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竹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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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妈打我你莫来,

打死打活我来挨。

打不死我有命在,

头发打散梳拢来。

——录自青龙峒山歌

竹妹二十出头,有了高挺的胸脯和丰满的大腿,有了后生们经常想看又不敢看的那些曲线,眼里也有了一种撩人的明亮。几年来,向她求亲的人几乎踏溶了她家门槛,但几乎无一成功。山里人也经常议论她,对那些公认不合格的求亲者,一齐表示怒斥和嘲笑,像在执行一种共同的权利,捍卫一件共有的宝贝。她呢,倒没有热心人那么激动,只是温和地一次次回绝。

她在等待一个理想的采花者,等待一个梦——只是自己对这个梦也说不清楚。

她终于等到了路大为。这个大学生参加社教了,而且来到青龙峒了,一直走到竹妹面前了。他当时护送一个社员来卫生院,头发乱蓬蓬的,不光是身上,连脸上和棉帽上都有干泥块——这可能是挑塘泥的结果。竹妹几乎忍不住捂嘴大笑:嗬,哪里拱出个这样的泥巴坨?

大学生一次次来到卫生院,但都不是来看病,是送社员来看病。他掏出钱给病人交医药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几乎每次来都是这样。有次,他还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盖在一个病重的老贫农身上,然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取暖,直到这个老贫农的手术做完。

细心的竹妹后来发现,他以后就再没有穿棉衣。单单的蓝布学生装里,身子似乎在轻轻颤抖。

有一次竹妹终于开口:“你身上的衣太少了吧?”

“我的体质好。”

“你到我的房里去烤烤火吧。”

“我最讨厌烤火。”

他轻轻吹起口哨,在走道里望着墙上一张宣传画,等候又一个社员看完病,在药房里抓好药。

就在那次见面后不久,大学生又来卫生院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挎包里有一件新毛衣。“这是哪个的衣?怎么放在这里?”他大喊大叫起来。

竹妹暗暗跺脚。喊什么?你疯呵?你傻呵?怎么不细心看看?衣下压着一张字条呀。可读书人还是粗心,叫到各个病房去了,叫到药房和院长那里去了。事情当然引起了小小的**。院长和几个医师拿着毛衣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没有落款的字条,都会心地一笑。有人朝竹妹挤眉弄眼笑起来。哎呀呀,真是羞死人了。竹妹恨不得天马上垮下来,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蚂蚁,钻到地缝里去。

路大为可没注意到这些,搔搔头,大步走过来:“是你送给我的呀?”

还这样高声呢,疯子!竹妹觉得自己的耳朵滚烫。

对方又搔搔头,再次看看衣:“织得这么好看,太谢谢你了。不过你为什么要送给我?”“你……不冷吗?”

“我真的不冷。”

“你看看人家,都穿上棉衣了。”

“但我有热情,有热情,你懂不懂?”

尽管说不冷,但有热情的人还是收下了礼物,临走时还向竹妹敬礼与握手。他的手确实很暖和,余温久久地留在竹妹的手里。夜晚,她摸着自己的手,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多好呵,他接受了,与她握手了,看他有几多高兴呀……她欢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姑娘总是怀疑和挑剔自己所得的成果。他是个大学生,看得起乡下人吗?他只是偶尔在这里停脚的飞鸟,能在这里停留多久?而且,看他当时的样子,高兴虽然高兴,但也太大方了,太公事公办了,根本一点也不那个,一点也不像是……竹妹流泪了,紧紧地搂着被窝,直到胸脯压得隐隐作痛为止。

每次乡邮员经过卫生院,她都不自觉地要去翻翻邮袋,看有没有路大为的信,看信封上的笔迹,像不像女人写的,看一种女人的笔迹,是否同上次某信封上的一样。有一次,她恨恨地问:“路大为,你女朋友来信了吧?”

“什么女朋友?”对方不明白。

“你的对象呀。”

“什么对象?”对方还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呀。唉呀,就是那个人,那个以后要给你做鞋子,做饭菜,还要给你生孩子的……唉呀,我怎么说得出口?”

大学生明白了,脸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其实,竹妹自己也脸红了,甚至比对方红得更厉害,慌慌地夺路而逃,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以后一连几次,她都不敢走近大为,更不敢对大为说话,直到有一次大为来帮她砍削矫正肢骨的木板,她才心慌意乱地找到话题:“你……喜欢我们这里吗?”

“喜欢呵。”

“喜欢这里的哪样呢?”

“什么都喜欢。我小时候就有个愿望,以后要不是住在大海边,就一定要住在大山里。”“我也喜欢山。山里的优点最多呢,海边上哪里有我们这样好?”她夸耀起来,“你现在来的时候不好,要是春天,映山红一开,最好看了!还有老虫花、扣子花、蝴蝶花……到秋天呢,满山的毛栗子、板栗子,猕猴桃,八月瓜,野芭蕉,吃都吃不完,你要好多有好多……”她试探着说:“只怕你说好是口头上的,等社教一结束,打起背包一走,你看也不得朝这方看了。”

“不,毕业以后,我还想申请分配到这边来工作。”

“真的呀?”竹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我不信。”姑娘撇撇嘴,“要是我,就不会你这样蠢。山里再好,也没城里好。在城里住的是洋房子,走的是大马路,天天晚上可以看电影,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哪一点不比乡下强?”

