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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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日夜间,苏、波、保、匈、德五国出兵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红军的坦克控制了布拉格。莫斯科和华沙广播电台宣称:这是为了提供“国际主义援助”,为了“避免一场内战和反革命事变,保卫社会主义成果”……

——引自共同社1968年8月21日消息

门外箩筐扁担一响,丙三爹弯腰进了门。“那群暴脑壳来过了吧?”

“来过,老子躲起来了。”

“你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丙三爹神色慌张,“不得了,不得了,要出大事啦。”

“么事?”

“刚才听人讲,周家大队的人要把坝炸掉!”

“炸坝?你没听错吧?”

丙三爹把听来的消息一说,让丁德胜吃了一惊。为了几条鱼就要炸坝,这些造反派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搭错了筋?丁德胜从来把东方红水库看作自己的命。想当年,找门路抓资金,他受了好多气,受了好多上级的批评。为了按期完工,他寒天冷地催着民工大干快干,惹得好多民工骂他“丁阎王”和“丁扒皮”……他几乎六亲不认,不顾一切,在骂声里闯,在困难里滚,终于有了那个大坝,有了五千多万方的抗旱水和救命水,怎么能让它今天毁在几个暴脑壳手里?

他激动地朝门外走,一个踉跄差点跌了一跤,“丙三,我的腿不知怎么了,你来扶我一把。”

“你去做么事?”

“我要看他们有好大的脑壳,有好大的胆子,敢来同老子玩命!”

“那号场合,别人躲都躲不赢,你还寻了去?”

“你怕?阳雀子的胆呵?”

“我去倒无所谓,我反正无儿无女,是快入土的了,料木也都准备了,死也死得了。德夫子,你去不得。秤砣压千斤,青龙峒以后还要靠你呢。”

“水库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青龙峒?还要我这个社长做什么?”

“德夫子……”

“你今天不帮我,我就没有你这个兄弟。我把话放在这里!”

丙三老人怔了一下,眼睛里湿漉漉的。他抹了把眼睛,搓搓手,只得低下头去,到床下去寻马灯。他点燃了马灯,扶着老丁走一段,又背上老丁走一段,再扶着老丁走一段,再背着老丁走一段,直走到天快亮的时分,才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坝上。马灯油也烧干净了。他们发现这里已经有了很多人,场面盛大足以吓他们一跳。这里不仅有水库受益区的村民,还有一些非受益区的村民,还有一些教师、兽医、邮递员、养路工的面孔。他们大概也是听到消息了,大概也是急了,就带着铺盖、雨伞、马灯以及干粮什么的,不约而同来到这里。一道人肉防线,大概是要阻挡炸坝。几个老汉也扶着拐棍上了坝,一些妇女也上了坝,还有些娃崽也揪着母亲的衣角跟上了。

大家默默地坐满了坝的两头,守住水闸房。轰轰的闸道流水声中,没有人讲话,只有黑压压的人影在等待,像等待一个什么庄严的仪式。

丁德胜发现,这里的人们还特别齐心。哪个肚子饿了,旁边的陌生人就会塞来一个玉米或者红薯。哪个在太阳下流汗了,旁边的陌生人就可能递来一顶草帽或一把蒲扇。周家大队造反派的探子才露面,大家就一齐喊打,吓得对方屁滚尿流。那探子嘴边不知何时还被糊上了一把牛粪。这使丁德胜此前的担心完全有些多余。他现在的工作得反过来做:劝大家不要火气太大,不要动手行武。有些后生贴出“破坏水库,断子绝孙”的标语,他得劝他们出言不要这样毒辣。

不用说,这一天的炸坝当然流产,没人敢断子绝孙。但意外的情况是,有一个大圣爷想拿手榴弹炸鱼,一不小心拉动了引线,没扔出去,造成了轰隆一声之下的血肉横飞,吓得人们晕了头。一死一伤,应该是意外事故。但晕了头的大圣们不相信这是事故,不愿意相信这是事故,一口咬定这是周姓人狠下毒手。大屠杀开始了,开始了,开始了呵。尸体抬回家以后,锣声一阵紧一阵地敲响,敲得人们心慌。刘家大屋牌楼前人头攒动,有人操锄头,有人操铁尺,有人操火铳,有人操梭镖,纷纷叫喊着血债血还和以命抵命。妇女们在哭,怕自己的亲人有三长两短。几个老人在灶屋里烧香,求菩萨显灵免除灾祸。小把戏则被眼下的混乱吓得哇哇大哭……

