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我国外交部严正照会英国驻华代办处,要求港英当局撤销对香港三家左派报刊的停刊令,释放所有被捕的革命记者。二十二日,外交系统造反组织一万多人集会英国驻华代办处,一举焚毁帝国主义的房屋和汽车,狠狠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一些英国红卫兵也参加了这次革命行动。他们在英国女王画象上愤怒踩踏以表示抗议……
——引自《清华井冈山》1967年8月23日消息
提起丁德胜,小路其实有点心情复杂。前些年在这个公社参加社教时,工作队派他跟老丁跑过一段,两人经常钻一个被窝筒,共一盆洗脚水。他学会打算盘,还是老丁教的。老丁瞌睡少,精力充沛,经常鸡没叫就起床下田去了,但从不喊醒睡在脚头的小路,这使小路非常感动。老丁长工出身,种田是行家里手,到某个队不要半个月,就能把全队的主要劳力和几百坵田叫得出名字,讲得出各自的特点,子丑寅卯一大堆,也使小路佩服。当时他还写过赞颂老丁的诗,不信,现在找他的日记还查得到。
年轻人的记忆力总是很好。
记得那一年,公社计划修东方红水库,解决几个大队缺水的问题,不过算盘一扒,各方资金凑起来,还差一大截。老丁在干部会上提出,晚禾收完后组织几批劳力到岳州、长沙去寻副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抓得到三万元就是胜利。抓不到,过年公社干部会餐不吃肉。当时孟中和忧心忡忡:“不太好吧,这样搞,将来上面一个什么帽子戴下来……”老丁两手一摊:“不搞怎么办?没得米,想吃饭?不打土豪,想分田地?你我一不贪污,二不挪用,三不把钱送蒋介石,要砍脑壳我丁胡子去就是。”
当时小路觉得这些话有道理,有豪气,不过按现在的标准审查起来,那不是明目张胆地鼓吹“利润挂帅”吗?不就是搞资本主义吗?不想则已,一想就问题更多了。还记得有一次,小路在队上刷了很多语录牌和石灰大标语,组织青年们排演文艺宣传节目,结果受到上级有关部门表扬,奖了个“突出政治好”的大奖状。他拿着奖状兴冲冲地去向老丁汇报,不料老丁冷冷地把镜框看了一眼,用手指了指:“它结谷不?煮得不?吃得不?”
小路当时哭笑不得。
社长尤其对劳动力在白天排演文艺节目尤为不满:“唱戏唱得出粮棉油?十七八岁的妹子,不去捡棉花,脸上揩两块红,上台扭来扭去,汗滴滴的,不怕丑死人?”
说完扬长而去。
看看,这是反对突出政治的典型事例呀,这是对社会主义文艺革命的恶意贬低和猖狂进攻呀。眼里只有几粒谷,几株棉花,算什么共产党?加上红卫兵这一段的调查,查出了老丁曾经主张包工定额的事,曾经反对并组合队的事,还有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的事……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事情似乎很清楚:他个人品质上看来比较干净,但这只是更有欺骗性,更有伪装性,对革命事业危害更大——路大为经常这样思索,探寻一些深奥的真理。
几天前,老丁在公社供销社的门口碰到他,黑脸上舒展几条皱纹,算是笑。“下来几天了吧?城里热闹呵?”
“当然……”小路有点冷淡。
“得空到山峒里走走,观观景致,看看熟人,练一练脚力,那还是要得的。难得的稀客哪。”他一眼看见了对方的红袖章,突然压低声音,“我看你还是个好伢子,眼睛要看清楚点,做事多运神,不要乱来哇……”
小路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忠告,我会懂得要如何做的。只是,运动对你对我都是一场考验,我希望你不要成为绊脚石。”
“绊脚石?”
