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时十五分,又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乘敞篷吉普车从大会堂东门出发,再次接见天安门广场上的百万红卫兵。广场上红旗如海,欢声如潮,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含着激动的泪水一遍遍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引自新华社1967年9月15日消息
根满的痛苦很容易忘记。比如,看杀猪佬杀猪剁肉,看两个细伢子打架骂娘,都可以使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过着好日子,不用自己煮饭,甚至不用自己洗衣了。造反派一纸命令,调来了一些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他们是免费的劳动力,负责修路挖塘,种菜种粮,还得侍候造反派的吃喝拉撒睡。别说是洗衣,就是洗脸水和洗脚水,每天也由他们烧好,恭送到造反派的面前来。路大为对这种安排很反感,但眼镜鬼的话没有什么人听。
当然,阶级敌人是必须警惕的。有一天,食堂里吃鱼,吃得两个人肚子痛,大家立即心惊肉跳:是不是阶级敌人放毒?这一想,老地主万玉是破鱼的人,立即倒了大霉。“老杂种,你想变天呵?想毒死贫下中农呵?讲!毒药在哪里?枪在哪里?”根满是万玉的宿敌,首先给了对方一巴掌。
“没有哇,都没有哇。”老地主磕头。
“不老实,吊起来!”
这里的吊法比较特殊,麻索子只绑住一只手和一只脚,叫作挂半边羊,一吊就有猪一样嚎叫。万玉老倌哪里受得这一挂?
“还不老实,压土砖!”
“好好好,我说,我说……枪,藏在门前的水塘里了。”
总部下令车塘排水,调了几十个劳动力忙了大半天,大家满身污泥大汗淋淋,挖出两箩藕,但没有发现枪。
“不老实,再吊!”
“好好好,我讲实话,讲实话,枪……藏在井里了。”
总部又调劳动力淘井,搞得一井水浑黄的,几天还不会清,但还是没找到枪。
万玉老倌自然又挨了根满的巴掌。“毛主席说,四类分子就是巧里巧滑。你这个家伙不老实,今天硬要剐你一身皮!”
“好好,我讲实话,讲实话。”
“狗婆养的,你讲呀。”
“我……我实在没有枪。”
“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说有?你这个家伙,想欺我们贫下中农?想害得我们流汗?白费力?那就更应该吊!”
老地主说实话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反正得对造反派的肚子痛负责,大受一通皮肉之苦,直到最后不了了之,还是去挑粪种菜。这一段,重大的事件还有打击九宫娘娘。事情是这样的,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南山坡有一位九宫娘娘显灵了,人们只要到南山坡去烧香朝拜,就可以在坡下的圣母池里取得神水,据说这种水包治百病,跛子喝了可以走路,瞎子喝了可以开眼。一时间,远近的老百姓都来到南山坡朝圣,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造反派听到这件事,说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不是明目张胆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于是大张旗鼓实施了代号为九七的紧急行动。他们不光是对天放枪,吓走了迷信的群众,还命令几个四类分子,往什么圣母池里挑了十几担大粪,把圣水变成了臭水,看你们还喝不喝,还敢不敢喝!
除了这一类革命壮举,根满每天不看书不看报,不愿意参加路大为组织的学习,大多时候去公社附近的供销社一带转游,伏在柜台上和营业员谈谈天,到收购部逗逗铁笼子里的小猴子,丢个烟头进去,看猴子学着抽烟,看猴子烫着手,于是咯咯咯大笑一通。回到公社,听周胖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扯白话,什么员外小姐找了个丑八怪啦,什么禾种是狗从天上偷来的,所以老班子讲“狗有一份粮啦”。也没什么味道。半边瓦经常卖弄聪明来出谜语,那更是听得心里躁!“老娘猪,抱根索,五个人赶,五个人捉。是什么?”——呸,早晓得了,织布梭子!什么狗屁谜语?
一天,根满正想找个更好的办法解闷,听到门外有狗叫,听上去还有些耳熟。这不是公社那条大黄狗吗?前几天把它打跑了,现在它又回来了?顿时,深仇大恨涌上心头,他往手里吐一口唾液,搓了搓,操起一杆锄头,立即蹿出门去。不料那畜生认得仇人,一见根满就夹住了尾巴,贼一样夺路而逃,不管根满如何亲切地叫唤,也决不上当受骗。眼看着它已经钻入了树丛,跃上了石坡,还回头瞪大眼,露出牙,汪汪叫几声,似乎在说:想追上我?休想!
畜生!今天冤家路窄,不剥了你的狗皮我就不姓刘!