根满平时一见血就腿软,并没有英雄虎胆,但他今天离爆炸点很近,一块弹片削去了他半只耳朵,不但痛得他满地乱跳,还破了他的相。他大为震怒。妈妈的,周胖子也太毒辣了。老子还没讨老婆,你怎么冲着脸下手?你他娘的怎么真敢动手?

他到处找自己的半片耳朵,没找着,血已染红了衣领。这样,当他跳到桌子上时,半边脸上缠着染血布条,样子很是吓人。“同志们,贫下中农战友们——”他脚一跺,“姓周的杂种欺侮我们,老子**他老娘,**他姥姥,**他姥姥的姥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现在我命令:哪个去打,一天记三十分工,加一包纸烟。打伤了的,队上出钱治伤,外加十斤肉奖励。打死了的,队上出钱下葬,奖镜框子一个。他的爷娘就是大家的爷娘,他的崽女就是大家的崽女,年年白分粮食白分油。听见没有?今天不打破他们几个脑壳,决不收兵!”

决不收兵,决不收兵,决不……人们齐声高喊。但也有人交头接耳,在讨论奖惩条例是否合理。还有,要是有人不参战怎么办?

“不去?妈妈的,扣他的口粮谷!回头再赶他屋里的猪!”根满对乱糟糟的场合表示不满,又在跺脚。可惜没跺响。

“司令!”半边瓦上来扯了下他的衣角,“有人找你。”

“哪个?”

“眼镜。”

“我没得空!”

“只怕是有重要的事,你还是……”其实半边瓦是害怕打架的,特意派人把路大为找来,让他劝劝根满。

路大为正在牌楼内劝说玉堂老倌等人,已经劝得较有成效。尤其是听说解放军即将进山,好几个后生已经把手榴弹和梭标交给刘玉堂,算是顺势下台阶。还有些后生在犹豫,半信半疑地听大学生继续说理:“造反派自相残杀,就是覆灭的开始,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呵。党中央一再要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不是姓刘的滚出去!”根满冲上去大喝一声,“我们的兄弟死了,不是死一条狗,不是死一只猪!知道不?”

大学生看清了根满,冷笑一声,“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原因查清了没有?把手榴弹当玉米棒子,能不出事吗?”

“你是周家人派来的探子吧?”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就算我今天改姓周,你也得听我把话说完……”

“不准在这里放屁!”根满打断对方,眼一横,突然振臂高呼:“不准臭知识分子在青龙峒放毒!”

路大为和听众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根满又朝路大为瞪着眼:“姓刘的贫下中农不好惹!”

既然提到刘姓,又提到好不好惹的问题,有些后生的怒火又被点燃。“姓刘的贫下中农就是不好惹!”他们也跟着举起了手臂。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誓死保卫党中央!”

“誓死保卫党中央!”

口号喊顺了,道理就说不清了。当根满带着一伙人冲出牌楼,路大为成了挡车的螳螂。他被人们挤倒,一只鞋不见踪影,眼镜也被人揪走,不知摔到哪里去了。更重要的是,他和刘玉堂好容易收缴的几件武器,又被人们一窝蜂抢光。

这天下午,竹妹去救护伤员,也在烂石桥的武斗现场见到了路大为。她没想到自己一见到对方还有激烈心跳。路大为算什么?与她有什么关系吗?很长一段时间来,她以为自己早忘记这个人了,甚至咬着牙诅咒过他,赌咒发誓不再理睬他,就当他是一只误吞入腹的苍蝇。

她有时看见眼镜鬼在公路上跑步。有些社员说:跑得大汗直流,这样重的功夫,有工分没有?……碰了鬼,只怕是个神经病呵。

她懂得那不是发神经病,但她装作不懂,也跟着人们讥笑。

她听说眼镜鬼办什么农民夜校,自己掏钱印课本,还编了些新民歌教大家唱。有些社员说:他不是到峒里来传教吧?既不是洋和尚,又不是土和尚,他是想传什么教呢?他要传教,也得先供个菩萨给我们看看吧?