“青龙峒的盖子还没有揭开,你应该是知道的。”
对方笑了,“你们学生娃娃,懂得什么哟。”
大学生对老人的自信感到不快。“当然,你比我们懂。你懂得阻止红卫兵下乡进村。我还记得,你懂得不择手段抓钱,攻击突出政治,主张包工定额。要不是参加**,我确实不懂得这些。”
气氛变得紧张了。
“还有么?”
“当然还有。”
“你乱弹琴!”
“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么怕?”老丁沉下脸色,“你是个大学生,说话怎么这样没桥没路呢?你吃过多少盐?走过多少桥?你不会说我是三反分子吧?告诉你,我早就是三反分子了,第一反帝国主义,第二反封建主义,第三反官僚资本主义。我倒是怕你栽跟头呵,小路伢子。农村的事很复杂,你不懂,快点回学堂里去算了。”
“运动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你不回去?要我派民兵把你们赶回去?”
“这就是你对**的态度?对红卫兵的态度?”
争吵引来了一些过路的群众,引来了人们的七嘴八舌,但很快又被老丁喝散。到最后,社长吁了口气,手抹了一把脸:“小路,你硬要斗那就斗吧,不过你斗我丁胡子不赢的,我早算个八字给你听。”
小路气愤地甩手冲走了。
不过,小路真要想斗倒丁德胜还不那么容易。他们勒令对方限期交出检讨书,但老丁那里根本没有回音。他们要查抄对方的办公室,但办公室里除了几张报纸,空空如也,主人从不在那里办公,成天在山里面转。那天红卫兵小分队刚刚在供销社门前贴出几幅大标语,就差点被一些过路社员痛打。结果,标语被撕了,浆糊钵子被打破了,学生们的喉咙喊嘶了,真是秀才碰上了兵,有理讲不清。老丁听说闹事,倒是及时赶到现场,要社员们把红卫兵放了,把撕下的标语重新糊上墙,事后还指着标语说:“你们字都写错了。打倒丁得胜,‘得’字要改成‘德’字吧?”
这不是有意嘲笑吗?
小分队回到红卫兵接待站,坐在地铺上愁眉苦脸,下一步不知从何着手。在城里,他们是有很多办法的。要使标语引人注目吗?搞点新花样就是。你来横的,我就来竖的。你用墨汁写,我就用红墨水写。你的字写得好,我就给标语加框边,加图案,夹进各种花体字,反正要形式上自成一格,当然能引人注目以少胜多。群众情绪调动不起来吗?那也不要紧。路大为最善于用两个化名去写观点对立的大字报,一人唱两个角色,人为制造出辩论假相,一下就把火烧起来了。他们在广场抢广播,进省委大院揪斗书记,砸烂学院里的“伪文革委员会”,从来得心应手。可是一到乡下怎么就像龙困沙滩呢?这贫下中农们怎么一点也不像是革命先锋,倒像是反革命的还乡团和维持会呢?
现在,鱼汤已经喝干最后一滴,三个人重新开始研究。小路总算说清了不可以相取人的科学道理,也总算说服了两位农民领袖,下一步把斗争矛头指向丁德胜,至少不能把丁德胜轻易放过。周胖子喷了口烟,感觉到一些困倦。“算了算了,我们见锣就打,见肉就吃,见当权派打倒了再说。矛头向上,大方向就没有错。”
路大为还是有点犹豫,“打击面这样宽,会不会有策略上的错误?群众的思想跟不跟得上?对干部队伍的分化是否有利?”
“你真是太书生气了。”周胖子用火柴棍戳着牙齿,满不在乎地笑了,“在我们农村搞事,哪来那样多的策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说话砍截一点,喉咙扯大一点,做起事来蛮一点,还怕人家不服?”
