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红绳子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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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在山谷中飘。它是自由的,但它是障碍的表现。它是人的声音,又不是人的声音;是山的声音,又不是山的声音。

——摘自路大为1968年日记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发动猛烈进攻!”

“誓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

口号声把各个屋场的狗都引得汪汪叫,一张张脸也从门口探出来张望。么事呀?不过节不过年,怎么这样热闹?大路上的一行人,打着“孙大圣”或者“红遍天”的红旗子,摇着毛主席语录红本本,是到哪里去?他们是要到公社去斗干部?老天,吃了豹子胆呵?老蒋还没回来,他们就造共产党的反了?……

根满穿着一双破皮鞋,穿着一条旧呢裤,手里抄一把狗公刺,自然走在这一群人当中。今天要去查封公社机关,所以他手里还有一叠盖有“孙大圣”印章的封条。看到路边一双双乡亲们好奇的眼睛,他昂首挺胸,举目四顾,很体面的样子。他觉得旗手应该把旗帜舞起来,忍不住挤到队伍最前头去指教,苦于田埂路太窄,一下把好几个战友都挤下了田。队形乱了,泥水溅起来了,王漆匠不免愤愤地大叫:“满伢子,你搞什么鬼?”

“不要吵,不要吵,注意组织纪律。”路大为过来整顿秩序,又交代根满,“你喊口号就好好地喊,不要乱来。”

“我喊什么了?”

“什么孟中和是个臭鳖,哪有这么喊的?也太不文明了。”

根满眨眨眼,算是不置可否。

顺着傍山的大路往垄下边走,过了一个石堰,再转过一个坳口,就可以看到公社了。几条垄在那里汇合,形成山中间一大块平坦当阳的土地,山里人把这叫作“坪”。青龙坪早先还有条小街,有铁铺、米铺、酒店、甜酒铺、裁缝铺、南货摊、百货贩子、药铺,逢墟赶集,热热闹闹。五十年代后期,像很多地方一样,一栋供销社的大砖楼冒出来,像一个巨人,张开大口,吞吐一切商货,不可阻挡地使小街冷落了,消失了,只留下一些保留柜堂式样的普通居民屋。前几年,卫生院、粮食仓库、公社机关、中学、兽医站又出现在这一带,青龙坪有了新的热闹。公社立了根树干,安装了几个高音喇叭。那听不太懂的北京腔和乐曲,盖过了青龙溪的流水声。如果顺着公路和青龙溪再往下走,走四五里路就要出山了。山外是黄土丘陵区,山口离洞庭湖估摸只有百把里。三国时期鲁肃训练的水军,南宋时期杨幺的起义部队,在那一带留下了很多断矢残戟和种种传说。

队伍已经接近公社那两栋青砖平房。越是接近,根满的心不知为何越跳得厉害,脚杆子也有点发软。他以前到公社去,大多是去挨批评受处分,那青砖房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寒气袭人。还有那条足有二十来斤的大黄狗,看一眼也令人心惊肉跳,谁知它这次会不会又来那么一下?……不自觉地,他抹抹鼻子,放慢脚步,悄悄往人们后面缩。

公社大门前,有人影晃动。公社秘书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欢迎!热烈欢迎!欢迎大家来促进我们的工作!”

他找路大为握手,路大为根本没理睬,走过去了。

秘书又把手向根满伸来。根满根本没想到那是要来握手,不习惯这种方式。他的目光向旁边转移,最终落到地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嗬呀,这是什么呀?是蚂蚁呵。蚂蚁打架打得真好看呀——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他的手还是被秘书握住了。“这不是刘根满同志吗?到屋里去坐,去喝茶。”

根满受宠若惊,连忙用劲握了好几下。

“根满同志,去屋里坐吧。里面还有西瓜,大家随便吃。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先休息一下。”

“哦哦,不,我不是……”

“莫客气,你们来向公社提意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坚决支持!我们也受了修正主义的压迫,也要革命,也要造反。我们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嘛。”

“不不,我是到供销社……买盐的。”

买盐的还是被秘书拖向大门口。这时,根满一眼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孟中和与丁德胜,看见丁德胜铁青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那条高高挺立大声狂吠的狗,脑门上照例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把手从秘书那里抽回来,顾不得对方的客气和盛情,也顾不得旁边人的奇怪,丢了狗公刺和封条,扭头就蹿。

“根满,你到哪里去?”好像是周胖子在喊他。

“我,我……我的粮票,我的两斤粮票丢到哪里了?”他煞有介事地一边摸口袋,一边在路上寻找,忽匆匆而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正他一口气跑回队,一躲就是好几天。玉堂老倌见他挑水,忍不住问:“满伢子,你何事回来了?公社里搞得个么样了?”

