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广大革命群众,在批判上海地区党内一小撮人所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中,取得了初步胜利,并进入了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夺权!把权利从一小撮走资派手里夺回来,这是革命斗争的需要,是时代的必然要求!
——引自上海工总司等组织1967年1月4日通告
路大为在总部联席会议上大拍桌子,提出内部整风,严肃处理少数人的违纪行为。很多人一提起翠娥就笑,强烈要求根满提两个猪头去赔罪,说得根满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赌气冲出会场,爬上一部拖拉机出山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夏天。这时候的他,比以前大不相同了。大概是在外面吃饭油水厚,他的脸胖了些,也白了些,整个脸盘子大了一圈。他踏一双皮鞋,穿一件军上衣,敞开的衣领下是一件蓝白两色的海员衫,都是当时的时装。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胸前还戴着一个碗大的红像章,像戏台上古代将军的那种护心镜——不用说,那当然是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有的奇珍。他的官话说得更有腔有板了,还常常带上一些新词,比如“观点”“立场”“政策攻心”等等,让乡亲们听得一楞一楞。
他绘声绘色讲述长沙的“六?六”惨案、“坪塘战役”、“火烧湘绣大楼”事件,还有斗省委书记和军区司令的情景。至于“高司”、“工联”、“湘江风雷”之间的纷纭战事,种种趣闻,那当然更不在话下。这当然令人肃然起敬。对省委书记和军区司令,孟书记和丁社长都没见过呢,他根满不但见过,而且还斗过他们,啧啧,真是饱享了眼福!
更使他威望大增的是,他是坐一部小吉普车进山来的。同来的有一个高个子,带着身后好几个警卫员,都挂着长枪短枪,据说这是某某组织的政委。他由根满陪同,视察了这里的情况,吃了一餐酒饭,吃了几个西瓜,然后宣布批准接纳“孙大圣”为省会“红导弹”联队的下属组织,还当场留下两箱手榴弹,作为军火支援,又甩出六百块钱,作为活动经费。这又使孙大圣们轰动:呵呀,到底是根满的脚路宽,有办法,一下就搞来几百块,比我们砍竹子炸石头要松快得多……这些议论在青龙峒传播得飞快。
相违几乎一载,公社里当然也有些变化。据说城里来的红卫兵基本上都撤光了,只剩下路大为一个。原因呢,是学生们对这里的革命看不惯,大为失望,对这里的蚊子和猪粪也不习惯,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能在这里撑上几个月已是奇迹。只有路大为是个木瓜脑袋,居然还对穷山窝上瘾,在这里办什么农民夜校,扬言要拉起一支真正的左派队伍。
听说毛主席在北京发话了,不惜重上井冈山也要继续革命到底——他居然把这事当真。
对这些传闻,根满听了撇撇嘴,发出一声冷笑。他现在根本不怕路眼镜了,那四眼狗算什么东西?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也就是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根满眼下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是直属省里总部领导的造反派司令了,差不多把满世界的大学生都见过了,难道还怕他不成?
根满更不把周光放在眼里。周胖子有什么本事?他手里有几颗手榴弹?能搞来六百大洋的活动经费?恐怕吉普车也没坐过吧?能有辆拖拉机坐坐也就不错啦。想当初,他还与刘根满争风头,说他没文化,又不是党员,不配当一把手。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刘根满要想当十个党员,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根满见了周光,不拿正眼看。看了看树上的鸟巢,看了看墙头的青草,走过去了。
“根满,根满!”
根满头也不回。
“刘根满,你回来,我有事找你。”
根满回过头来,“你找谁呵?”
“我找你呵。”
“你是谁?”
“我?你不认识了?周光呵,周胖子!”
“哦,你是周光?你就叫周光?你还叫周胖子?”