她知道那不是传教,但她装作不知道,也跟着人们开骂。

后来,夜校的学员越来越少。即算留下来几个,也大多是想学写几个字的人,或者是想找他借钱的人。一旦他鼓吹“破私立公”,鼓吹什么上交自留地,学生们就觉得他满口黄腔,一阵拍桌子打椅,把他轰下了讲台,赶出了屋场。到这个时候,竹妹又暗暗觉得他可怜。他也太老实了,太迂腐了,太不谙世事了。读了这么多书,做事怎么还像个娃呢?你以为大家都能像你一样,只剩下一分钱也往外掏?

有一次,她终于接受丁德胜的委托,去给他送一个字条,内容是约他来谈一谈。不知为什么,她去找他的时候,顺手还带上了一瓶蜂蜜,似乎是准备送给他的,似乎又不是。她在供销社的路口边守了半个下午,待到日头落到了山头,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来了。他一身晒得黝黑,蓬头垢面,没有戴眼镜,眯缝的眼睛老是紧张地看地,好像怕碰到石头和泥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竹妹已经看清他消瘦的脸了,看清他干枯的嘴唇、雪白的牙齿了。

她扯了扯衣角,露出一丝和解的笑容。只由于脸皮薄,她没有出声招呼。她想,男的总比女子胆大吧?

可是,他望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笑了,而他走过去了,真的走过去了!竹妹像挨了狠狠一棒子,只觉得头昏眼花,鼻子一酸,扭头就跑。

偏巧就是这个时候,公路那一头有人在叫路大为,是个风尘仆仆的城里姑娘,大概是什么同学来找他来了。竹妹躲在大树后抹眼泪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周小慧,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哪是周小慧?讨厌,你看清楚一点!”

“哦,对不起,莎莎呀。”

“瞎子,你没戴眼镜了?”

“摔坏了。托人拿到县城去修配去了。”

听到这里,竹妹其实应该明白,刚才路大为视而不见,也许情有可原。但此时的竹妹已满腔委屈,一看到另一个女子的白跑鞋和花裙子更是昏了头,根本没工夫细想一切。她听他们谈起了城里的武斗,谈到同学们的茫然和逍遥,当然还有路大为在这里的四处碰壁。有些话她没听清。她满脑子都是跑鞋和裙子,还有男人朝女子肩上捶了一拳,女子也朝男人肩上捶了一拳,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竹妹的眼泪哗哗流。她不能忍受这种笑,还有那亲热的一拳又一拳。她算是看清了,鸡还是鸡,鸭还是鸭,鸡和鸭是搅不到一块去的。难怪你路大为眼睛长在额头上,见人睬都不睬。好,竹妹成全你,去找你的鸭吧。可你为什么又要跑到山里来?为什么一来再来而且赖在这鸡窝里?为什么曾经用那么热情的目光盯得竹妹心慌意乱?好坏呀,你好坏。你跟着那个什么莎莎滚吧,滚得远远的——她就那样花容月貌?瘦弱不说了,声音尖细也不说了,连名字也古怪:莎莎。根本不像个人名,一点也不好听!

竹妹感到自己好可怜,把一瓶蜂蜜丢进水沟,跑回家去扑在**大哭了一场。她又找来菜刀,莫明其妙地把一截竹筒剁成碎渣,然后把碎渣拿到门迎风扬撒,好像这样一剁一扬,自己的胡思乱想就随着竹筒永远消失。

她没料到,有一天晚上路大为意外地到卫生院来敲门,敲得她的心里嘣嘣跳。

“你是谁?”

“我是小路。”

“你……来做什么?”

“我……想找老丁,丁社长。你能帮帮忙么?”