他低着头,好像自己根本没听见。

到第四天,他酒瘾发作,摸着布贴布的空口袋,拿一只塑料凉鞋,到大队代销点去换酒吃。代销点里有打酱油的、买盐的、买红糖的、买电池的,熙熙攘攘。好多人在议论公社里发生的大事:

“听说青龙坪翻了天,老孟和老丁都挨了斗争,挂了牌子。”

“听说丁社长那天剁了半斤肉,吃饱了专等造反派来斗。哪晓得造反派罚他一跪就半天,半斤肉哪扛得住?”

“哎呀,这样毒辣,将来就不怕报应么?”

“都是些暴脑壳,想发不义之财。三伢子,你莫跟着去闹!”

“依我看,丁社长学过功夫的,扛得住。孟书记一身泡肉,那就难说了。”

“把干部都斗了,下回哪个来检查生产?”

“以后打结婚证去找哪个?”

“没地方打结婚证了,以后男的女的随便打伙呵?”

……

根满也觉得打结婚证是一个难题,怕众人因此怪罪自己,便缩在一个角落里喝酒,闷闷地喝酒。突然,听见代销点门外有周胖子的声音,探头一看,正是他,推着一部脚踏车。他身后还有两个骑车的后生。

周胖子一眼看见了他:“根满伢子,你原来在这里?真是没有味,点了把火又自己抽柴禾,搞了半天是个阳雀子胆。”

“我……是腰子痛。”

“屁股也痛,脑壳也痛,是不?”

“嘿嘿……你喝酒?”根满想缓和一下。

“不要不要。”

“你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抓走资派!孟中和这个家伙跑了。”

“跑了?”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如今全国都是造反派的天下,他跑到九州外国也要把他揪回来!”

“公社里……到底如何了?”

“还有如何?都听我们调派!每餐要开十几桌,两个人打豆腐都打不赢。革命群众都起来了,形势是越来越好。”

“真的呀?”

听对方介绍,根满这才略知一点时局。他当时真不该逃跑,错过了天大的美事。其实那天一点危险都没有,走资派说斗就斗了,办公室说封就封了,造反派心想事成战无不胜。县城的造反派打来电话祝贺。邻近两个公社的造反派还前来助威。各路英雄会师,情深谊厚,肝胆相照,于是不仅吃掉了一锅面,还杀了一头猪,调来几担谷和黄豆,还找来几个厨子,只差没有大秤分金银了。这今后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

“你骗老子?”根满试探着说。 “骗?好好好,就算是骗你。”周胖子事情多,丢掉一个烟头,带着手下人匆匆告辞,继续去抓走资派。他们一定要找到孟中和带走的钥匙和印章。

根满心里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好歹也是个造反派头头,居然没有吃到肉和豆腐,实在不公平。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这一天,他赶到公社时已近黄昏。两排青砖房前,大字报和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地上还飘着一些碎纸片。“孙大圣”一类的旗子,插成一排,哗啦啦飘扬,好不威风。一张张办公室的门确实被封掉了。几个干部愁眉苦脸地抽椅子坐在门口,没地方可去。有些路过这里的社员,担着箩筐,或推着土车,三三两两进院门看热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几个干部一看到根满,像看了什么救星,立即拥了上来。

“刘同志,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哇。”

“你看看,你们把办公室封了,我的绳子衣和解放鞋都在里面哩。”

“我还有一个洋瓷缸也在里面,现在都没法喝水。”

“刘同志,我们晚上总要有个地方睡觉吧?再说现在抗旱正紧张,一下要调资金,一下要调物资,我们总得有个办公的地方呵。”

七嘴八舌像蛤蟆闹塘,根满什么也没听清。他开始有点紧张,更有些不解,不知干部们说的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不是应该对丁某某孟某某说的话么?不过,听着听着,他发现世道真是变了,一搞**,他好像不再是刘根满了,已经成为丁德胜和孟中和了,就是可以听取汇报和发出指示的人了,是干部们也要一齐来笑脸讨好的人了。在闪电般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革命!