根满拿腔拿调,一个领导接见上访群众的姿态,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当然,更令人气愤的是,他根满一回到公社,就找来公社党委的公章,给自己办了一个党费证,还叫半边瓦去贴了张庆祝刘根满光荣入党的大海报,此事根本不与周光商量,事后也根本不接受批评。用周光的话来说,共产党又不是菜园子,你想进就进呵?怎么说也得由周光这样的党员来批准一下吧?
接下来,他们又为一件事接上火。事情是由东方红水库引起的——水库修成于一九六五年,占了周胖子那个大队的田,事后由几个受益大队划出田来补偿。水面则由公社渔场管辖。**一闹,渔场散了伙。周家大队一些人要下水库打鱼吃,引来隔山的刘家大队意见纷纷。因为刘家大队已划田给了周家大队,照理水库里的鱼就不再姓周。再说,要算老账的话,水库淹掉的田,土改前本就是属于刘家祠堂,刘氏水草养的鱼,怎容得周家人来伸手?这一争,意见越闹越多,周家人说修水库时动了周姓祖坟,挖断了“龙脉”,那纯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刘家人又说,水库的水来自刘家山上,洗走的肥土没有作价,无异于打家劫舍,完全是修正主义大举复辟的“血债”。双方都觉得**是他们扬眉吐气的好日子,于是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动手动脚。风波的最**自然是周刘两姓领袖的谈判。
“根满伢子,”周胖子目光闪闪逼人,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们那些人太没觉悟了,抢了我们的鱼网,抢了我们的桨,只怕还想打架?你们想独吞水库里的鱼,哪里有那样好的事?”
根满打了个哈欠:“闹什么?这个问题……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不过,现在事情比较多……”
“什么研究不研究?你不要打官腔!说你脚细,你还真的要扭几下?”
根满很不满对方这种目中无人的气势。手榴弹和六百元经费是靠他争来的,这就是他看不起周胖子的充足根据。“你们也想吃水库里的鱼?我怕你们想偏脑壳呵?说这些没屁眼的话,也不怕遭雷打。当年修水库,几坵田早就还了你们。你们又没来挑一担土,没来砌一块石头,哪像我们,腊月里牙齿都差点冻脱。狗婆养的……”
“你才是狗婆养的,嘴巴哪里这样不干净?”
“如今鱼长得斤把多一条了,你们又要来退田?我懒得同你讲。一句话归总:明天我们开闸起鱼,鱼鳞也不给你们一片!”
“你们敢!”
“不敢?我怕鱼刺卡喉笼呵?哈哈——”
门外是一片人头攒动,喊声四起。不仅有人在争夺鱼网和船桨,还有人拖来了锄头和扁担。之所以还没有开打,是两派还在等待谈判结果。半边瓦在那里使劲地吹哨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人在哭着喊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咣当一声,人们挤破了门,七嘴八舌地涌入屋内。这个说:“杂种,你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还像个人样?晓得你是哪里来的野种!”那个说:“你是什么好角色?那年你贪污大队上的钱,你以为大家不晓得?”又一个说:“你家的三毛佗偷公家的塑料布,丑不丑呵?”另一个说:“人家都说你婆娘懒得做猪叫,养出了一肚子油,养出了一身膘,只能往屠房里送!”……若有一位局外人在这里,肯定会听得一头雾水。事实上这里不再是谈判,谁对谁说并不重要,谁说得在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嗓门和气势,是出他娘的一肚子邪气。大家都在骂,也都在挨骂,大家的祖宗、婆娘、子女等等一律臭烘烘地蒙受恶名。
到这个时候,好些人才想起:造反到了这一步,荷叶包钉子个个想出头,恐怕也不是美事呵。
半边瓦提议去找下台的当权派来断案。刘根满和周光一时无奈,也忘了革命和夺权这回事,觉得当权派还是当权派。于是一行人直往刘家坡的猪场而去。
丁德胜住到那个猪场已有几个月了,这是很多人在路上才知道的。这几个月,对于老丁来说有几年那样长。他头发胡子白了不少,看上去已经像个老汉。虽说挨斗时的腰伤已经治愈,但风湿关节炎犯了,腿脚还是不大方便。看着同事的干部大多跑了,他本来也可以跑,但一想到自己工资照拿,不能光吃饭不做事,便一直守在山峒里,有时还习惯性地下达一些命令,要这个队防山火,要那个队打药杀虫。造反派倒也奇怪,虽说已把他赶下了台,看着他擅权干政,却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这回事。有的人喊顺了嘴,一见他的面甚至还是“社长”前“社长”后的。其实他们也没喊错,丁德胜按政策照拿着工资,还是当官的命,不是社长是什么?