她当然能帮上忙。要是在以前,她一听这事还会高兴得直跳,但她现在愤怒地说:“你滚吧。他根本不在青龙峒。”

“听人说,你几天前还给他送过药……”

“他凭什么要见你?我凭什么要帮你?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杀猪的还是阉鸡的?是偷棉花的还是偷南瓜的?是脑袋上生了疮的还是脚板上流脓的?……”那一刻竹妹骂得好痛快。

“竹妹,你听我说……”

“我是聋子,听不见!”

后来从门缝里看,他怏怏地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中。这算是竹妹最后一次与大学生的交往,也是她最开心最得意的报复。因此,眼下来到烂石桥,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为这样一个人扑上前去。当时小桥被几根伐倒的枫树拦住,桥上还有风车、禾桶以及破土车——那是周姓人设置的路障。附近有零星的枪声,有喊打喊杀的一阵阵吆喝声浪,只是人们分隔在小河两边,藏在土坡后或树林里,都不敢贸然上前。竹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看到了熟悉的浓眉大眼和高高颧骨。他浑身泥汗,飞舞着红语录本,在小桥上朝河两边大喊:“社员同志们,大家要文斗不要武斗!要团结不要分裂!贫下中农不能打贫下中农……”

竹妹被眼下这个场景惊呆了。喊打喊杀的声浪又一次呼啸而起,把他沙哑的声音淹没。更要命的是,她看见有些人把手榴弹盖旋开了,有些人把子弹上膛了,而且有颗手榴弹已经在小河岸边爆炸,只是炸点还算远,没有伤到人。

有人大叫:“杀呵——”

更多的人一齐大叫:“杀呵——”

竹妹就是这个时候冲上前去的,想把对方拉下来。在那一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竹妹,你快离开这里!”

“你疯子呵?这里关你什么事?你快滚吧!”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又一颗手榴弹飞过来,被竹妹一眼看见。也许投弹人并不是真想行凶,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手,但由于心慌手颤,一投就偏了方向,一只死亡的黑影竟直冲着桥上而来。

竹妹恐惧地睁大眼睛,猛推了大为一把,自己却不知道如何闪避,只是呆呆地站着。她没有看见自己背后的沙石飞散和硝烟升起,只觉得沉闷的一声以后,背上微微一凉,自己有点摇晃。

可怕的惊呼从小河两岸传来。“炸死人啦!”“炸死人啦!”……枪声与铳声再次响起。还有轰隆两声,大概是另外的手榴弹在爆炸。

“竹——”路大为扑到竹妹跟前,使劲摇着她,声音完全异样。

她闭着眼,头扭到一边。

“你没事吧?没事吧?你是不是……”

她的嘴里开始流血。

路大为脸色大变,一把抱起她,撒腿往桥下跑。大概是一高一低的步子震醒了竹妹,她在大为的怀里慢慢睁开眼,看着大为脸上豆大的汗珠,还有干枯的嘴皮,被牙齿咬破的血痕。

“你……放下我。”

“竹妹,你不要怕。”

“放下我……”

“忍着点,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好容易到了一户农家。路大为不由分说踢开门,放下竹妹,立刻请户主帮着找草纸,找布条,找担架。他的嘴皮发抖,手也发抖。

竹妹这才明白了什么,嘴唇已经发白,闪亮的眼光射向大为,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好像有些害怕,一只手紧紧抓住大为的手,指甲差一点把对方的皮掐破。

大为挣脱她的手,准备烧纸灰止血,拿着几张草纸,划断了三根火柴,因为手哆嗦不已,还是没有把火点燃。

“你有……血……”竹妹艰难地说。

“我没有伤,是你的血。”

“你……是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你不要讲话,不要动。”

又一汪泪水涌出了竹妹的眼窝,她呼吸急促,越来越急促,脸一下全部失去血色,张大嘴,像要喊出什么。借路大为给她嘴唇擦血的机会,她突然一口咬下来,咬住了大为的手——这是她最后能够做到的。

我恨你——这是她眼中明明白白的话,在大为眼里逐渐模糊。

“竹妹,竹妹……”

大为手痛得戳心,但没有把手抽回来,似乎愿她咬下去,永远咬下去。

但她的牙齿渐渐显得无力,最后完全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