根满眼睛红红的,额上青筋直暴,仗着吃了几天好伙食,一口气追出了里多路,在茶树林里上窜下跳,左冲右突,跌倒了也不怕痛,衣被挂破了也不收兵。他追得那畜生逃进一个屋场。一个石头丢过去,没打中狗,咣的一声,把门前一个大瓦坛打烂了。
“哎哟我的老天,”一个老婆婆拍着双膝大哭,“这位叔子你与我无冤无仇,打烂我的坛子为么事呵——”
“我没打!”根满气喘吁吁。
“我看见是你打的……”
根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就溜。
他更加恼羞成怒,发誓与那只老黄狗一拼死活。好在老天有眼,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一条白色母狗,尖声尖气地叫唤,带着一条黑狗狂跑。老黄狗也被这叫声吸引了,耳朵转了转,尾巴摇了摇,忘乎所以坠入情网,立刻加入了追逐异性的行列。根满利用了仇敌的弱智状态,脚步轻轻跟在后面,偷偷地展开包抄,一见那老黄狗进入了一个走道的死角,马上正面封锁,拿出吃奶的劲头迎头痛击。老黄狗刚刚爬到母狗的背上,神智不太清楚,在飞来横祸之下一个趔趄,已经摔倒在地。根满眼明手快,抓住机会再下毒手,几锄头砸下去,那畜生就开始口吐鲜血。
他觉得还不解恨,又扎扎实实再扑打了几锄,直到老狗眼光发直,断了气,狗头差点变成一堆肉泥。
“哎呀——”一个过路人发出惊叫。根满回头一看,发现是翠娥挑着一部缝纫机,大概是做完上门生意准备回家。她穿一件红花衣,一双女式皮鞋,一身结结实实的皮肉被衣服紧崩着。
“是你呀。”根满丢了锄头,赶忙检查一下自己的装束。糟糕,刚才一路穷追,衣衫挂破了几处,笔帽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你是做上门生意来?”他明知故问。
对方没答腔,进退两难。
“你……一个人?”还是明知故问。
翠娥低着头,“根满,你让我过去吧。”
“当然当然,”他笑着让开路,“不过,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翠娥还是不看他,“有话你快讲。”
“我……”他搓手搓了好半天手,突然看到地上的狗,“我把这条狗送给你,你看看,这狗起码有七八斤,煮得一大锅,狗皮还卖得钱。”说着就要把血淋淋的一堆,往对方的担子上塞。
“不要不要,我不要!”女裁缝吓得连连后退。
“那……那我帮你来担一截吧。”根满不由分说,上前抢过缝纫机担子,上肩就开跑。翠娥急得直跺脚,想逃跑,又舍不得缝纫机,只好跟着追。“你放下,你放下,你放下!”但她哪里追得上。根满像腾空起飞,作起了神行法,足足跑了两里多路,才在一棵大樟树下,稳稳当当放下担子。
“谢谢你……”翠娥又气又羞,口里还只能这样说。
“这算什么?以后只要你有事要帮忙,喊一声就是。”
“我不要人帮忙,不要。”
“总有求人的时候吧?”根满突然一拍腿:“哦,对了,你那个花木箱子,还想不想要呵?”
“箱子?”
花木箱子是翠娥的最爱,备用的嫁妆,被红卫兵抄走了,现在收在公社仓库里,曾被根满一眼认出。“箱子当然想要啊!”翠娥口气软下来,“根满哥,你们还给我吧。那算什么四旧呢?上面就描了几朵花。我问过路干部,他也说不算。你们收了它又有什么用呢?要是说不能有花,我拿回去用漆涂了它就是呵……”
“没问题!”根满一拍胸脯,“涂也不要涂,过两天我把它送到你屋里去。你还想要花床,花柜子,只管开口。我也送过来。”
“不要不要,我只要我的箱子。”
“那我就送箱子。”根满见翠娥担起缝纫机要走,又急起来,“喂,还没说完呢,你慢点走。”
“还有么事?”
“我给你箱子,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
翠娥的脸一下红了:“哪样的要求?”
“你要先答应我,我就说。”
“你不说,我何事答应?”
“你要答应!”
“那我走了。”
翠娥要走,急得根满一把扯住担子:“你……你……你给我做老婆!做老婆罗!”
“你放屁!”翠娥的脸更红了。
根满心如火烧,情潮大发,真有点忍耐不住。他盯住翠娥丰满的胸脯,气喘吁吁地扑上前去,一把箍住她的腰。“**都胜利了,你还不答应我?你也不看看,这青龙峒最忠于毛主席的是谁?你根满哥!这青龙峒阶级斗争最勇敢的是谁?还是你根满哥!城里那些红卫兵最看得起的是谁……”
“救命啦——”
翠娥是个强劳动力,平时挑百多斤的担子毫不在乎。她一回肘,捅得根满眼冒金星。又飞起一脚,把瘦弱的求爱者踢倒在地。然后脚一跺,担子也不要,朝路上没命地跑去。
“根满,你这是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路大为出现在身后,看着翠娥远去的背影。
“下手好狠呵。这样一个恶猪婆,哪个男人还敢要?”根满捂着肚子呻吟,摇摇头,像从梦中醒来。
“我到处找你,你原来在这里干这号事?”大为看了看缝纫机,还有落在地上的女人发夹,气不打一处来。“你简直——无耻!你说说,你还像个造反派战士吗?才造了几天反?就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了?不光要前呼后拥,还想要三宫六院呵?难怪好多人都说你这个人底子差,当不得大用。”
根满自知做了错事,不吭声不透气,只是盯着地上一块石头,好像那块石头很值得研究。
“去,赶快向她赔礼道歉!”大为指着远处的翠娥——她哭哭泣泣在那里等着来担缝纫机。
根满还是像个死人。
“你去不去?”
根满横了战友一眼,气冲冲扬长而去。
“好,你不去?”大学生一气之下也动了粗,上前一把揪住对手,拖着他就走。根满不服气,冲着大为的手就咬。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你揪衣领我揪头发,转眼间已打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根满的嘴角出血了。大为的眼镜也不翼而飞。直到井边两个洗衣的妇女尖声大叫,直到更多的人赶来劝解,他们才气呼呼地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