“光蛮恐怕不行吧?要群众跟你走,就得摆清事实,讲明道理。”
“道理?道理有什么用?一张嘴巴两张皮,顺讲倒讲都由你。辩证法,就是要变戏法么……”
“不,不能这样理解。你说得太庸俗了。”
周胖子拍拍路大为的肩:“莫当真,这是开玩笑。你放心吧,我们这里群众的觉悟高得很,对丁德胜、孟中和早就有不满情绪。只要有人带头,真正的贫下中农就都会站出来讲话,哪个也压不住。根满,你讲是不?”
根满刚才已经走神,想到自己的南瓜去了,听周胖子这一问像从梦中醒过来,随口答道:“是的,是的。”
“只要把杆子一立起来,动员个千儿八百的社员来参加,那也没问题,是吧?”
“嗯,嗯啦。”根满又点了点头。
议到了这一步,算是有了个初步协议,客人们便告辞。周胖子要去看邻队的一个姨父,说顺便到那个村再去串联一下同志。路眼镜要到公社完小与中学,再去发动一下老师和同学们,然后回红卫兵接待站。
根满送走客人,回头倒在**,看着屋梁上那只上上下下的织网蜘蛛,回味着今天的一切,觉得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妈妈的,孟中和倒霉的时辰终于来了么?当权派说打倒就可以统统打倒了么?真要那样,真是太好了。姓孟的,你等着吧,我要你看看,我刘根满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你想屙就屙想啐就啐的一把尿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他开始细想起来:抓住姓孟的以后如何办?对,首先煽他两耳光,笑脸人也要打。然后命令他跪下来,最好是跪在有碎石头子的地上,对,公社一侧就有那样一块钉板。当年你们用竹条子抽过我,老子今天也要用竹条子抽他。不,竹条子还不行,得找一把狗公刺,那打起来才真正是个痛。
根满浑身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经感到了那种痛。他到屋后寻了一把狗公刺,用草绳子捆好,试着舞了舞,设想如何打,打孟中和的哪个地方,还设想出当孟中和求饶时,自己该如何还腔应对。对了,就这样说:“你骂老子不是人**的,你自己才是猪**的呢。你是个大杂种,是猪和老虫配的种,又蠢又恶……”那么孟中和会如何回答呢?大概会哭着喊爹爹吧?会喊祖爹爹吧?“呸,哪个是你爹?你这号人,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给我当孝子贤孙我都死得不安心……”他一步步设想下去,仅仅遗憾的是,不能找一条狗去咬破孟中和的裤子。
前景使他浑身是劲,情绪是从未有的饱满。玉堂老倌喊他出工,他走到一架水车旁又发表最新言论:“你们晓不晓得?下个月就要解放台湾了,再过三个月就要解放美国了。你看那些修正主义还往哪里跑?”
群众对这种急剧的形势发展深感鼓舞,只是有点半信半疑。他们只听说再过三个月要去修渠,没听说要解放美国呵。
“现在很多城里人改姓毛,忠于毛主席呗。我们要是把这里的运动搞好了,也可以改姓毛。”
群众对这一点更为疑惑:做义子义女也不用改姓吧?再说毛主席收这么多干儿子干女儿,认得过来吗?
有人提到孟中和,说没听孟书记这么说过。根满哼了一声,“孟老倌算什么?他就要打倒了,就要坐牢了,老婆也要同他离婚了!”
听者都愕然。玉堂老倌惊恐得手打颤:“根满伢子,你发癫呵?”
“我发什么癫?如今到处在造反,毛主席号召炮打九级司令部,你没听说过?长沙城里把省委书记都挂了牌子,你没听说过?”
“这样说,**还没归完呵?”
“怎么就归完?起码要搞到腊月间。搞完了好过年。”
整整一个下午,在田里做功夫的人都人心惶惶,议论着孟中和与要搞到腊月间的**,还有解放台湾和美国的好消息。这当然令根满自豪和快活。他踩水车比哪个都踩得快,车槌翻飞炫目,打了同车人麻子会计的脚背。对门山上的禾鸡婆似乎也叫得很好听,他学了几声作为回应。
收工回来,他得意地哼着花灯小调。还没进门,看见屋门口有个黑影往菜地上一闪。“哪个?”
