得來的閃閃爍爍印象,早就在培訓著一代新人的美感,引導著他們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