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同志时代

字体:16+-

张八斗

将军眯缝着眼,总感到美式吉普跑得太慢。喂!你开牛车呵?油门踩到底没有?挂的是什么档?加速!跑起来!再快一点!

吉普车已经够快的了,颠簸得乒乒乓乓摇摇晃晃,不时把车里人都抛向空中。看前面坑坑洼洼的路面扑面而来,真担心这辆破车什么时候轰然散架,一个轮子或者一扇门突然自行其是。当年将军带着一挺重机枪追击胡宗南部,追红了眼,追忘了形,追得自己的兵不知在身后何处,也只有这种速度吧?

“那次要是再多两箱油,老子就一脚踢到刘大麻子的屁股啦。”将军也沉浸在得意的回忆之中,说的刘麻子是国民党一军长。

嗄——吉普抖着沙尘,在D团团部门前停下来了。将军钻出车,拍拍灰,扬手大喊了一声:“恰饭!”

“恰饭”就是湖南口音里的“吃饭”。

后面的汽车五、六分钟以后才陆续赶到,扬起一片尘浪。参谋长有点哭笑不得。刚才在C团,眼看就是饭菜上桌了,子鸡已经出了油锅,将军最喜欢的狗肉也炖熟了,但他看看参谋长的手表,说时间还早,硬要再跑一程。这下好,刚停车就喊吃饭,事先又没有通报,人家哪里有这样快的手脚?不过将军身后这些副政委、副司令、处长、秘书什么的都知道将军的脾气。他下来视察总是要吃就吃,要走就走,主意变得快,性子急得很,最不愿意被接待干部牵着转。

没说的,赶快到厨房里去张罗吧。将军现在确实饿了。早上只扒了一碗干饭,一上午马不停蹄地看了两个垦荒基地,看了防沙林带和棉纺厂……刚才,车过三连高粱地的时候,他突然眉棱一耸,沉下脸,气呼呼地大叫停车。

他下车后径直朝路边的地里走去。人们顺着他的身影看去,那里有三三两两的战士正在整地下肥。有人端着箢箕或木桶下渣肥,一撮撒下去,碰上大风,渣肥就扬成一道灰雾,昏天黑地如同毒气弹。

“不是咯样搞的!”

将军总是把“这样”说成“咯样”,大家已经熟悉了。他指着一个下肥的战士,“你那个扁担腰弯不下来吗?”

对方眨眨眼,不知将军是谁,但看到路边的车队,还是有点神色紧张。 “是咯样搞的!”将军挽起袖口,上前接过箢箕,往腰间一夹,弯下腰,一撮撮渣肥往畦里点放。这样,粪灰施得匀,腰身低了,渣肥不易被风卷走。

地里的战士都注意到这个老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满头大汗跑过来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们三连的工作有缺点,请您……”

“你是做田的出身?”

“是的。”

“你的兵,何解不晓得爱惜肥料?”将军指了指公路,“你看看,泄得到处都是,你同我唱天女散花?”

连干部望了公路那边一眼,脸红了。“……报告首长,我们想抢在雨前把这片地种完,只顾图快,没有注意质量。你狠狠批评吧。”

将军望望头上一片阴云,看看手表又看看四周,转身对随行的人员说:“都过来,都过来。天是要落雨了,你们都来帮一手。”

将军拿起一把锄头,已经朝前面去了。一场遭遇战就这样插了进来。当高粱种完的时候,已是午后一两点。冰凉的雨点一颗颗砸下来,与人们脸上的热汗混成一片。将军一行人到井边洗了洗手,但洗不掉渣肥的粪臭。肚子里当然更是轰轰闹暴动,要是再不往里面塞点什么,眼睛珠子可能就要发绿了。

现在,将军在团部办公室里找吃的。他翻了翻抽屉,没发现剩馒头冷窝头什么的。看了看屋里的犁头、锄头以及扁担,总算找到半袋花生种,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舍不得下嘴。空气中突然有一丝饭香飘来,他缩了缩鼻子,嘀咕一句,顺着香味朝门外走去。

他很快来到了附近一个连队食堂。此时这里没有人,大锅盖揭开,灶上堆着还没来得及洗刷的碗筷。将军一眼瞄中了锅底的焦黄色锅巴,喜出望外地找来锅铲,嚓嚓两下,铲起一块,卷成个筒,一下就咬了个满口。他又打开厨柜门,大概想再找点什么咸菜。

“不准动!”身后传来一声大吼。

将军回头看,面前立着一个光头老汉,刚放下一担柴,手里的扁担成了逼向可疑分子的长枪。“哪里来的老鼠精?”

“老同志,吃得这么干净?就没有一点残汤剩菜?”

“大胆毛贼,跑到这里来偷饭吃,还想要菜?”

他不认得将军。也难怪,将军又瘦又黑,麻线布鞋加便服,刚才一路上被灰浪搞得灰头土脸,哪像个一号首长?

“我是你的司令员,你不认识?”将军瞥了他一眼。

“司令?你怎么不说你就是毛主席?”对方的扁担逼得更近,“说,前几天偷猪油偷辣椒的,是不是就是你?再早几天偷羊腿的,是不是也是你?”

“我真是你们的司令员。你瞎了眼呵?我要是穿上将军服,金牌子上三颗花,在这里一站,你就得给我立正报告。你知不知道?”

“编,给老子编吧。你何不说你有三十颗花呢?何不说你在梦里做了皇帝他爹呢?”老头已把扁担一头戳到了将军的胸口,“放下锅巴!听见没有?给我放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将军有理说不清,只好双脚向门边移动。但老头哪肯轻饶,抢上前一步,抓住将军的手腕,但似乎晚了一点——锅巴已全部塞到将军口里去了,只有两颗焦米还沾在嘴边。老头火气更旺,朝将军屁股头踢了一脚,又一手揪住对方的衣领。“你哪里这样不自重?你如何这样没有家教?”

“你反了你?还打人?……不就是一块锅巴吗?”

“一人一份粮,多一口也没有。你的一份让别人吃了,你愿意饿肚子?别说是锅巴,就是淘米水也是心肝宝贝。你知道不?”

没办法,将军脱身不得,插翅难飞入地无缝,只得在案板面前暂时坐下来。他想找到一点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在几个衣袋里找了找,既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笔记本或者文件。要是有钱也好,交了罚款好走人,可他也偏偏没带一分钱。好容易,他找到了一张处方单,上面有他的大名。他递给老炊事员看,但对方说他不识字,根本不愿意看,只是递来一张日历纸和一支半截头的铅笔,头也不抬地发布命令,要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所在的连队,到这里偷东摸西的回数以及作案情况……将军好气又好笑:“你不识字,要我写什么写?我要是在纸上骂你的娘,你又如何晓得?”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声音:“司令员!司令员!他妈的,你们还算是活人?把个司令也弄丢了!”

将军一听,知道是潘大年来了。“潘大个子,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门开了,熊腰虎背的潘师长差点挡住了整个门,大嘴一咧,浓眉一挑,呵呀一声扑上前来,“司令员你埋伏在这里呵?大家都等你吃饭呢。”

“我是想吃呀,但人家不给我自由呵。”

师长盯了光头老汉一眼,“张八斗,怎么回事?”

被叫作张八斗的老头懵了,眨眨眼,“他,他真是……”

将军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一再说我是司令员,你就是不相信。罢罢罢,也只怪爹娘没把我生好,就这么个猴样,我自己看着也不像。”说完指着刚进门的秘书,“我吃锅巴一块,你付他两毛钱。”