没听见应答。
“哪个王八蛋,敢到老子屋里做贼?”
“根满兄弟,是……是……我哩。”
根满走近一看,原来对方是一个地主分子,一身干瘦,一脸灰色,像是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东西。他打着赤膊,穿着条抄头裤,怀里揣个米升子,里面是白花花的糯米,因为米粒长,山里人就叫这种米“三粒寸”。
“是万玉呵,你来做什么?吓我一跳。”
“根满兄……嘿嘿……如今,要搞文化革命了?”
“那是当然。关你什么事?”
“嘿嘿,好哇,好哇。”
“什么好?”
“大家都好,你更好哇。你不是要高升了么?”
“逗我耍?老子今年还只有两千多工分,往哪里高升?是去爬树还是爬山?”
“嘿嘿,你莫瞒我。”老地主弯了弯腰,“我早晓得你是福命,非常人有非常之相,你才两岁的时候,我就同你爹爹说过的,你将来一定洪福齐天。”他递上米升子,“这里有升把糯米,送给你做几个粑粑,尝个鲜……”
“糯米?”
“小意思,不成敬意。”老地主脸上又扯开几条僵硬的笑纹,试探着往深里说,“根满兄弟,我们同一个屋场,你婶婶还是与我舅娘共外婆。你是晓得我的,晓得我是老老实实改造的,是吧?往后,你要是高升了,嘿嘿,还希望你继续帮助我……”
“那当然。政策你是晓得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改造,才有出路。”
老地主连连点头:“是,是!”
根满望着白花花的糯米,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准备去接下。不过他突然又心生狐疑:这家伙无缘无故送什么糯米?地主是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这糯米里会不会有毒药?他突然记起了前不久孟书记作报告讲阶级斗争,说阶级敌人最会笑里藏刀,当面笑嘻嘻,攀亲送礼,转背就记变天账,只恨老蒋的飞机不回来……这一想,全身出了身冷汗。呸,好恶毒的家伙,你以前收了几房老婆,吃得一肚子油膘,那时候为何不给我家送糯米?如今做好人,还不是想拉贫下中农下水?……
“你老实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根满兄弟,确实没有什么事。”
“我不信。你早不送,晚不送,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送?”
“根满兄弟,不是要搞**了吗?我早就相信,总有一天会有贵人来搭救。我没想到这个贵人就是你。”
“我怎么搭救你?”
“你看呀,你品行端正,急公好义,劳动积极,上屋下屋哪个不服你呢?哪个不夸你呢?只要你真把共产党的司令部都打倒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把那些田收回来,你要哪几坵,只管说。等我把那些山收回来,你要哪几个坡,就你一句话……”
根满开始还有点飘飘然,打算谦虚几句,不过听着听着有点迷糊,对方在说什么?怎么说到了田和山?好半天,他才明白对方是盼着变天,是误以为孟中和与丁德胜他们一倒,地主们放田收租的好日子就回来了……他毛发倒竖,眼睛圆睁,一巴掌就把老地主打出丈多远,白花花的糯米洒了一地。
“根,根满兄弟……”
“毛主席说,四类分子就是想变天,得狠狠地斗!斗你这个绝代根,斗你这个砍脑壳的,斗你这个吃枪毙的!走,跟老子到大队部去!”
他上前又是几脚,把老地主的胸脯踢得咚咚响,吓得对方脸色惨白,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跑了。
“贼养的!”根满追了十几步,狠命地射出两块石头,可惜没打中。做完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实在英雄,实在可歌可泣。他抹了把鼻涕,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觉得应该去告诉玉堂老倌一声:阶级斗争真是复杂呵,尖锐呵,激烈呵,今天晚上得要大家把门关紧,民兵也应该派些岗哨。万一老蒋的飞机来了,把老地主的儿子从台湾派回来了,那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