对,妈妈的,这就是革命!大快人心的革命!一把封条封了这些办公室,声威赫赫法力无边,张三李四都不敢来擅自启封。

他脸上放光,大吐一口长气,响亮地咳了两声,把手背到身后:“这个问题嘛……当然,我们可以研究研究。”他回忆着孟书记平时的姿态和口气,“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就是青龙峒公社的呀,你怎么不认识了?”秘书笑脸相迎,递上一根纸烟,“革命造反派的觉悟是最高的,是最讲政策的。你想想呵,公社总要办公呀,总要抓革命促生产呀。你们是不是不要占那么多房间?两间就差不多了吧?”

“那怎么行?”根满闭着眼睛摇摇头,“六间!”

“两间算了吧?”

“六间!”“六”字又拖得很长。

“三间怎么样?”

“六间!”

“三间吧?”

“好吧,五间。再少不得了。嗯?”

“那……桌子,给你们六张行了吧?”

“六张怎么办公?起码八张。”他又闭上眼。

“六张吧?”

“八张!”

……

这样讨价还价好半天,直到最后,根满研究了很久,“政策”和“原则”了很久,算是给一个大面子,同意让出几间房子和几张桌子。干部们咕咕哝哝不满,但也没得办法。

回到公社的周光得知根满擅自决定,私启封条,不免大为光火地前来恶吵。周光还不知道,根满不仅丧权辱国,还私判了几桩大案。其实他是不想判的,是人们见周光和路大为不在,逼着他判的。他只好代表临时权力机构,把一对来公社闹离婚的男女骂了个狗血淋头,要女方踢了男方三脚,算是对男方打老婆的惩罚,然后把他们轰了回去。他还代表临时权力机构,同意傅家坡那个生产队到供销社赊购一千斤石灰,说要是将来没钱还,就把账挂在公社名下,让孟中和掏工资还。

如此等等。

当领导真是很忙呵,很累呵,很烦心呵。他当时摘了把狗公刺放在桌上,说哪个再来告状,先抽他一顿再说话。

好在那一刻没人来要求击鼓升堂。

路大为从县城赶回来,见他与周胖子恶吵,好容易把他们劝说开来,然后召集一个造反派领导联席会议。大学生介绍了外地的革命形势,强调造反派必须继续揭批走资派,指出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夺权难,掌权更难,还讲到一九一七年俄国两个政权并存的情况……根满对那些没兴趣,只是继续对周胖子发闷气,把两只蚊子当周胖子狠拍,最后在会议室里打了一阵瞌睡。

散会后,他进了自己的新居——孟书记的房子。里面有带镜子的黑漆大柜,有办公桌,洗脸架,几张报纸,还有亮得刺眼的电灯。根满觉得这地方太新鲜了,太有味道了,太让人惬意了。他在房里转了几圈,想到今后有那么多公务需要处理,整天出头露面的,得稍微讲究一点才行。他坐在桌前,拿起一份文件来看,尽量做出思索问题的样子,但认不了几个字,看下去实在有些疲倦。他拿起电话机摇了摇,但不知要打到哪里,也觉得没有什么好讲,便只问了问话务员现在是什么时候。背着手走了几趟八字路,他还觉得不尽兴,在抽屉里找到一只破笔帽,插在上衣口袋里,觉得还像那么回事。他又照了照镜子,发现头发乱糟糟,很不美观,便用水抹了抹,直到头上油光水亮。“哦,原来干部的头发都是用水抹光的。”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大秘密。

忙碌了一阵,他看看镜子,满意了。如果说还缺点什么的话,就是缺一件红色羊毛衣,就是农民们说的“红绳子衣”。他记得,好些干部都有那么一件,穿在外衣下面,露一块耀眼的红色。

他踱出房门去散步,望着青龙坪一片如水的月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翠娥。

那婆娘这几天会不会来公社?

“翠娥……”他想着。

突然,他听到一个人说话声,胸口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