有一次,他对周光大声喝斥:“老子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还怕你们几个蛆婆拱磨子?等运动结束,老子枪打出头鸟,一个个来收拾你们这些家伙!”
当时,周光偷偷塞给他两包纸烟,赔上一个笑脸:“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毛主席要我们造反,我们总得造一下吧?”
周光当着众人的面,还有造反司令的威风凛凛和凶神恶煞,只是一转背就私下里暗通曲款,在老社长面前说软话,两头都做好人。听说把社长送到竹妹家养伤,派人送来一些活鱼和麂子肉,也是他的暗中安排。
那一段,丁德胜过得逍遥,没事的时候就要竹妹读一段报纸听听。
“……党内最大走资派的黑爪牙不是一两个,是一大层,我们就是要把他们统统挖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竹妹读了一段,发现社长脸色不对,赶紧换了另一张报纸。
“……造反,是无产阶级的光荣传统,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反,再造反!一千年还要造反!一万年还要造反!”另一张报纸上还是这些话。
老丁越听越心闷,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酒杯,眼皮都撑不起来。
“丁伯爷,你不要着急。”
“不急,我不急。”
“是不是我们真的跟不上形势?是不是……”竹妹有些担心。
社长岔开话题,“你们院里每天还有几个人出诊?”
“每天三个人守院,五个人出诊。”
“那好,那好。有些人手头钱紧,舍不得请郎中。你们到村子里要多问问。我这里很好,你不要管我。”
关节不那么痛了,腿能走了,他就扶着拐棍向大山里走去。这连绵起伏的青山,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哪个坡上有棵什么树,有块什么石头,哪块田叫什么名字,他都很清楚。可现在能做点什么呢?他怀疑眼下中央是不是出了奸臣,但他又更愿意相信,中央是对的,是英明和伟大的,主要是下面的造反派中有坏人。他决计要同这些人斗。可怎么斗呢?拉一批民兵去打游击?不妥。到北京去告状?也没用。山高水远的,怎么去得成?他又想起报纸上那些话,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看来上面有些人太不顾基层的实情了,太乱弹琴了。尤其对乡村干部,又冷又狠。人家泥里水里辛苦不算,还像个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出来,不用就一脚踢进去……他就这样想着,走着,伤心着,咒骂着,在他父母的坟前还大哭了一场。
好在他人熟地熟,走到哪里也可以吃到饭。尽管公社党委不存在了,大部分队还是不忘把公粮交足——山里人就是这样本分。这让他比较放心。
他回到县城女儿的家里,也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老婆每天给他打个荷包蛋,小外孙每天围在他膝头。出门有个小庭院,靠围墙有一片绿绿的青苔,几株车前草和鸡冠花,几只老母鸡经常在那里寻找野食。上面,还有一个葡萄架,葡萄由绿豆子那么大,变得黄豆那么大,蚕豆那么大。风一吹,树叶沙沙响。整整个把月,他懒得去打听外面的消息,对家里的事,倒变得细心起来。他从不关心儿子婚事的,现在也意外地找儿子来问一问,出出主意。为了给小外孙做个捕鸟的夹子,可以忙得满头大汗。
但他又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胸中像空了一块。
孟中和上门来看他,拉他去参观县城里的批斗会。据说挨斗的县委某副书记乱搞女人,终于被群众揭发出来了。据说某局的局长占用了公家的一个水桶,吃了公家的两个西瓜,也被群众愤怒地揭发,在批斗会上挂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子。孟中和说到这些的时候,脸色发白,嘴舌有些哆嗦。
“我没乱搞女人,又没拿水桶和西瓜,怕什么怕?”丁德胜觉得对方大惊小怪。
孟中和着急地说:“搞女人,拿桶子,吃西瓜,都还只是小节。要是对抗毛主席革命路线,那罪名就大啦!”