“你怎么这样说?听说你还是个新党员,思想不怎么样呵。”

竹妹伸伸舌头,心里在暗笑。

“你还笑?”对方居然看出了她的笑,“要是大家都像你,山区还要不要建设?城乡差别哪一天才能消除?不是我说你,同志,你脑子里已经有毛病啦。什么病?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

竹妹噘着嘴,一个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却甜蜜蜜的。骂吧,使劲骂吧,她竹妹就希望听到这种叫人开心的骂,叫人放心的骂。尤其听到来自他的骂,在这个问题上的骂,天天听到才好呢。他骂得越凶越好——要是他把竹妹当普普通通的人,不闻不问,或者还讲什么方法呀,态度呀,那才不好呢,顶顶不好呢。

金桂和银桂满山开放的时候,他走了。但竹妹记得他的话,他还会到这里来的。

前不久,他真的来了,据说戴着红袖章来发动**。那天听人家这样说的时候,竹妹给病人打针的手都在发抖,回家煮饭时又把茶油当酱油倒进锅。她不知道他变了好多没有,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来看她。她希望他白天来,因为晚上路上不安全,可能碰到毒蛇、野猪甚至豹子。她希望他上午来,因为中午和下午的阳光太毒,可能会使行路人中暑。她还希望他戴上斗笠或草帽,因为这一段松毛虫发得多,经常掉到行人的头上……她把每个危险的细节都想得翻来覆去,直到世界在她的想象中完全是荆天棘地,来客的每一步似乎都有生命危险。

他终于还是来了,当熟悉的笑脸出现在家门口,她的心像只兔子要蹿出口来,全身一阵阵抖,一阵阵紧,紧得作痛,以至他叫她时,她根本不能回答。不是不想答,确实是答不了,攒了好大的劲也没发出声。

“你怎么搞的,病了吗?”眼镜片后透出惊慌。

她已经要晕过去了。

“你是不是……太累?”

她已经晕过去了。

幸好对方扶住了她,让她坐下,喝了口水,恢复了神智。好,现在没事了,她重新活了过来。这一天真是她愉快的节日。她觉得天更高,地更广,她的大学生更英武了,也更有学问了。他讲了好多关于**的事,动员竹妹也参加运动。竹妹哪会不答应呢?要她带头破“四旧”吗?行!要她宣传《十六条》吗?行!要她写大字报揭阶级斗争的盖子吗?也行!只要是大为要她做的,是跟他去做的,什么都行!

竹妹一天到晚哼哼唱唱,对妈妈也特别亲热,好几天引起妈妈怀疑的目光。

可是,谁料想得到呢?现在,现在……竹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今天听说公社里出事了,心急火燎跑到公社,发现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党委会的牌子给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更重要的是,她给老丁处理伤口时,竟然听说这是造反派打伤的。这就是**?

不料大学生这样回答她:“是的。这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

这些话比劈顶炸雷还可怕。

“你……你不是造反派吧?”

对方点点头:“我是。是我主持的批斗会。”

“你没有。你乱说!乱说!”她几乎喊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嗯?丁德胜是走资派呀,你没有去看看那些大字报揭发出来的罪行?”

什么是走资派?竹妹怎么相信老丁是走资派?不,如果别人还可能不了解丁社长,但竹妹是最有发言权的。老丁有胃溃疡,这点她最清楚。老丁吃饭只能喝稀的,或者吃面食,胃痛起来汗珠直滚,但一年到头很少休息,一双解放鞋一个斗笠,总是往队上跑。年纪过五十了,干什么都冲在前面,学什么都兴致勃勃,尤其喜欢同中学的理科老师,农技员、司机、兽医、老农交朋友,同他们一起啄磨农事。身上那件旧棉袄穿了十三年,惟一一件灰色咔叽布新衣,要进县城开会才穿上一回……这样一个人都成了罪人,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

她不懂什么“经济挂帅”什么“物质刺激”,她只知道哭,绝望和恐怖地哭。“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竹妹,你要冷静,你要看运动的主流……”

“我就是不冷静,就是不看主流!”

“你要看看全国的大形势。”

“我就是不看大形势!”

她甩下路大为,朝暗夜里跑去。

这就是根满在夜里看到的一幕。当时他听到竹妹的声音,大气都不敢出,全身有些僵硬。直到路大为后来发现他,他还神情恍惚地听而不闻。

“刘根满,你聋了?你在这里搞什么?”

根满像从梦中醒来:“我……我……屙尿。”

“你们队的那个竹妹,中毒太深了。真是想不到。”

“不,”根满插断对方,“她是个好人!”

“好人?哼,中国人如果都这样好,修正主义早复辟了。”

“她真是个好人,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一千倍!”

小路推推眼镜,似乎看出根满有些异样,尽量表现出耐心:“你们不能因为是同队,又同姓,就讲什么私人交情。更不要因为受过什么恩惠,你就……”

他还想摆出更多的理由,不料有人叫他去接电话,他只好打住话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根满朝他啐了一口,回头寻找竹妹,只见竹妹远去的方向,有一星光亮,大概是一只松明火把,在上下飘忽。他不自主地紧追上去,跳过一条条水圳,绕过一坵坵田,一不小心失脚踩在水沟里,跌了一跤。他眼睁睁地盯着那一点火光过了青龙溪桥,最终融进卫生院的几点灯光中。他此时真愿意自己是条狗,那么他就可以追上去,跟上去,久久地伴随在一个女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