“我没对抗。你对抗了?”
孟中和苦笑着摇摇头,“老伙计,形势看来不是我们估计的那样。你晓得不?上头很多人现在也转向了。红不红,线上分呀……”
“你什么意思?”
“我的一个老上级,在省委干了七八年,厅级干部了,是有天线的,消息灵得很,将来很可能是个书记副书记什么的……”
“有人管事就好。要冬种了,现在连电话会也没开一个。”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也得耳朵灵一点,眼光尖一点,走一步看三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中和大谈了一通天下大势,说到全国眼下是大洗牌,重摸牌,各级都要搭班子了。据说新班子都要吸收一部分干部,但反对造反派的干部不能要,群众通不过的不能要。所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已经报名参加“孙大圣”,不能让老伙计吃亏,所以也给他要来了一张申请表。
丁德胜盯着那张表,忍不住勃然大怒:“叛徒!”
“你这话是怎样说?你这话……”孟中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我不都是为你好吗?你看不起周光、刘根满这些烂冬瓜臭茄子,我也看不起。将来有机会,要抓的还要抓,要关的还要关。是不是?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给党中央毛主席一点面子吧?毛主席要我们支持革命群众,我们有几个脑袋,敢同他老人家顶牛?呵?”
丁德胜读书不多,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墨,没法驳倒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焦躁之下,他挥挥手,“你走吧,走吧。我要洗澡。”
对方按熄烟头:“好吧,你先想想,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客人走后,丁德胜气得一把撕了申请表,骂了一通无名娘,飞起一脚把扫把踢出了丈多远。他应该骂哪个呢?一般的造反派,无非是造反有利,好像还可以原谅。他丁德胜最想骂的就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那些软骨头的领导,那些脔心七窍聪明到顶的人。大刀还没有搁在脖子上吧?还没有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吧?怎么就一个个顶不住了?
他得顶住,得拿出个样子给世人看看。想到这里,他后悔这一段在女儿家的躲藏,第二天就搭乘一部拖拉机回到了青龙峒。他白天带领一些人寻护山林,垦复茶园,修整渠道,晚上就住在一个猪场里。养猪的孤老叫丙三爹,与老丁在解放前同做长工,结拜过兄弟。这一年多来,他除了每天喂好那两只猪婆以及十几头肉猪,最大的事情就是插三根香,希望关帝显圣,保佑天下早日太平,保佑好人不吃亏,保佑队上的猪不发病。闲时他们两人也喝点闷酒,或者捡几个石头,在地上玩一盘棋。
周、刘两姓群众来找当权派断案的时候,丙三爹出外买糠饼去了。老丁听得山口那边吵吵闹闹,探头一看,发现是造反派上门,以为他们又是来开批斗会,就提着一把柴刀上山去了。
“走资派呢?妈妈的!”周胖子在猪场四周找了一阵,没找到半个人影,“走资派是你们藏起来了。你们想霸占水库,怕他出来作证。”
“你骚起嘴巴叫,走资派是你们抓走了!”根满也不示弱。
“你把走资派交出来!”
“你交出来!”
两人又差点祖宗八代不可开交。最后周胖子扬长而去,“好吧,我丑话讲在先:你们要是一意孤行,造成的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送瘟神,送瘟神罗——”见周胖子一行去了,根满叭叭叭热烈鼓掌,又指挥手下人整齐地高喊:“一二三四五,你们走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你们慢走不要急!……”这是他从城里学来的新招,意在快快活活地羞辱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